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时间走神,陆灵龟也不急于催促。只是陆灵龟按捺性子没有动静,身后那名被徐凤年言语调侃的铜球莽夫,就没这份闲情逸致在大冬天里等着挨冻了,一掌高过头顶,托起数百斤重的硕大铜球,怒喝一声,砸向那个笑脸尤其可憎的小白脸。铜球如同山岳压顶,袁左宗一骑突出,不知何时右手多了一杆铁矛,左手一挥,轻而易举拍飞铜球,一人一骑一矛疾驰而去,气势如虹。陆灵龟原本心中有些恼火,对于袁左宗能够一掌挥去沉重铜球,不以为意,只是当此人一矛在手,直冲而来,陆灵龟就开始脸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妇人第一个侧马躲避,摆明了不凑热闹,陆灵龟有心试探白头年轻人的真实底蕴,稍加犹豫,也勒马侧开,后边几骑也依样画葫芦,于是仅剩下袁左宗跟没了铜球的莽汉狭路相逢。
莽汉嗤笑一声给自己壮胆,双臂肌肉鼓胀如虬龙盘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夺矛,杀一杀对方的锐气,下一刻,他便身体悬空。
一矛穿透汉子的健壮身体,不仅如此,巨大的冲击力还将其撞离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体魄强健的莽汉就坠地断气。
袁左宗提矛在魔头环绕的包围圈中拨转马头,优哉游哉旋转一周,竟然没有一人胆敢挑衅出手。
胡椿芽张大嘴巴,一脸惊骇。
这就完事了?
不应该是这帮恐怖魔头撵打着那白头小子满地打滚才对吗?
徐瞻眼神异样。江湖古语有云三分棍法七分枪,棍棒与枪矛两者同气相连,只不过一般来说,枪扎一条线,圈点伸缩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捣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术多年,父辈更是此间成名大家,对于袁左宗那轻描淡写的一矛,外行看来就是快了一些,并无异常,可徐瞻知道这一矛的意义,已是父亲徐大丘《观技经》中出神入化的巅峰境界。练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总被那些武学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烦琐招式给弄晕头,可一旦跨过门槛捅破窗纸之后,总是越来越简单明了,哪有多少字诀去死记硬背,更不会有什么几十上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让你连环使出。高手迎敌,往往就是这般生死立判,活者声名簿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陆灵龟对死掉的汉子无动于衷,淡然称赞道:“不愧是号称春秋马上战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将军。”
袁左宗拖矛慢马撤退,风采无双。
看得胡椿芽这个钻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么一个潇洒了得啊。她继而死心眼地腹诽,真是可惜至极,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汉,竟是给那种只知道逞口舌之快的家伙当奴仆。
徐凤年笑道:“幸好武当王小屏没在这里,否则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说话时,二十骑身后出现一名背负崭新桃木剑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当剑痴,这一次摆出了黄雀在后的阵仗。
徐凤年很无赖地笑道:“我就说我是乌鸦嘴,果然次次灵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
先有袁左宗掠阵,后有王小屏压阵,逐鹿山这伙人都是修炼成精的货色,大多数都没了争强斗胜的心思。美妇人见机不妙,果断收回了那对彩蝶,双蝶在她面前缠绕飞旋,复归于一,缩回袖中。世间公认武当神荼剑和顾剑棠的南华刀并列为天下符器第一,顾剑棠身在庙堂中枢,对江湖来说只是一尊遥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则不同,尤其是妇人这类钻研旁门左道的魔头,简直就是命中克星,在王小屏面前玩巫蛊邪术,等于嫌命太长。王小屏的符剑,堪称一剑破万法。只是包括陆灵龟在内几位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号的魔道巨擘,哪怕见到武当剑痴亲临,也没有颜色尽失,陆灵龟更是沉静如面瘫,轻声道:“逐鹿山此次在龙尾坡下静候公子大驾,只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并无启衅的念头,之所以多凑了些人数,也是担心公子嫌弃逐鹿山诚意不够……”
不善言辞的陆灵龟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给不长记性的胡椿芽一阵清脆笑声打断,不过这一次周亲浒诸人也没有过多责怪小姑娘,委实是眼前一幕太过出人意料,陆灵龟身后将近二十骑也都各有反应,窃窃私语。徐凤年哭笑不得,背负桃木剑的武当道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边,大概是不喜徐凤年的狐假虎威。双手插袖的徐凤年随意抬起袖口,抹了抹脸颊,这个粗俗动作,惹来妇人一阵娇躯摇曳,她怀中那位容颜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极了占尽风光的徐凤年。
徐凤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这些魔教中人拦路扫兴,说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诚意,就让你们教主亲自来见我,否则免谈。入山封侯?亏你们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为主的魔头,坐一山观天地习惯了,此时也想起眼前年轻公子哥,总有一天会世袭罔替北凉王。离阳藩王,权势煊赫谁能胜过北凉王?逐鹿山这趟的确是小家子气了。陆灵龟还真是脾气好到没边的泥菩萨,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是嘴角浮现一抹古怪笑意,“陆某在山中有幸见过教主一眼,教主曾说跟公子你还有些渊源,既然如此,陆某也不敢擅自行事,这就回山面见教主,将公子的要求转告。”
徐凤年笑问道:“听你的口气,你们教主很有来头?”
