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袁左宗欲言又止,徐凤年如今不跟袁二哥见外,竹筒倒豆子,将大致状况说了一遍,袁左宗听完以后啧啧称奇,没想到刘松涛的身份如此惊世骇俗,不光是魔教上任教主,还是烂陀山上本该成就佛陀境界的高僧,魔佛一念生灭之间,在刘松涛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佐证。不过更让袁左宗诧异的还是白衣洛阳,北莽第一的大魔头,跑来离阳江湖当了逐鹿山第十任教主,结果闹出一场九、十[章标题。]之争,真是世事难料。徐凤年掀起帘子,远远望了一眼风雪中的茶楼,苦笑道:“你怎么天天被人一剑穿心。换了别人,哪能坐下来与人喝酒,早就痛不欲生地躲起来疗伤了。也就是你,无愧‘洛阳’二字。”
徐凤年重复了“洛阳”二字,呢喃道:“大秦王朝在鼎盛时,那位被誉为千古一帝的男人不顾非议,硬是将国都改名洛阳,后世都说有违天理,此举埋下了大秦三世而亡的伏笔。此后更是为了一个名字没有载入史册的狐媚女子,点燃了一千八百座烽燧狼烟,更是被视为昏聩至极,真不知道怎样倾国倾城的女子,才能让大秦皇帝如此行事。一个女子陪着他打下天下,另一个女子葬送了天下,如果我生在八百年前,真想当面问一问那个秦帝,新欢旧爱,到底更钟情哪个一些。”
袁左宗一笑置之,没有搭腔。与卢升象这类春秋名将并肩齐名的袁白熊,此生不曾传出有任何一个被他思慕的女子,似乎从未为情所困。窗外有隼扑帘,徐凤年笑着掀起帘子,从隼爪上解下细狭竹节,让这头凉隼展翅离去,看完密信,忧心忡忡皱眉道:“王小屏不知怎么回事,跟刘松涛对上了,互换了一剑,这位道门符剑第一人好像受伤不轻,不过好在刘松涛没有下死手,反而掳走王小屏一起东行。我不觉得这是惺惺相惜,就算暂时是如此,刘松涛疯疯癫癫,武当山好不容易在骑牛的之后出了个王小屏,说不定就断在刘松涛手上。可我怎么拦?”
袁左宗摇头道:“拦不住,也不用拦。剑痴王小屏是生是死,自有天数。一个疯一个痴,说不定就是一场命里有时终须有的际遇。李淳罡老前辈有邓太阿接过剑,百年前便悄然跻身陆地剑仙的刘松涛,说不定也想有一位江湖新人接过他的剑。说实话,袁某人当年也就是因为军阵厮杀适宜用刀不宜用剑,否则说不定如今也会是一名三脚猫功夫的剑客了。剑道之所以能屹立江湖千年而不倒,独树一帜,可以自立门户去跟三教圣人争高低,确实有它自身的独到魅力。殿下,你不练剑,可惜了。”
徐凤年自嘲道:“练剑最是不能分心,我是根本不敢练啊,万一半途而废,还不得被人骂死和笑死。”
袁左宗不再言语,这类涉及情感的私事,他不愿掺和。北凉英才武将层出不穷,恐怕就数他袁白熊最为不懂结党营私,这一点别说钟洪武、燕文鸾两位多年培植嫡系的功勋老将,就算是北凉四牙都不敢跟袁左宗比拼谁更孑然一身。但越是如此,袁左宗当初只身一人去接手钟洪武的骑军,竟然没有一人胆敢造次生乱,徐北枳和陈亮锡两人给钟洪武设的套,无形中就落了空,解甲归田的钟洪武出乎寻常的安分守己,这让徐凤年哭笑不得,只能暗叹一句袁二哥实在太过阳谋霸气。而褚禄山担任整个北凉道仅在节度使和经略使之下的北凉都护,大权在握,据说私底下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这大概能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清凉山隐约成为李义山之后首席幕僚的陈亮锡,最近跟褚禄山就有几场不深不浅的应酬,而豪阀出身落魄异乡的徐北枳则截然相反,跟许多寒士交好。一尾家鲤,一尾野鲤,暗中较劲谁更率先跳过龙门吗?
