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台面上的两百骑如此托大地直直撞来,既是北莽皇室成员又是军方新贵的那个矮子耶律东床瞪大眼睛,一脸略显呆滞的忧郁,缓缓转头对并肩缓缓前行的白衣女子问道:“咋回事,这帮人就这么不把咱们三人放在眼里,难道是逐鹿山的名头在离阳不响亮不吃香?洛阳,你坑我啊!你当时怎么跟我说来着,说逐鹿山的魔教是众矢之的,只要我上山,就有杀不尽的高手,结果一个屁都没有!这也就忍了,毕竟逐鹿山不好找,可咋到了江湖上,还是这般不济事?吓唬不了人啊!洛阳,你不地道,这趟杀完人,我不陪你在离阳玩了啊,这不姑塞州、龙腰州那边马上就要打仗,我得去南朝捞军功,要不然那个董胖子肯定把我甩到十万八千里以外。”
洛阳没有理睬跟个婆娘一样幽怨念叨的矮小男子,平淡道:“邓茂,后头两千骑交给你去拖延,杀多杀少看你心情。至于隐蔽处的练气士,耶律东床你去杀。驿路上这些,不用你们出手。”
邓茂点了点头,没有异议。耶律东床立即急眼道:“姓洛的,你欺负老子不是武评十人,对不对,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子还年轻,十年后看谁更厉害一些……”
洛阳平静转头,看着这个北莽草原上的天之骄子。耶律东床缩了缩脖子,立即闭嘴不言。他当初在草原上奉女帝军令率兵截杀白衣魔头,结果差点被她给在大军之中取了上将首级,打那以后,就落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全天下他只怕三个女人——他可以私下称呼婶婶的女帝陛下,那个从小就喜欢欺负他的死胖妞慕容龙水,再加上一个从没对他笑脸过的洛阳。耶律东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胆量跟洛阳叫板,乖乖调转马头,一骑蹿出驿路,去找那些鬼鬼祟祟的练气士的麻烦。邓茂瞥了眼车厢,轻声问道:“方才的异象你我都察觉到,真的没有关系?”
洛阳嘴角勾起,说了一句邓茂也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无妨,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一场故人相逢,再说此人未必真会掺和。我猜王仙芝不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让他真正回过神。”
邓茂一直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男人,见她不上心,也就懒得杞人忧天,何况对于在武评上排名还要超过自己的白衣魔头,邓茂就没把她当作女人看待——一个能两次杀穿北莽的魔头,一个差不多能跟武评前三平起平坐的女子,哪个男人有资格去居高临下地爱怜疼惜?邓茂多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之后也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绕出驿路,去拦截那两千骑兵,不让其捣乱。洛阳等两人离去,心中有些不为人知的遗憾,若是自己位于武道巅峰之时,便是加上车厢里的高树露又如何?当时还给那人八百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他虽然跟王仙芝一战后又还回于她,可一来一去,无形中便折损了两成。此时的自己,不说原先就有一段差距的王仙芝跟拓跋菩萨,恐怕连对付从修力转为修心的邓太阿都未必再有太大胜算。洛阳有些自嘲,到底还是女人啊!八百年后的天下,即便连女子都能做皇帝了,可江湖始终容不得女子当那天下第一人,八百年前八百年后仍是一个德行。
钟鼓澄见到两骑离开驿路后,非但没有掉以轻心,反而第一次有种如临大敌的窒息感。两百骑的阵形向前稳固推移,双方相距不过百步,眼力最差的三四尾铜黄鱼袋高手,也认清了一夫当关的白衣骑士,竟是个轮廓阴柔却英气勃发的女子?离阳江湖不就只有个徽山紫衣很风头一时无两吗?这位又是何方神圣?位于最前方的六骑快马加鞭,准备为朝廷拿下头彩。六人中有成名已久的剑士刀客,有久负盛名的拳师。六骑突出,同时互相掩护,配合娴熟。这就是到了一个层次后高手该有的境界。是刀客最先发难,使出的是家传绝学抛刀术,算是飞剑术演变而来的一种冷门武技。一刀裂空而去,直取白衣女子的头颅。