陆灵龟平静道:“陆某不敢妄言一二,不过可以告诉公子一个事实。教主从入山到登顶,半日工夫,就将原先两王四公侯给屠戮殆尽,此时逐鹿山已经招徕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刚各半,除了陆某来迎接公子,还有两拨人同时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亲自去找西楚曹长卿,要这位儒圣担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凤年就跟听天书一样目瞪口呆,调侃道:“那你们的教主怎么不干脆让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后把邓太阿也选为客卿,接下来就可以一口吞掉吴家剑冢,然后称霸武林,那才叫威风八面。”
陆灵龟一板一眼说道:“陆某会将公子的建言转述教主。”
徐凤年学某个小姑娘呵呵一笑,算是下了逐客令。
陆灵龟还算手段利落,也不再废话,拨转马头,带人离去。穿着清凉的美妇人不忘回眸一笑。
徐凤年在原地发呆,对于逐鹿山这帮实力不容小觑的魔头倒是不太上心,只是对那个如烟云中蛟龙露出一鳞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讳,别看徐凤年方才半点不信陆灵龟的言辞,可心里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场劫难,在魔教历史上也非最为惨烈。一百年前,几乎历任剑仙,除去前后五百年第一人的吕祖,无一例外,都曾御剑去逐鹿,大杀一通。各个王朝,立国者大多雄才伟略,继承者也多半不输太多,可之后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兴之主力挽狂澜,也不过是延长国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刘松涛为止,总计九人,俱是只差王仙芝一线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宁肯空悬几十年,也绝对不会让庸碌之辈坐上去,只要谁成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无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风流人物。像那刘松涛,走火入魔后,出逐鹿山,杀人过万,以至于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纷纷死命拦截,可仍是全无裨益。春秋九国,光是皇帝就给刘松涛杀掉两个,一个在龙椅上给刘松涛分尸,一个在龙床上莫名其妙丢了脑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将相被屠戮者更是不计其数,传言最终是龙虎山那一任天师赵姑苏亲赴龙池,折损气运紫金莲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谶语,万里之外用浩浩荡荡九重天雷钉杀刘松涛。与刘松涛同一辈的惊才绝艳之人,不论剑仙还是三教中人,无一例外,都不曾证道长生,约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观,天门紧闭二十年。
徐凤年自嘲一笑,早个几年,最喜欢听刘松涛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可真当自己在泥泞里来回滚上几趟,也就不羡慕了。成天飞来飞去的,几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门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凤年轻轻撇了撇头,晃去紊乱思绪,不去想什么逐鹿山什么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了个前行的手势。
狮子大开口要了一个北凉步军统领的顾大祖轻轻跟上,两人并肩,不再暮气沉沉的老人轻声笑道:“殿下,先前厚脸皮跟你要了个烫手的官职,切莫当真,如今北凉铁骑缺什么,要什么,顾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徐凤年也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点头道:“先前让怀化大将军钟洪武解甲归田,我的手脚并不光彩。马上再去动燕文鸾,就算是徐骁亲自出手,也不容易,何况还是我。不过顾将军请放心,说好了的步军副统领,肯定就是你的。”
顾大祖笑问道:“我顾大祖在水战方面还有些名气,当这个步军副统领,殿下就不怕给战功卓著的燕文鸾排挤得灰头土脸?连累你这个举荐人也跟着丢人现眼?”
