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陲敬重老太师,静等片刻,见老人应该没有下文了,这才继续说道:“如今离阳与咱们大楚大战将启,赵室人心不足,自以为胜券在握,一心两用,要同时在两副棋盘上下赢,一个是下赢咱们,一个是下赢天下。咱们其实不用如此多事,离阳想要借大楚的刀去杀人,将春秋遗民仅吊着的那口气也掐掉,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本事握牢这柄刀,所以我们出刀要快、准、狠。太安城说到底就只有两座屏藩,一座是顾剑棠的老旧势力,早已北迁两辽边关,一座是以卢白颉、卢升象兵部双卢为首的新生势力,顾剑棠受制于北莽,而卢升象羽翼未丰就领兵南下,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裴穗皱眉道:“卢升象本就是广陵春雪楼的老人,对我们并不陌生,就不会藏有应对之举?”
谢西陲摇头道:“卢升象知道是一回事,能否做到是另外一回事,就说一个兵部,他卢升象不过是左侍郎,连尚书都不是,如何节制杨慎杏、阎震春这些春秋功勋老将?何况……”
裴穗笑道:“谢半句,下半句不用你说了,我知道了。赵家天子自负无比,未尝不是有意让我们尝到一点甜头。如你所说,几支藩王之师都是鱼饵,既然离阳朝廷胆敢存有这份轻视心思,我们不妨大大方方顺杆子往上爬。”
谢西陲会心一笑。
孙希济走入烽燧,登上楼梯,来到顶点,眺望山脚滚滚东逝水,除去曹长卿、姜泥,其他人有意无意都退远了。
老人淡然道:“朝廷让我回到这里当广陵道的经略使,无非是四个字:请君入瓮。”
曹长卿轻声道:“逐鹿山势力,还有黄三甲在广陵道周边的谍子,都为我们所用。”
老人转头望向这位儒圣,怆然道:“长卿,大楚拖累你了。”
曹家龙鲤最得意,年少入宫之后,师从国师李密,更是头秀于大楚皇宫,之后十数年籍籍无名,始终做个君王侍臣的棋待诏,如同伶人。大楚覆灭后,若不是这位曹官子以一人力敌太安城,谁还能记得大楚仍有人在?!
曹长卿摇头道:“老太师,你当知我所求,知我无憾。”
老人双手撑在墙砖上。
洛虎丘烽燧一名正当值的年轻烽子给这么一大帮大人物站在顶楼,只得手持大戟,缩在角落,但是压抑不住满腔的激动。老太师,曹官子,还有公主殿下,原本只要见着任何一个,这辈子都算值了啊!
当腰间佩剑的烽子看到那紫檀剑匣女子朝自己走来时,一时呆若木鸡。
以御剑太安城名动天下的绝美女子轻轻伸指,烽子佩剑出鞘,落在她手上,她凝视着那柄才从武库搬出重见天日的旧剑,用手指抹去几丝常人难以擦拭出的铁锈,叩指一弹,佩剑发出一串叮咚声,如同悦耳风铃。
烽子都不知道如何从公主殿下手中接过的佩剑,整个人都魂不守舍。
孙希济和曹长卿相视一笑。
姜泥轻声道:“我去西垒壁再看一眼。”
曹长卿点了点头。
年轻女子双指并拢,向前一抹,大凉龙雀铿锵出鞘,她站在剑身之上,飘然欲仙,御剑坠下,然后一个急转,沿着大江水面,赶赴西垒壁古战场遗址。
吕思楚快步走到楼边,痴痴望向那抹身影。少年早就在江南那山清水秀的红鹿洞见过公主殿下,不过记得那时候的姜姐姐练剑惫懒,境界也算不得高深,她只学了御剑这一门神通,可御剑当空,也高不过地面几尺,还摇摇欲坠。少年只知道姜姐姐去过一趟北凉北莽,境界便一日千里,他根本就拍马不及,以前就需要仰视高高在上的她,觉得以后更是如此了。少年叹了口气,不知道姜泥姐姐以后会喜欢怎样的男子,反正不会是他吕思楚的。
孙希济突然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那徐家小儿何德何能,配得上我们公主殿下!”
