老剑神伸出一指,随手弹在刀身上,不见绣冬如何弯曲,徐凤年身前的行,几乎过目不忘。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口诀、骑牛的撰写出来的《参同契》、《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玉柱心法七八本、杜思聪的《千剑草纲》、紫禁山庄的《杀鲸剑》、青羊宫的三本秘籍,听潮亭内这么多年爬上那些姜泥一字一字读过去的,徐凤年边听边悟,记忆尤其深刻。只是他练刀,白发老魁只将这位世子殿下领进门槛就仰天大笑出王府,后来姑姑在青羊宫里提议徐凤年先将先手五十招练至登峰造极,算是指出了一条登山小径,可问题又来了,徐凤年未到二品实力,做不到高屋建瓴评点世上百千武学,读书太过驳杂,反而成了修为上的羁绊,一团糨糊,故步自封。直到李淳罡给出弹刀碎核桃的难题,好似迷雾中撕开了一条细缝,徐凤年对此并不陌生,国士李义山当年传授他纵横十五道,就喜欢拿他新琢磨出的围棋定式徐凤年枯坐到清晨,其间成功用绣冬将核桃弹成齑粉,船板依然丝毫不损,甚至顺势一鼓作气叠放核桃都难不住绣冬刀。
三颗核桃便同时炸开。老头轻轻拂袖,又叠起三颗核桃,再弹绣冬,依旧是核桃尽碎,两次动作结果都如出一辙,让徐凤年不知道老剑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淳罡见徐凤年一脸的费解神情,嗤笑道:“你试着将春雷放在绣冬之下。”
徐凤年变成双手持刀。
李老头儿再敲绣冬,徐凤年虎口一震,拿不稳春雷,因为春雷刀上有一点如同炸雷,然后蔓延到徐凤年的手上,导致整只手臂都刺痛发麻。徐凤年懂了,这便是剑罡,市井巷陌里的说书先生通常喜欢称作剑气,其实略有不同。李老头儿不给徐凤年缓口气的时间,再敲绣冬,一瞬间春雷几乎脱手,右侧刀锋猛然滑向徐凤年胸膛,只差毫厘,却是老剑神两指捏住了春雷,而绣冬刀始终纹丝不动。徐凤年骇然。这下子算是想破脑袋都想不通了。
李老剑神似乎觉得这小子悟性太差,不骂不舒坦,瞪眼道:“你弹绣冬,谁都看得出弯出了一道弧度,外行看着带劲,却是华而不实。老夫来弹,以你的微末道行,看得出绣冬弹了几个来回?看似绣冬不动,就真是不动了?老夫两指,一指剑罡透绣冬,击在春雷上,第二指却是舍罡气求剑招,绣冬刀身其实早已弯曲六次,侧击在春雷刀锋上,这才使得春雷劈向你。上乘剑招,无外乎求快求稳,快如奔雷,稳如五岳,小子,你还嫩得很哪。”
徐凤年疑惑道:“那剑罡与剑招,孰强孰弱?”
李老剑神冷笑道:“老夫想要以剑罡破敌,那便是剑罡厉害,老夫若是愿意用剑招杀人,自然就是剑招强过天下所有剑罡。”
得,白问了。
徐凤年有些无奈。
李老头儿买卖挺公平,起身道:“这两指够不够买你全部的宣纸?”
徐凤年点头道:“很够。”
李剑神在船上晃荡了一圈才走回船舱,徐凤年望着老人的背影,忍不住百感交集,有蛟龙处杀蛟龙,非是胡乱吹捧,老人双袖藏青龙,至刚至阳,霸道无匹,飞剑摧塌太华山,更是号称尽得吕洞玄仙剑精髓,这压箱的双袖剑,自然而然比起那一剑仙人跪要威猛百倍,徐凤年原先觉得李淳罡断臂后何来双袖一说,只是现在彻底不敢小觑了。
两指弹绣冬,一指示剑罡,一指示剑术,言语可谓深入浅出,为正在武道岔口上犯迷糊的徐凤年指明了一条羊肠小道,加上覆甲女婢赵玉台的一番话,徐凤年好似顿时出了鬼门关,眼前豁然开朗了。至于何时能至一品境界,甚至摸着金刚境的边缘,徐凤年的确不急,这归功于老黄的潜移默化,言传身教,言语传授往往无益,不如身教。老黄的剑,当然离老剑神李淳罡还有一段距离,可在徐凤年心中,老黄的剑匣与老剑神的木马牛,谁重谁轻,显而易见。
骑马出北凉。
徐凤年终于从徐骁嘴里得知了当年老黄临死面北而坐,对王仙芝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
徐凤年按刀而立,望向浩淼江面,闭眼不断吐纳,气机引导绵绵如江水,配合默念大黄庭口诀,“气回丹方结,壶中生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卦中演妙理,谁道不长生,白虹乘龙直上大罗天……”
一般而言,道教长生修道箴言往往都流于刻意追求玄言妙语,凡夫俗子初读,只觉得妙妙妙中妙,玄玄玄更玄,其实若无得道的真人亲自带路,传授具体的吐纳引气口诀,到头来只是入山不见仙,空手而返,正所谓神仙不肯分明说,迷了千千万万人,便是此理。
徐凤年神游万里时,感应到有人走到身后,这会儿敢上前打扰世子殿下清修的,唯有鱼幼薇了,她捧着武媚娘,柔声道:“不吃点东西?”
