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边关跟孙寅并肩而坐,晃了晃脖子,呼出一口气,又吸了口气,这才嘿嘿一笑,抬起手腕,给孙寅看了那只朴拙鸽铃,说道:“我以前收了只别人赠送的鸽子,一等一的绝品,黑中泛紫,比起北凉王徐凤年的那头隼,价格也差不了多少。那会儿我爹还没当上首辅,才是个三品官,爹就找到我,也没骂我——你应该清楚我爹这么个人,骂人那是抬举你了,除了桓老爷子,他这辈子几乎就没骂过谁——他就问我,这只鸽子是爹如今的身价,你张边关算什么东西,值这个价?你是蠢,还是,真蠢?我那年十四岁,一气之下就把鸽子还人,那个人,当着我的面,笑眯眯说他可没有收回礼物的习惯,然后用手掐死了鸽子,嗯,他就是当今太子殿下,赵篆。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再不跟这些人厮混。我宁愿跑去听小门小户吱吱呀呀的开门声,也不乐意听他们相互奉承阿谀,我宁愿看那那些无人问津的死物,也不想看着那些放个屁都能当黄金白银售卖的权贵子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喜欢带我玩了,我也乐得一个人清净。”
说到了父亲张巨鹿,张边关不由自主陷入沉思。
他还记得爷爷奶奶在自己爹从翰林院脱颖而出后,早早从老家迁到城里后,在酷暑季节,两位老人就尤其喜欢躺在树荫下的藤椅上,帮着膝下孙子孙女们摇扇子摇啊摇,一下复一下,一夏复一夏,摇着摇着,就只剩下奶奶了,再后来,都没了。他们的爹,也没守孝,朝廷比那个当儿子的文官还要急不可耐,直接下旨夺情起复,他们这帮子女,也没从父亲脸上发现什么异样。张边关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太安城,一开始是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都说他们父亲为了当官都顾不得做人了。只不过随着父亲的官帽子越来越大,这样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无人提起。他张边关这么多年无所事事,比起大哥二哥离家也晚,反而比两个哥哥看待家事看得更清晰一些。张家的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同于京城事天下事了?张边关神情落寞,后脑勺搁在井口上,仰望着暮色中灰蒙蒙的天空。小时候,府外不远处有座狮子桥,有一回一家人难得出门游玩,爹让他们去数一数桥上到底有几只石刻狮子。大哥最像爹,做什么都认真,数得一板一眼。二哥是个书呆子,反正从小到大爹说什么就做什么,大哥做什么他就学着做什么。他张边关年纪比妹妹张高峡只大了几个月,趁着爹娘打道回府,直接就带着妹妹去桥下结冰的河面上玩去了,玩累了,见大哥二哥还在那儿傻愣愣数,张边关直接就跑去无所不知的桓温桓伯伯那里问出了答案,结果大哥二哥大半夜才回去,就见着他这个弟弟跪在地上。打那以后,吃过苦头的张边关就知道那些小聪明,不是什么真的聪明。不过事后娘亲偷偷给他带了碗热饭,爹撞见了,也没生气,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句很多年后才明白的话,“你比两个哥哥聪明太多,可既然你跟爹姓了张,这就不是好事。”
张边关轻轻抽了抽鼻子,拿一只袖子覆盖住脸。
孙寅正要说话,听到一串不加掩饰的脚步声,就闭上嘴。
然后见到一名佩剑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
张边关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脚步,赶忙糊里糊涂随意抹了抹脸庞,呦了一声,嬉皮笑脸道:“稀客啊,张大女侠,要不发发善心,打发小的一些碎银子?”
张高峡瞪眼道:“江湖上讲究一个救急不救穷,你觉得我会打赏你这穷光蛋一袋子银钱?我跟你姓!”
张边关白眼道:“咱俩本就一个姓。”
张高峡嘴角翘起,说了句“所以啊”,然后高高抛出沉甸甸的一袋银子。张边关毫不意外,接过银子,开怀大笑道:“这位女侠果真菩萨心肠!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位玉树临风才高八斗外加权倾天下更会心疼媳妇的如意郎君!在这之前,商量个事,女侠大人,要不你收了我吧,把我拖回家得了,管饭就行,有肉是最好,有酒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张高峡不去跟这个三哥插科打诨,冷冷瞥了眼她知根知底的中书省杂品小官——孙寅。
孙寅独自站起身,留下张边关一个人坐着,望向首辅大人的爱女张高峡,无视她能把人剜掉魂魄的冷冽眼神,问道:“张姑娘,孙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高峡冷声道:“那你就闭嘴。”
张边关缓缓起身,抛着银袋子,一脸幸灾乐祸,过河拆桥说道:“孙寅啊孙寅,姚祭酒把你说成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可惜我这妹妹向来不喜欢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你就别奢望她会对你另眼相看了。要是非要说大道理呢,那就是你厉害是你的事情,我喜欢是我喜欢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真死心不改,想要娶我妹妹过门,我是无所谓,但你得先打过她,还得被她看得顺眼,再得是我爹钦点认可的女婿,这样凤毛麟角的年轻俊彦,上哪儿找去,你这个自己送上门的,肯定不算。”
孙寅略显无奈道:“我喜欢一个早就心有所属的女子做什么?”
张高峡冷笑道:“孙寅,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孙寅不以为意,平静说道:“我反正这辈子注定跟首辅大人说不上半句话,能跟首辅大人的儿子说上一说,就当弥补遗憾了。至于你张高峡张女侠,只是意外之喜。放心,你喜欢的人,我也喜欢,我却不会跟你抢。”
张高峡讥笑道:“你喜欢男人?”