洛阳没有去看那记旋转成圆当空而坠的划弧滚刀,只是一眼扫去,把包括钟鼓澄在内一干六七个金鲤鱼袋高手都尽收眼底,一人一马继续缓缓前行,然后伸出一指,凌空轻轻点了六下,为首六骑连同那位自认抛刀术已经在刀法大道上登堂入室的朝廷鹰犬,一个个胯下马匹继续前奔,而他们的脑袋却好似被一堵墙壁阻挡,不只脑袋骤然停住,身躯还往后一荡,然后重重跌落驿路之上,当场死绝。终于等到那柄“姗姗来迟”的飞刀,点了六指的洛阳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刀锋,这把抛刀在她身前转悠了一圈,以比起来势迅猛无数的去势,还以颜色,快到好像这把刀在众人眼中就直接消失了,然后几名执金吾卫骑就在马背上被分尸,这才让人惊醒这不是什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花哨手段,而是实打实的血腥杀人招式。不仅如此,已经没了主人的六匹战马还直愣愣向前奔跑,临近那白衣女子二十步时,驿路地面剧烈一震,六骑马蹄升空,碎裂成六团猩红雾气。白衣女子就这么闲适恬淡地越过了六摊血水。那柄滚刀终于被一名六鱼铜黄袋子高手截下,洛阳面无表情,双指在肩头向前一抹,如同向前推出一柄出鞘三尺剑,然后就真被她凝聚出了三尺青紫色剑气。紫剑一闪而逝,那名小宗师境界的高手根本来不及躲避,眉心随之炸出一个窟窿,坠马之时犹是死不瞑目。
洛阳蓦然停马,一副好整以暇的傲慢姿态,这让已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钟鼓澄胆寒不已,这位瞧上去极为年轻的女子怎会如此傲慢无礼!竟是丝毫不介意他们做出应对之策?钟鼓澄顾不得脸面,跟另外两名七鲤高手打了个眼色,无需言语交流,便有了一番计较。他们显然都看出这女子至少是浸淫指玄境界多年的顶尖高手,本身就在指玄境之中的钟鼓澄甚至隐隐感知到这女子就是想要让自己见识见识何谓指玄!就算是以钟鼓澄的超然地位,还是没有本事去接触神武城内的秘事,自然更不会知道在那座毁于一旦的城池中,有女子任由十四剑出江湖的剑道大宗师宋念卿几乎十四新招出尽,才“好心好意”教那位东越剑池的老剑宗“如何用剑”。但是钟鼓澄就算知晓这桩惊悚隐秘,也顾不上后怕,两百骑爆发出与他们实力相符的战力,执金吾中的十六名神箭手开始挽弓攒射,一些暗器高手也是顾不得什么压箱不压箱的本领,一股脑“倾囊相授”,几名驭气高手更是不惜耗竭精气神,顾不上成效,驾驭兵器远攻那名女子。这番一大帮高手群起而攻之的恢宏景象,在江湖上可不常见。
在神武城,她曾左手横放,掌心朝上,右手缓缓下按,并拢天地做那天地之间一线剑,以此逼出了宋念卿死前那最后的地仙一剑。今日她就要随性许多,仍是并拢双指,在身前随意左右一晃,仿佛天地为之所用,亦是左右晃了一晃,那些弓箭暗器更是在掠空途中就开始东倒西歪,在她马匹两侧周围纷纷坠地。钟鼓澄脸色阴沉,好一个我敢与天地并肩而立的天象境!可这又如何,你终归只有一人在驿路,天地之大,毕竟不是你的走狗,人力有尽头。一人一世的正心诚意,即便昭告于天地玄黄,换来一时的天地共鸣,哪能妄自托大到真的长久跟天地并驾齐驱?钟鼓澄抬手狠狠一挥,示意两百骑继续尽一切可能地抛射,耗费那女子的内力修为。既然她乐意当箭靶子,那就让她显摆去。
年迈宦官赵思苦掀起帘子,揉了揉眼睛,竭力看清驿路上的厮杀。这貂寺是个武道门外汉,也就看着觉得好看而已。干枯双臂篆刻有两道隐秘符箓的老人没来由心头一紧,赶忙转头,死死盯住那尊半死人。没察觉到任何异样,老宦官撇了撇嘴,继续转头盯住驿路。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准备大打出手。赵思苦笑了笑,反正越乱越好。乱了,北凉那边才有机会,否则赵思苦真不觉得北凉能从这边虎口夺食。
就在此时,所有人都心口一震。所有人,甚至连天下第四的洛阳也没有例外。
她似笑非笑,眯眼望向那架马车。
两百余骑痴痴转头,望向那个弯腰掀起帘子,伸了个懒腰的中年男子,一张张金光熠熠的符箓从他身上缓缓坠落,顷刻间烟消云散。得有十六七道禁制?