徐凤年摇头道:“表面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鸾那边,可我当年初次游历江湖,看见某个客栈墙壁上有句话说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时得意遮住后来人。燕文鸾培植嫡系二十年,导致一潭死水,此人看着如日中天,在北凉步军中一言九鼎,其实也不是真的铁桶一座。官场上,地头蛇有地头蛇的优势,过江龙也有过江龙的优势,再说了,如果燕文鸾吃相太难看,真要跌份儿跟我这种纨绔子弟怄气到底,我就借驴下坡,让他陪钟洪武一起含饴弄孙去。”
顾大祖回首瞥了一眼黄裳所乘坐的马车,感慨道:“如果黄裳是愚忠酸儒,就不会去北凉了。”
徐凤年笑了笑:“北凉将军后人,即是所谓的将种子孙,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让宗族子弟去边境上戎马生涯,骑军统领钟洪武就没有让钟澄心从军,一来是不愿断了香火,二来是眼神毒辣,认准了武人治凉二十年,积弊深重,到头来肯定还要换成熟谙治政的文官接手。可这些年朝廷小锄头挥得起劲,挖起墙脚来不遗余力,以前是严杰溪成为皇亲国戚,接下来又是晋兰亭得势,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为官,都是千金买骨的大手笔,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拥入京。其实对我而言,即将赴京入台的黄裳有多少斤两的真才实学无所谓,关键是他这个清流言官肯去北凉为官,就足够。朝廷恶心北凉整整二十年了,以后也该风水轮流转。”
顾大祖闻言豪迈大笑,十分酣畅。心底一些敲定的试探举措,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白头小子年纪轻轻,已是这般大气,他一个老头子何须小心眼行事?
兴许是否极泰来,在龙尾坡甲士截杀和坡下魔教拦路之后,一行人走得异常平静,稳稳当当临近了采石山。进山之前路边有座酒摊子,卖酒的老伯见着了胡椿芽,就跟见到亲生闺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钱,拿出好酒招呼着马队众人,胡椿芽也没拿捏架子,亲自倒酒给黄大人、徐瞻、周亲浒几人,至于徐凤年这帮让她又惊又惧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计。徐凤年一直对这个刁蛮女子没有好感,此时心想确实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厌的女子,到底还有几分心柔的时候,胡椿芽兴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最讨喜的时候,不是她浓妆艳抹红妆嫁人时,不是她意气风发走江湖,可能就是这种无关痛痒的一颦一笑。
徐凤年坐着喝酒,顾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兴致,抬头看山,满眼大雪消融之后的青绿,朗声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黄裳一口饮尽,抹嘴后也是笑道:“兴也罢亡也罢,喝罢。”
徐凤年没有凑热闹,只是笑着跟袁左宗碰碗慢饮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远离城镇闹市,入山道路四十里,皆是狭窄难行,否则早就给官府打压得抬不起头,不过之后二十里,给人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幅青石板铺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可见采石山的财力之巨。
道路在青山绿水之间环绕。
胡椿芽跟山上一名地位颇高的中年汉子在前头低声言谈,她时不时转头朝徐凤年指指点点,汉子面容深沉,眼神凶悍,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观感。徐瞻、周亲浒两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徐瞻可以提醒几句,可他不愿说,周亲浒想说,却知道不好开口,一时间道路上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随着迎接胡椿芽的人马越来越壮大,几十骑疾驰而至,气势半点不输龙尾坡上的军伍健卒,一声声“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让胡椿芽得意扬扬,神态自矜。
尤其是当一名神态清逸的青衫剑客孤骑下山,出现在视野后,更是让胡椿芽眼眶湿润,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气韵不俗的剑客应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说法,越老越吃香,腰间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长剑,两缕剑穗摇摇坠坠,除了剑,还有一枚醒目的酒壶。青衫男子在马上弯腰,眼神爱怜,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对众人抱拳作揖致礼,徐瞻、周亲浒这两个后辈也都赶忙恭敬还礼。采石山财大气粗,人多势众,他们这般单枪匹马逛荡江湖,万万招惹不起,出门在外靠朋友,尤其是无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鸣惊人的年轻士子闯荡文坛是一个道理,都讲究一个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够结下一桩善缘才是幸事。名声靠自己拼,更靠前辈们捧,老江湖都懂。
入赘采石山的赵洪丹知道自己女儿的习性,对于一些泼脏水的言语,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对“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时主动勒马缓行,温声说道:“椿芽不懂事,她这趟出行,多亏徐公子照应着。这次造访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讳。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就把采石山当成家。”
徐凤年笑道:“徐奇对采石山闻名已久,赵大侠的九十六手醉剑一鼓作气冲斗牛,更是江湖尽知。这次叨扰,徐奇在入山之前实在是有些忐忑,跟赵大侠见过以后,才算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