徐凤年摸了摸额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头疼。抬手时,袁左宗瞥见几缕红绳如鲜活赤蛇萦绕殿下手臂,缓缓游移,袁左宗会心一笑。
落雪乱如絮,帘子外头少年戊在哼唱那首早已传遍大江南北的《无用歌》,就是跑调得厉害。
上阴学宫蔚然深秀,但是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绵延千年的学宫竟然始终是私学。历代掌控上阴学宫辖境的君王,不论雄才大略的明主还是不思进取的昏君,都不曾试图插手上阴学宫,也许有过一些小动作,到底都没有成功。上阴学宫一直游离庙堂之外,被誉为学宫只要尚存一楼一书一人,便是中原文脉不断。哪怕大秦之后唯一统一中原的离阳王朝,对于上阴学宫一样以礼相待,虽说都是虚礼,不耽误背后扶植国子监和姚家家学与上阴学宫抗衡,希冀打造出三足鼎立的士林格局,但明面上,还是给了上阴学宫许多特赐恩典。像那位不幸暴毙的皇子赵楷就曾在学宫内拜师求学,当世学宫大祭酒也贵为半个帝师,如今哪怕朝廷开科举取士,国子监分流去不少读书种子,上阴学宫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文坛执牛耳者。
这两年学宫新来了个女祭酒,讲学音律,学子们都喜欢尊称她为鱼先生,为其趋之若鹜。学宫祭酒多达数百人,但一半都在闭门造车钻研家学私学,只有大约一百六十位稷上先生配得上“先生”一词,开坛讲学,术业有专攻,这期间又有许多先生授课门可罗雀,被众多稷下学子偷偷取笑不过猫狗两三只,只是对牛弹琴的勾当。鱼先生却不一样,精于音律,传道授业深入浅出,并非是那沽名钓誉的两脚书柜。相传她爹便是上阴学宫出身的栋梁之才,娘亲更是西楚先帝推崇备至的女子剑侍,西楚覆灭,身世凄凉的女子托庇于学宫,情理之中,加上她又是这般清水芙蓉的才貌俱佳,自然而然让人敬佩其学识,爱慕其姿容,怜悯其家世,这两年不知多少学子为她朝思暮想,如痴如醉。
一场婉婉约约的新雪不约而至,雪花不大,怯怯柔柔,比起初冬那场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就显得可人许多。今天鱼先生说是要赏雪,停课一天,这让慕名而往的学子们大失所望。学宫依山而建,有三座湖,各自独立,不曾相通。大先生徐渭熊那栋小楼毗邻的莲湖向来如同禁地,人去楼空之后,更是无人问津。仗胆湖湖畔系满小舟,密密麻麻,以供士子学生乘舟泛湖,在小舟上架炉煮酒赏雪,自是一桩不亦快哉的乐事,只是小舟一多,如同棋盘下至收官,棋子繁多星罗密布,美事就没预想中那般妙不可言了。另外一座小巧玲珑的佛掌湖,冷清寥寥,缘于此湖为私人拥有,就算钱囊鼓胀的世家学子,也是有银子买猪头没本事进庙烧香,只能遥遥望湖兴叹。佛掌湖离岸百丈内,闲杂人等都不可擅入,这会儿湖边凉亭内坐着个捧白猫的腴艳女子,姿容生得狐媚妖娆,气质却是冷漠疏离,越发让人心生征服的念头。女子裹了一件价值千金的白狐裘,略显臃肿的白猫懒洋洋窝在她胸前狐裘内,打了个哈欠,惹人喜爱。
亭子内外有七八个稚子孩童在嬉戏打闹,都是在学宫定居授业多年的稷上先生们的孩子,佛掌湖的主人对于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网开一面,从不拒绝他们临湖玩乐。对于这个被设为私人禁地的佛掌湖,世人有过诸多揣测,有说是被南唐皇室遗老重金购置,有说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祖业,更有说是大秦后人的私产,众说纷纭,至于为何取名古怪的佛掌湖,也有许多让人津津有味的考据,五花八门,几乎自成一学。抱猫的白狐裘女子眉目冷淡,蓦然嫣然一笑,她看到一个扎羊角丫儿的小女孩,似乎打雪仗时给一个手劲大的男孩打中了脸,一怒之下,就冲上前去,对着那个原本得意大笑的同龄人就是一腿扫去,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孩给直接掀翻在地上,羊角丫儿女孩犹不解气,见他挣扎着起身,一巴掌又给打翻在地,男孩儿一愣之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女孩叉腰而立,气势汹汹环顾四周,大有本女侠天下无敌好寂寞的气概。
亭中女子眼神迷离,轻声笑道:“真是寂寞啊。”
凉亭外响起一个天生能给女子温暖感觉的舒服嗓音,“鱼先生也会寂寞?”
女子揉着白猫脑袋,皱了皱眉头,转头时已经敛去笑意,看到一张并不陌生的俊雅脸庞。齐神策,是一个父辈给名字取得极大的年轻男子,旧西楚人氏,爷爷齐渡海是西楚国师孙希济的得意门生。齐神策的父亲在妃子坟一战中,几乎让袁左宗全军覆没,可惜那一战有胜之不武的嫌疑,在整个棋局全盘上仍是拖累了西楚大势,之后在西垒壁一战,这名武将陷阵战死,马死下马战,身受十数北凉刀,算是将功补过,虽死犹荣。在上阴学宫,西楚遗孤本就高人一等,齐神策如此显赫又悲壮的家世,本身又不负家学,年少时便被孙希济亲口称赞为神童,上阴学宫都知道他对同出西楚的鱼大家是志在必得,大多也都乐见其成。
狐裘女子礼节性一笑,便不作声。齐神策笑着走入凉亭,没有擅自坐下,斜靠亭柱,嘴角噙笑,非礼勿视,视线没有停留在女子身上,而是举目望湖,落在寻常大家闺秀眼中,十成十的风流不羁。
佛掌湖边上竖有一块古碑,是那大秦小篆,一名悄悄进入上阴学宫的白头年轻人就蹲在碑前,伸手擦去积雪,露出岁月斑驳的十个字:如来佛手掌,五指是五岳。
孩子们大多性子活泼跳脱,手脚和眼光都闲不住,一下子就发现这个陌生人,那个拳打脚踢了男童的女侠羊角丫儿一马当先就跑过去,身后跟着几个玩伴给她摇旗呐喊,白头白衣的年轻人恰好站起身伸懒腰,两两对视,大眼瞪小眼,小丫头片子眼神警惕,恶狠狠问道:“你是谁,凭什么来佛掌湖?!”