徐凤年睁开眼睛,嗯了一声。瞥了一眼鱼幼薇,真是尤物,可惜吕祖早早留诗警戒后人:“二八佳人体似酥,腰肢如剑斩凡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精神枯。”徐凤年对此十分无奈,他可不是花丛雏儿,从上山练刀到下山,始终能够坐怀不乱,这份定力,可见一斑。
吃饭时,坐在桌上的只有徐凤年老剑神和魏叔阳。
李淳罡啃了一块面饼,记起什么,随口说道:“老夫虽然逼退了那名吴家剑士,可以后再来,他的境界极有可能会更高一层。那一剑,你们这帮笨蛋只是看着热闹,可那家伙却能悟出一些门道,对他剑道的修行大有裨益。”
徐凤年面部僵硬,狠狠咬了一口馒头。
早餐结束,李老剑神在船舱内铺开宣纸,对躲着看书的姜泥笑道:
“来,姜丫头,你不学剑便不学,但老夫可以教你练字。”
练字?
姜泥喜欢,否则在北凉王府便不会偷偷拿树枝在地面上鬼画符了。
只是老头儿单手执笔,气态浑然一变,仍是笑眯眯道:“但记住了,我教你练字,你可以看,却不许学!”
姜泥没上心,只是轻淡哦了一声。
徐凤年让青鸟温了一壶黄酒,独坐一处。
那年武帝城头,老黄临终死而不倒,身边便是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老黄只是面北说了一句:“来,给少爷上酒哪。”
三艘大船由江入湖,八百里春神湖,烟波浩渺,此湖容纳六水,吞吐大江,历来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还是骚客游览的胜地,徐凤年站在船头给鱼幼薇讲解春神湖的地理地形,附带了许多当年李义山灌输给他的兵法见解,“春秋以前,南北对峙,无不是争此地作为据点,控春神便可扬帆东下,居高临下,以狮子搏兔之姿抢夺天下。早先北方想要饮马东南,或者南方想要举兵北伐,都要经过八百里春神湖,三城三关三山,素来被兵家瞩目。又以三城为重,襄樊,刑阳,武陵,以天下而言重在襄樊,以东南而言重在刑阳,以本州而言重在武陵。襄樊一直被说作天下腰膂,当初三国乱战于此,西楚旧臣王明阳临危受命,成为襄樊郡守,拒徐骁十万兵甲,死守三年,到后来西楚灭了,西蜀亡了,这个上阴学宫出来的稷下学士依然誓死不降。城中食人,王明阳更是亲手烹杀妻儿,三年后破城,二十万襄樊人只剩下不到一万,成为一座鬼城,据说破城十年后,仍有十数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夜夜哀嚎,王朝不得不让龙虎山掌教天师亲赴襄樊,设周天大醮,醮位达到骇人听闻的三万六千五百个,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这场攻守战,让王明阳赢得了春秋第一守将的名头,连徐骁都佩服,只是一人功成名就,却拉上了二十万人陪葬,王明阳再过一千年都是个争议人物。”
鱼幼薇胆战心惊道:“我们不会去襄樊吧?”
徐凤年最近一直习惯性用手指虚弹,一天到晚,不知虚弹了几千次,大概是练刀练到走火入魔了,轻声笑道:“本来想去,你若不敢,那我们就直奔武陵。”
鱼幼薇摇了摇头。徐凤年突然听到船尾传来一阵哭爹喊娘的声音,鱼幼薇不凑巧刚听到襄樊十万怨灵的传说,心肝一颤,好不容易意识到这会儿还是身处春神湖船头,一脸自嘲。徐凤年没有理会鱼幼薇,赶到船头,看到一名船夫捧着鲜血淋漓的手臂在地上打滚,两头幼夔通体猩红,对其低沉嘶吼,吕钱塘上前与世子殿下说了一遍经过,鸡毛蒜皮的小事,幼夔嬉闹奔跑,约莫是撞上了船夫,幼夔脾气暴躁,就咬了一口。虎夔是上古凶兽,饥则食人,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蹲下身,咬人的幼夔金刚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低头呜咽,肤色立即由红转黑,徐凤年却没有对其娇纵,屈指一弹,将伤人的金刚在船壁上弹出一个窟窿,坠入湖中。姐姐菩萨在窟窿处望着弟弟,可怜兮兮地回头望向徐凤年,貌似在求情,徐凤年冷哼一声,起身道:
“赔些银两给伤者。对了,让凤字营帮忙补牢船板。”
暮色中,春神湖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副热闹繁华的景象,越是临近江南鱼米之乡,就越发感受不到故乡北凉的千里旷野寂寥。
今晚一行人会夜宿春神湖心的一座岛屿,名姥山。临近湖中岛屿,徐凤走多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声,你报我的名号,谁敢跟你要钱,何苦浪费你辛苦读书挣到手的秘籍。”
姜泥冷笑道:“你当我是你这种巧取豪夺的人吗?”
