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既定行程,黄昏时要进一座城内休息,徐凤年却没有进城,他让吕钱塘挑了一条小道进入青城山脉,这意味着除非找到山上的宫观寺庙,否则一行人今晚都要睡在荒郊野岭。青城山大小六十四峰,诸峰环绕如城池,古木终年青翠,绿意重重,故名青城。
雍州有三大绝妙美景:最东边是号称有剑仙一剑东来得以劈出的“西去剑阁”,险峻第一;南边是相传有圣人骑牛而过的夔门关,雄浑无双;再就是这个出了一位青城王的道教名山福地。本是九斗米道的一处洞天,那被老皇帝御赐青城王的青羊宫宫主,却是个出身龙虎正一教的道士,算是鸠占鹊巢,把香火鼎盛的九斗米道给统统驱逐,只剩一座青羊宫独占鳌头,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青城山年年香火骤减,比起其他名山要冷清很多,实在是与青城山的响亮名头不符。祸不单行的是访客少了,占山为王的草寇却是多了起来,一股一股散兵游勇行踪不定,与青城王一同称王,官府剿杀起来十分麻烦,便是重金之下有山中老猎户愿冒险带路都会经常扑空。数次波折后,郡守见那青羊宫宫主不领情便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官衙惹是生非,在这块清净地上聒噪不休,他一气之下便更不乐意劳民伤财,除非是吃饱了撑着来青城山探幽赏景的达官显贵不幸遭劫,迫于压力才出兵进山,寻常百姓遇险,一概不理。
官府就等着这青城山变成一座死山死城,看你一个空有名号的青城王如何去维持香火。
徐凤年更改行程,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颇有感触。年轻时候他曾在后山一峰结茅而居,只不过他可不是年少慕道的那种人,而是在经历种种灰心过后才做了道士,对青城山有些感情,却不深厚。只是对那青城王驱逐九斗米道的行径相当气愤,若非有护卫世子殿下的重任在身,他非要到青羊宫与那在龙虎山出不了头便来青城山称王的道士理论理论。
青城山本就以多雾著称,入山半个时辰便显得格外暮色沉重,徐凤年不急着让吕钱塘去找寻夜晚歇脚的地方,而是骑在白马上,意态游哉。鱼幼薇一路听着老道魏叔阳介绍青城山秀甲天下的风景,并不担心风餐露宿,当年西楚皇城十数万百姓逃亡,她与父亲被洪流裹挟其中,什么苦头没吃过?
徐凤年当年便是听着山上有道教排名极为靠前的洞天福地,才离了官道上的山,结果大白天就遇到了一伙剪径蟊贼,你追我逃,实在是狼狈透顶。他想着想着便嘴角翘起,若非知道老黄是剑九黄,可能还要很晚才知道这缺门牙爱喝黄酒的家伙是个高手吧?当时徐凤年是骑在马背上,老黄却是在马下背匣扛行囊撒脚狂奔,一路行来,他却丝毫不慢,那副瘦弱身板若是常人,哪里来的充沛如海的气力,跟着骏马跑了半座山?那会儿怎么就没想到?
徐凤年回过神,凭着记忆看了眼熟悉景色,笑道:“吕钱塘,再往上一里路,就有一座废旧道观,你先去打探一下。”
吕钱塘领命而去。
山上阴湿,鱼幼薇有些泛冷,抱紧了武媚娘,徐凤年瞥见后柔声道:“晚上你就和姜泥睡在马车里。”
鱼幼薇神情复杂,低下眼帘,与抬头的武媚娘相望。
没多久吕钱塘返回,恭声道:“回禀殿下,确有一座空落道观,并无闲杂。”
徐凤年点了点头,转头对杨青风吩咐道:“去抓些野味。”
杨青风身影一跃,没入密林,那匹马依旧温驯前行。
道观还是那座道观,只是比当年还要破败不堪。吕钱塘捡了些柴禾,在院中生起火堆,今晚他们三人自然要轮流值守,若是舒羞不肯,吕钱塘也不计较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三位王府扈从,地位谁高谁低,大柱国懒得说,徐凤年也从未给句话,似乎要三人在途中各自去争,至于手段谁强谁弱,还真不好断言。
吕钱塘对手中赤霞剑信心百倍,可也不盲目自负。对上符将红甲人,舒羞的内力不可小觑,杨青风的诡谲手法更是莫测高深。退一步讲,争了又如何?那被徐凤年唤作青鸟的婢女,今日那次出手便让他震惊。
杨青风抓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更扛着一只野麂,但徐凤年却独独看中那几只野鸡,笑眯眯道:“这可是青城山的特产——白果鸡,啄食白果生长,肉香比野麂还要更胜一筹。等会儿你们尝了便知,前提是本世子管得住嘴没独吞。”