孙寅笑了笑,“喜欢是喜欢,却不是女子喜欢男人的那种,打心眼里欣赏一个人,也算喜欢。打个比方,就像我很喜欢首辅大人没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绝好诗词,但他却脚踏实地做到了这件前无古人的壮举。六部衙门,总计四千间屋子,以后豪阀世族子弟越来越少,寒庶子孙越来越多,这不异于前辈李淳罡在江湖上的剑开天门,为后辈开山。”
孙寅转身离去,悠悠然说道:“想当然觉得别人会喜欢什么,就送给对方什么,好像这就是付出了,却从不问一问对方想不想要,愿不愿收,这种人,再掏心掏肺,也不过是自以为是,自以为豁达大度问心无愧了,其实还是自私。是在讲男女情爱也好,是在说兄弟交往也罢,都可以去套。因为对人好,不容易,但不算太难,但真的能设身处地去尊重别人,就很难了。古人以‘知己’这个说法来形容至交好友,因此如何才算‘知己’,是大学问啊。孙寅是个蠢人,不知将来千百年是如何一个世道,但是咱们身处的这个世道,还算看得透,浑人不少,可总归还是有些人不重利,不重名,不重好剑不重谥号,不重朋友的好心好意,不重死得其所,不重一家一姓香火传承,乃至于不重一人之社稷江山……”
张高峡皱起狭长好看的眉头,问道:“这家伙胡言乱语什么,是在骂咱们爹,自顾自成全了‘忠义’二字,却独独对不住了桓伯伯?可后头好像又在夸啊,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张边关漫不经心道:“恐怕他自己也犯迷糊。人太聪明了,就喜欢自己跟自己对着干,翻来覆去,两手空空。”
张高峡瞪眼道:“孙寅胡说八道什么,我不知道,你在骂咱们爹,我还听得出来!”
张边关解下那只鸽铃,随手丢入锁龙井,做了个玩世不恭的鬼脸,笑道:“爹懒得骂我,我就偷偷骂他,你又不会告状去,我怕什么?”
张高峡语气沉重了几分,问道:“你真不顺着爹的意愿,去辽东投军?”
张边关轻轻摇头,“做儿子的,既然帮不上什么忙,总得送一送爹。生儿无非养老送终两件事,我这个儿子总得尽力做成其中一件吧。”
张高峡坐在井口上。
张边关一脸讶异道:“跟你说这种事,你也不哭一哭?”
张高峡平淡道:“我不是那样的女子。”
张边关嗯了一声,“其实我们都不如你像爹。”
张边关似乎记起什么,说道:“你马上要离京游历江湖,听哥一句话,爹嘴上说不让你去哪里,其实就是心底最想你去的地方。”
张高峡低下头,“别说了,再说我就真要哭了。”
张边关伸出双掌狠狠拍了拍脸颊,“他娘的,你一个女子还没哭,哥哥一个大老爷们儿就已经先扛不住了。有个人,有句话,说得果然是千真万确!哥哥这辈子就没听过比这句话更有道理的,张圣人听了也得甘拜下风!”
张高峡抬起头。
张边关眨了眨眼睛,“他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算个屁英雄好汉,天下女子每个月都流血不流泪!”
张高峡深呼吸一口,又深呼吸一口,这才平复下想杀人的冲动。
张边关柔声道:“你去吧!天下大乱,到时候肯定会是英雄枭雄狗熊一窝蜂冒头的风景,你别错过,就当给咱们爹多看几眼。”
张高峡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只是这一天,太安城不复见那佩剑的张女侠。
张边关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在夜色中走回斜眼街。院子里泛起昏黄灯光,是在等他回家。那个不算太漂亮的笨媳妇就算恼极了他的喝花酒,仍是这么等着,日复一日,大概她会觉得这辈子都没有盼头更没有尽头了。
别的女子,不说嫁给了张家这样整个离阳王朝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高门,就算嫁给三四品官员的子弟,那也是风风光光,不光是她自己锦衣玉食,她将来的孩子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以后长大成人,想要鲜衣怒马就鲜衣怒马,想要经国济世就经国济世。
张边关正要像以往那样大大咧咧推开院门,吆喝着要自己媳妇好酒好肉伺候着,没来由猛然蹲下,然后就听到行人脚步,又赶忙起身,推门归家。
女子一如既往,默不作声,端上温热适宜的饭菜,小筷子夹菜吃着,偶尔打量一眼那个一只脚架在长凳上,只顾自己狼吞虎咽的男子。从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的男子,便是她的夫君了。
却也从来不见她如何把幽怨委屈摆在那张清清秀秀的脸面上。
张边关总喜欢说她之所以这般好脾气,是因为畏惧他的家世——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张边关再没出息,也是张巨鹿的儿子,她能不小心翼翼伺候着?只是每次说到这点,张边关总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大嘴巴,说花鸟鱼虫才用“伺候”这两个混账字。然后她就偷着笑,直到张边关瞪她,她才撇过头,只是嘴角那份淡淡笑意不见清减就是了。
这一晚的深夜,张边关在她熟睡之后,悄悄呜咽起来。
“我是怕自己喜欢你,更怕你喜欢上我,才这样的啊。
“我怎么会不想要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好啊。
“可我是张巨鹿的儿子,我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如果我把真相跟你说了,你是逃走?可你能逃到哪里去?不逃,活得就能比当下更轻松了?你再笨,陪着我死的时候也会醒悟过来,可我宁肯到那个时候你再来恨我。只想着让你这会儿糊糊涂涂埋怨着我不争气,没出息,不当家。媳妇,这辈子就当我欠你了,如果真有下辈子,我肯定还你……”
张边关满脸泪水,胡乱擦干净以后,渐渐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