徐凤年被逗乐,笑眯眯道:“那你到底要多少银子?几百两都取出?或者我干脆赊账给你几千两黄金,如此一来,你读书可以读几辈子。”
年看到姜泥难得走出船舱站在身边,就解释道:“这山原本不叫姥山,叫监牢山,是西王母禁锢玉帝女儿春神的地方,监牢山四周也不是湖水,只是一座盆地。后来有一名陆地仙人气不过,沿着监牢山一剑画圆,塌陷八百里,这才涌出湖水,久而久之,湖成了春神湖,山成了姥山。至于仙人造湖的说法,自然是一番神怪妄谈。如今姥山上布满庭院楼阁,三教九流齐聚,不仅有权贵宅院,僧道结庐,还有几个亡国遗老在岛上画地为牢,商铺也多,上了岛,你可以挑些入眼的东西。”
姜泥伸出手,徐凤年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姜泥生硬道:“银子。”
徐凤年哈哈笑道:“行,这会儿你已经赚了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想要拿姜泥愤愤道:“我只取一两银子!”
徐凤年无奈道:“需要这么小家子气吗?”
姜泥板着脸道:“拿来!”
徐凤年白眼道:“等下跟青鸟要去,本世子从不带这点小钱。”
姜泥径直回到船舱,做贼一般从书箱中小心翼翼拿出一个小账本,上面清楚地记载了读《太玄经》挣了多少文,《千剑草纲》、《杀鲸剑》等等,每一本书何时读何地读,每本读了多少字,都有详细记录,至今她挣了可不止徐凤年所说的几百两,而是一千零七两三十四文钱。整天就是吃喝睡的老剑神踱步进了船舱,正要在积蓄中划去一两银子的姜泥一手提笔,一手遮住账簿,李淳罡对此无可奈何,站远了任由姜泥做完手头上的活儿,这才拎着酒壶坐上桌。倒了酒水在桌上,手指蘸了蘸,等姜泥将账本放回书箱底层,坐于对面,李淳罡才以指做笔,以酒做墨,在桌面上挥洒开来,一笔一画,精神气意充沛盎然,姜泥正襟危坐,看老头儿写字,一气呵成,贯穿首尾,半张桌面,密密麻麻,如鬼门关那乱礁嶙峋。李老头儿写完后望向姜泥,后者一脸平静,老人似乎果真如起始所说不求小丫头学到什么,袖口一抹,重新来过,这回李淳罡有说话,“老夫的狂草,要点有三,首先连绵一贯,再力求千层万楼,最后才是一个无字,无畏,无情,无求,如这酒水,抹去便抹去了,不沾丝毫痕迹。第一点是偷懒不得的功夫,即便是醉时潦倒的草书,细看却无一处一点失笔,皆有规矩,为何?平日功夫做足做细了,一字落笔如挥出一剑一刀,马虎不来,老夫的字素来被誉为奔蛇走虺,观者看字如看剑,利剑锋芒,巍然可畏……”
李淳罡正说到兴起,却瞥见姜丫头在打哈欠,大船一顿,似乎要上岸,一肚子挫败感的老头儿低头一吸,叹息一声,念叨着莫浪费莫浪费,将桌面那些酒水吸入嘴中。姜泥对老头儿这类荒诞行径习以为常,一同走出船舱,看到徐凤年正在与大戟宁峨眉商量事情,好像大半凤字营不会上山,这也在情理之中,且不说一百轻甲士卒住得下与否,这些北凉悍卒本身就过于惹眼。在姜泥思量的时候,李老头儿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吹嘘一手字如何出神入化,姜泥左耳进右耳出,双手提起裙摆走下木板,瞥见一头幼夔蹿上岸,嘴中叼着一条肥鲤鱼,似乎在向徐凤年邀功,可徐凤年只是呵斥一声,那小家伙立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约莫是装死?徐凤年刚要抬脚踢小家伙,袍子被另外一只幼夔轻轻咬住,这才罢休,惩戒算是告一段落。姐弟幼夔可不记仇,欢快地跟在世子殿下身后,看得姜泥一阵心疼,两个小笨蛋,为啥对徐凤年那般温驯。
徐凤年回望春神湖,眼神恍惚,喃喃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