道观后头有一口清泉,青鸟和被徐凤年一瞪眼使唤去的姜泥一起剥皮清洗。
为长远做打算,徐凤年让青鸟手把手教授烤鹅都能烤焦的姜泥如何掌握火候。徐凤年坐在台阶上,绣冬、春雷两柄长短刀叠放在膝上。出行所带私物不多的鱼幼薇不愿席地而坐脏了衣裳,抱着武媚娘站在徐凤年身旁。老剑神倒是四脚朝天躺在最高一层阶梯上,枕了一块随手捡到的青石子。杨青风在院外喂马,舒羞和吕钱塘一左一右门神般守在院门口。
徐凤年光等着美食入嘴,转头指了指远处一座巍峨山峰,轻声道:“那边山顶就是青羊宫,若是雨后天晴的夜晚,可以看到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奇观,只不过我这也是听老黄讲的,不曾亲眼见到。当年在山下那边被人打劫,跑得差点累死,慌不择路,骑马进了林间小道,被一根低垂枝丫给打下了马,于是就和老黄一起被绑带到这里。好在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尝到了半只白果鸡,好像我大发慈悲分了陪我一同遭罪的老黄一只鸡腿,还是半只来着?总之就把他给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笑死我了。”
鱼幼薇却看到说笑死了的徐凤年,一点都没有笑。
吃东西的时候徐凤年和魏叔阳各自说了些青城山的神怪逸事,鱼幼薇听得入神,老剑神只是狼吞虎咽,姜泥心中虽对青城山水颇为喜欢,嘴上却说西蜀多仙山,光是一座高出西极天的峨眉就力压天下名山了,徐凤年却说西域有连绵雪山比峨眉加上青城还要高,只是文人骚客没那个本事去亲眼看一看。姜泥说徐凤年只是信口胡诌,李老头儿却含糊不清说西域雪山确实比那峨眉要高出太多,烂陀山便自称三倍于五岳中已是最高的峨眉,这还是谦虚的说法。姜泥这才没了脾气。
鱼幼薇轻声问道:“要不要给凤字营捎点去?”
正在啃白果鸡的徐凤年拿油腻手指点了点只能在门口进食的吕钱塘三人,平淡道:“对这些人施舍点小恩小惠,吃力还不讨好。不说凤字营,这三位,你不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一万只烤熟的白果鸡摆在他们面前,也只会招他们恶心。”
鱼幼薇细声细气道:“可平易近人些总是好的呀。”
徐凤年笑道:“那是你没在北凉军中待过,才会说出这话。不说别人,徐骁的威望都是次次身先士卒靠搏命博来的,春秋乱战后期,先皇曾特意下旨让徐骁不得亲身陷阵。北凉先后几位扛纛的大将,替徐骁死了几个,你可知道?王翦,那被称作天庭巨灵官降世的盖世勇夫,还有之前两位,都死了。如今扛北凉大纛的齐当国,身上伤痕,便是百战老卒看了也要心惊。徐骁自己就说过能活到今天,是天命,是老天爷不舍得他死。予人小利,运作得当,当然可以换大利,可如何都换不来别人的以死效忠。吕钱塘这类江湖武夫也好,凤字营这些北凉精锐也罢,若要他们交命给我,嘿,还早呢。”
蹲在火堆前一身暖和的鱼幼薇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这位世子殿下与他们都没说上几句话,便想着日后如何骗取性命了!
似乎猜出鱼幼薇心思,徐凤年自嘲道:“你当他们是蠢货?我说一声‘喂,你们把命拿出来’,他们就真肯乖乖交出来了?世子殿下这个名头只能吓唬人,引诱一些逐利小人,我自己若是个腹中空空的草包,到头来撑死就是个败家纨绔。鱼幼薇,不妨跟你说些你不知道的。方才我们上山,居高临下望去,可有看到骑兵小道夜行的火把?没有吧?因为凤字营轻骑的夜战与野战俱是北凉军中名列前茅的,武书上说骑兵有十胜九败八害,照理说林木丛茂是骑兵的败地死地,可若谁真以为那一百凤字营上了山便没法子一骑当三步,那真是纯粹找不自在。
凤字营的战马从相马、育种、喂养、调教再到马掌、马镫、马鞍、马甲最后到挑选蹦跳速度一致编队、勤于骑射和人马相亲,每一个环节都不可出差错。战马战死,不许剥食,只可割下耳、蹄回报监马官,违者军法重治,这只是北凉军的一个缩影。徐骁治军,赏罚分明,未战前从不求大功,只求自己无错,最后说到底,便只有临阵死战,死战,还是死战!这才是徐骁带兵最大也是唯一的特点,连他大将军都敢头马掠阵,三十万铁骑怎会做不到必败不怯战,必死不拒战?春秋四大名将,貌似前些年又冒出四个,谁能如徐骁一般能够让最末等小卒都愿死战到底?!鱼幼薇,你再说说看,本世子这会儿带着你这样的美人儿优哉游哉逛荡名山,再抽空拿一点小恩惠送于凤字营,是好是坏?”