男子望向洛阳,沙哑道:“四百年后,又见面了。”
洛阳有些怔怔出神。
那一年,高树露跟一位年轻道人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之后并非如传言那般高树露就给封山冬眠,而是两人在东海之畔进行了一场天人对话,而她恰好在观沧海,两人也没有刻意回避她的旁听。
负剑神游天地间却从未出过一剑的年轻道人跟高树露打了一个赌,赌高树露解不开那一符。那时候的高树露何其自负,眼高于顶,可与天等高。
天下万物,一物降一物,一物即便已经看似势大无敌,也总有另外相克一物悄然应运而生。毒蛇横生之处,附近总有药草供人采撷疗毒,便是此理。
如果说王仙芝是李淳罡的相克之人,那么那名年轻道人就正是高树露的相克之人。
一符过后,那道人才回过神,对洛阳歉然一笑,迅速消散于天地之间。才来世间十八年,与她见过一面,就不复相见。
也唯有洛阳才知道,那道人不是什么吕祖转世,而是那人罢了。
高树露盘膝而坐,抬头望向遥远西北,“再不来,我可真要大开杀戒了。”
众人只觉得一阵春风拂面。
一个摇摇欲坠的紫金身影眨眼便至,竟似那传言中的仙人出窍神游。
然后两百骑都惊吓得纷纷后退。
那个模糊身影跟那张面孔,不是北凉徐凤年又是谁?
这位“徐凤年”作势为白衣女子牵马,笑望向高树露,“第九次出神,原本坐在昆仑之巅观东海。”
徐凤年跟高树露,一位出神一位回神,说着除了洛阳之外无人知晓的天机,而钟鼓澄这些高手无奈到根本就没有愿意死战到底的勇气——一个白衣女子就已经近乎无敌,再加上一个出窍神游的天人……身上只余下两道符箓禁制的高树露环视四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满脸陶醉,对身形飘渺不定的“徐凤年”说道:“你先还魂昆仑,且再观一回东海,我随后就到那……北凉?”
徐凤年笑了笑,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神游数千里反身,而是为洛阳拨转马头,缓慢走在驿路上,直至渐行渐远,留下高树露跟一大帮铜黄鱼袋高手。徐凤年轻声说道:“知道你钟情于谁,我也不强人所难。换成是我,若是所爱女子失忆,她便已经不是她了。虽说我有些不太一样,不是少了记忆,而是多了些记忆。大概在你看来,我这个徐凤年还是多过于那人。这笔你算了八百年还没有算清楚的糊涂账,归根结底,要怨就是怨你自己。当初我大秦方士出海寻觅仙丹,于东海所得两枚长生药,你以为我是要与她背着你分而食之,因此故意与我说只得一枚,还当面毁掉,却偷偷将另外一枚藏于骊珠,独得长生,并且鸩杀了她。其实你错了……”
洛阳冷笑道:“错了又如何?便是可以重返八百年前,我一样会鸩杀那女子,一样不让你得长生,一样亲手毁掉你大秦绵延万世的念想!”
徐凤年先转头对马车那边说了句“带着那老宦官一同回北凉”,然后转身望向远方,微笑道:“你果然还是你啊。”
洛阳高坐在马上,心安理得地让他牵马,还不忘记出言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是她了。”
徐凤年平静道:“袁青山说武当李玉斧以后要让人间事人间了,天上人天上逍遥。我觉得不错,等我跟王仙芝一战之后,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洛阳冷笑道:“你要拦腰斩断天地,然后做个平常人?八百年前的你,不是最憎恶那碌碌无为的凡夫俗子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白衣女子,一笑置之。身后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徐凤年跟洛阳都置若罔闻。走出一段路程后,徐凤年松开马缰绳,留下一句话便恍惚而散,“别忘了三年之约。”
洛阳冷哼道:“你先赢了高树露再说。”
腋下夹着两颗鲜血头颅的耶律东床一路小跑过来,好奇问道:“洛阳,那家伙看上去很霸气的样子啊,谁啊,瞧着年纪轻轻的,就能出窍神游?该不会是童颜永驻的道教大真人吧,跟咱们麒麟国师一个辈分的老头子?”
洛阳淡然道:“比你年轻。”
耶律东床愕然道:“放屁!天底下就没有比老子更有武学天赋的家伙了,洛阳你骗谁呢!”
洛阳笑道:“他叫徐凤年,你说他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