凉亭这边,也看到那幅场景,齐神策无奈摇头,觉得那个身材修长的陌生男子实在是无赖了,不知说了什么,竟然让身前小女孩气恼得拳打脚踢,而那人便弯腰伸出一手抵住羊角丫儿的脑袋。
这般孩子气的年轻人,就算白了头,能成什么大事?
结果那王八蛋的大声喊话让温文尔雅的齐神策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鱼幼薇,咱们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这么大了?这孩子问我是谁,我说是她爹,她就打我。你怎么教的孩子!”
齐神策若是那种一气之下自毁斯文的人物,也就没办法在上阴学宫享誉盛名了。齐家子弟在西楚做武将,冲锋陷阵悍不畏死,为文臣,运转如意,摇身一变,就成了唾面自干的好好先生,这恐怕也是齐家当年能在西楚皇朝长盛不衰的秘诀。齐神策面如冠玉,腰间悬一柄长剑。书生挎剑是学宫常态,更有甚者,还有分明手无缚鸡之力还要背一柄大斧的滑稽学子,上阴学宫对此素来宽松,只要别拎兵器伤人,哪怕一口气携带十八般兵器也不阻拦,但大体而言,稷下学士仍是以佩剑居多。
齐神策眼见那名男子缓缓走来,一路上羊角丫儿小姑娘怀恨在心,不停捏雪球砸在他身上,这家伙也不恼火,任由一颗颗结实雪球在身上碎开,临近凉亭,伸手拍去满身积雪碎屑,晃了晃脑袋,靴子在台阶棱角上刮了刮,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无赖货色。羊角丫儿犹自碎碎念,亭外积雪渐厚,被她卖力滚出一个得双手捧住的硕大雪球,想要给这个可恶的浪荡子致命一击,可跑得太急,雪球太沉,台阶积雪滑脚,一个踉跄就要摔在台阶上,背对小姑娘的白头年轻人向后轻巧伸出一脚,垫在她额头,止住她的前扑势头。小姑娘自觉在玩伴眼前失了脸面,捧住这家伙的腿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他跳着转身,弯腰拧住她的耳朵,一大一小僵持不下,比拼耐力,两人用眼神讨价还价是他先松手还是她先松嘴,羊角丫儿毕竟是个吃不住生疼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先投降,仍是给那光长岁数不长品德的无赖在红扑扑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小丫头伤心欲绝,哭得好似给采花贼污了清白,给天然媚意的狐裘女子放下白猫,站起身搂在怀中才好受几分。
齐神策心中哀叹,自己跟这类乡野村夫般的货色争风吃醋,也太可笑了。只是心中还是有些气愤此人的言语无礼,齐神策平静问道:“满口胡诌污人名节,大丈夫所为?”
不料那混账笑眯眯开口就伤人,“我一只手就能打你这种文雅君子五百个,你说我是不是大丈夫?”
鱼幼薇怀中羊角丫儿虽然把这家伙当作今天的生死大敌,可有仇报仇,她对齐神策这个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也没好印象,家里双双是稷上先生的爹娘就时常私下腹诽,看不惯他一味崇古故作清高的做派,耳濡目染之下,小姑娘就把齐神策划入娘娘腔一列,听到那个陌生人让齐神策吃瘪,立即就捧场地嘿嘿笑出声,偷偷竖起大拇指,不言而喻,咱们仇家归仇家,可你如果真敢动手教训姓齐的,本女侠肯定帮你拍手叫好。
齐神策洒然一笑,“匹夫一怒,也无非是敌我一方血溅当场,这种快意恩仇,对国事天下事皆是于事无补。”
那人仍是泼皮无赖的粗俗言语,“亭中就咱们两个爷们儿,老子一巴掌拍断你三条腿,还谈什么运筹帷幄千里之外。”
羊角丫儿抬起头轻声问道:“鱼姐姐,三条腿蛤蟆我倒是听说过,怎么还有三条腿的男人?”
鱼幼薇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摇头不语。
齐神策一根手指悄悄抹过剑柄,温颜笑道:“这位公子果真能一只手打我五百个齐神策?”
那人面露凝重,沉声问道:“你就是齐神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