鱼幼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双手在鱼幼薇身上衣裳擦了擦,笑道:“别心疼,过几天到了郡县大城,旧衣服都换了。还有,你啥时候把绑住你胸部的丝带给扯了?好好的一番壮丽风景偏要躲躲藏藏,怎的,觉得太大了,舞剑会不好看?错啦,就是大,舞剑才有气魄,一荡一漾,霸气的剑意可不就出来了?天底下再漂亮的女子见到你,都得自惭形秽。本世子床下说的话,都是真话实话。”
约莫是徐凤年说话场景跳跃太大了,鱼幼薇一时半会儿没有娇羞逃离,只是抱着武媚娘发呆。
老剑神夸张笑道:“这话说得有那么点儿学问,老夫听着顺耳。”
姜泥下意识地偷望了一眼鱼幼薇裹紧了还很壮观饱满的胸脯,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似乎有些泄气。
吕钱塘进入院中轻声道:“殿下,有敌袭。三十余人,不过都是林间草寇。”
只要徐凤年一声令下,吕钱塘可以让这伙自己找上阎王的小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凤年却笑着说道:“都放进来。吕钱塘,还有比鬼还像鬼的杨青风都别露面了,小心吓到他们,杨青风正好去通知一声宁峨眉,原地待命。舒羞,你留下。”
十几个彪形壮汉闹哄哄涌入院中,剩下一半只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都是循着火光而来,如今香客寥寥,少有撞到大肥羊了,今天这一拨儿简直让他们笑开了花,个个瞪大眼睛瞧过去,几乎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居中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公子哥儿,看着就是一位官宦子弟,最不济也是雍州的膏粱子弟,至于那躺着吃肉的糟老头儿以及老道士就不去理会了。可剩下几位,就真是个个绝色了:
捧白猫的那位丰腴娘子,那身段硬是要得,仙女也不过如此了!烤肉的那个丫鬟装扮小姑娘,脸蛋儿更是美极了,小腿并拢的诱人模样,不留丝毫缝隙,雏儿!
眼前最近处还站着位年纪稍大却跟狐狸精似的娘子,读书人有个词咋说来着,对,妩媚!
门口体魄稍差所以摇旗呐喊多于冲杀抢夺的汉子简直要疯了,使劲推搡起来,个子矮的开始在那里蹦跶,只求多看几眼。这等美貌娇柔小娘子哪里经得住大当家二当家们几个来回,轮得到自个儿尝鲜吗?院中三位,这辈子都没那福气瞧见过啊,更别提摸一下甚至是压在身下了,万一几位当家的把她们掳作压寨夫人,岂不是大大的没趣?!若不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一个牛鼻子道士和那位骨瘦如柴的羊皮裘老头儿在场,他们都要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提一对生锈宣花斧的大当家狞笑道:“不知青城山那座阴阳亭吗?”
徐凤年一脸懵懂无知道:“知道,亭下是阳间,亭上是阴间,气候截然不同,以前在这道观里我便听人说山下雷雨,山上都会天晴。”
二当家是一个比老剑神还要瘦小的毛猴般猥琐男人,天生毛躁,只见他跳蹿上前,伸手就要拿指甲满是污垢的爪子去摸舒羞的胸口。可怜舒羞不知徐凤年明确意思,只好装出惊恐表情,小退了两步,恰恰躲过了那猴子的作呕探手。
舒羞不幸是这个院中最没地位可言的外人,与他们挨得近,刚才不仅闻到了这帮匪寇野人的汗臭,更嗅到了那瘦猴儿的可怕腋臭。望向一直无动于衷的徐凤年,舒羞有些无奈,只求着徐凤年早早没了逗猫耍猴的闲情逸致,她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与他们站在同一个院子里。以前身为巫女必须精通的一些巫术都没丢了,收拾得他们生不如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丢些特殊豢养的五毒进腹,一点一点蚕食内脏,或者将他们的经脉逆行,全身沸腾炸开。他们不是满脑子淫秽吗,她身上便有一种媚药,却不是菩萨心肠用在他们身上,而是丢给山野熊罴猴王这等畜生,到时候他们就真得龇牙咧嘴了,舒羞可以保证他们身上能裂出个大窟窿来。
徐凤年一把搂过鱼幼薇,拿胡茬下巴摩挲着她的光滑脸颊,笑问道:“那你们是打劫的?”
这个天真问题问出口来,连一旁的姜泥都觉得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