曹长卿眼神温柔,轻声说道:“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老太师仍是气不过,冷哼一声。
曹长卿有句话放在了心底。
徐凤年,若是我曹长卿有朝一日由儒转霸,一生之中两次跻身陆地神仙境界,仍是无法保护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让我失望!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县衙便是如此。礼制仿三省六部,碧山县就有三门六房。三门中皂门即为胥吏扎堆之处,皂吏皂吏,便出于此。至于巡门捕门,如今北凉锦衣游骑的根子就在巡门,而捕门出捕快,通俗易懂,市井巷弄的三岁稚童也知。至于六房职责,就碧山县而言,县令冯瓘独占吏户工刑四房,只留给县丞左靖一个形同虚设的礼房,县尉白上阕还算捞到一个油水颇丰的兵房,至于三门,冯瓘更是揽入怀中,视为禁脔,尤其是皂门,更是唯冯县令马首是瞻,尤其让左靖难堪,其实徐凤年这个主簿,原本才是理当手握皂门,不过冯瓘连县丞左靖都打压排挤得不留情面,哪里会顾及“徐奇”的颜面,只是徐凤年的心思本就在观察一县衙门的运作环节上,至于他这个半吊子主簿到底有无权柄,无关紧要。
虽然他这个不成气候的主簿无心争权夺利,不过闲来无事,还是会在县衙三门六房转悠转悠。刑房狱中就监押着十几名罪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无力养老故意惹事进来蹭口饭吃的老头子,有拐卖人口的贩子,有斗殴寻衅的青壮地痞,也有偷窃女子兜肚给扭送入狱的最下等采花贼,但是十几人中,就只有一个花甲老人给铐上枷锁,枷是大枷,锁是重锁,加在一起得有三十四斤重。徐凤年特意翻阅过刑房的狱讼档案,竟是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后来是请刑房头目喝酒,好不容易才套出话来,只知老头姓沈,是个在河州凶名在外的江洋大盗,好像是做一桩掉脑袋的大买卖,得手后分赃不匀,去年在幽州青案郡那里给黑吃黑,身负重伤,流窜到了本县,这一关就是大半年,原本就该在今年初春押解郡城去问斩,只是幽州那场变故,碧山县新人换旧人,就给拖延下来,至于为何没有在刑房入档在册,当时那个刑房小头目就算并未醉酒不清,依旧语焉不详,眼神闪烁。
徐凤年反正无事可做,三天两头就来牢狱待着,拎壶绿蚁酒,捎带些零碎酱肉吃食,搬张椅子坐在过道中间,跟两边经受牢狱之灾的家伙们闲聊,到后来,除了那名沈姓大盗,所有蹲大牢的难兄难弟都跟他这个吃饱了撑着的主簿讨要过绿蚁酒喝,徐凤年也少有拒绝,一来二去,竟然厮混得如同酒肉朋友一般。那个沈老头倒是一直冷眼旁观,偶尔睁眼看来,精光四射,用刑房当差的话说就是这老不死的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有杀气,阴气重。
身体干瘦的老家伙每次勉强撑开眼皮子,嘴角都有阴恻恻的冷笑,望向那个坐在牢狱外的年轻主簿,好似给他腾出手来,一只手就能把那颗脑袋从肩膀上拔下来。每当这种时候,这名碧山县唯一一位重犯隔壁狱室的中年男人,就都有些尽量掩饰的忧心忡忡。汉子姓王,是个瞧着就很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好像是惹恼了碧山县的大族,被拾掇得倾家荡产不说,还给丢进了牢房,这半年里那大族子弟来过两次,次次冷嘲热讽,还阴险至极地扬言肯定会帮忙养活那汉子的妻女,便是牢狱中的一些犯人,也觉得这家伙未免太凄惨了点,还不如一头撞死来得一干二净。仇家在外边享受母女花,你这位兄弟难不成跟那些睡觉时候经常从脸上爬过的老鼠诉苦?怪不得生了一双眉尾下垂的八字眉,看着就是吃苦遭罪的命。
今天徐凤年又坐到牢房跟那些犯人闲聊,昨天刚领到俸禄,大半都给裴南苇收缴,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只余下些琐碎银子,说是一月的酒钱,自己看着办。不过如今风水轮流转,在冯瓘分给主簿一个工房后,多是县丞左靖请徐凤年喝酒,因此徐凤年手头反而不似以往拮据,不过碧山县职掌屯田水利的工房,就只能捞些蚊子腿上的肉,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冯县令破天荒主动示好主簿,这让县衙杂役都高看了主簿一眼。不过左靖在一次喝酒,有意无意提点过蒙在鼓里的徐主簿,匹夫怀璧,千万要小心引狼入室啊。徐凤年假意浑浑噩噩,左靖以为这小子鬼迷心窍,也就等着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