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琴声阵阵,如那北凉铁骑的马蹄如雷。
下马嵬驿馆龙爪槐下,蹲着一位老儒士,拿银钱从当铺买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里塞着肉包子,听闻琴声后,缓缓停下狼吞虎咽,靠着冰凉老槐树,闭上眼睛,轻声道:“来一壶绿蚁该多好。”
僻静小院,不腌酸菜时喜欢闭眼的剑侍翠花站在屋檐下“赏”雪,青衫剑客吴六鼎蹲在台阶上等那王八蛋比剑归来。风雪漫天中,用他银子去换了一身洁净衣服的游侠儿推门而入,吊儿郎当,入门后拍了拍肩头积雪。吴六鼎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温不胜,又输了?”
腰间多了一柄佩剑的木剑温华瞪眼道:“怎么说话的,六只缸,你就是个吃娘们儿软饭的,要是没翠花没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对此并无异议的吴家当代剑冠笑眯眯道:“呦,哪儿捡来的剑,瞅着不含糊啊,给我过过眼。”
温华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剑,就是老子的小媳妇,你随便摸得?”
翠花嘴角翘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吴六鼎啧啧道:“那你这次弄了个新媳妇回来,不怕喜新厌旧,旧媳妇吃醋?”
温华一拍木剑,“瞎扯,老子向来喜新不厌旧,不对,是喜旧不喜新。这把新剑的名堂大得很,说出来怕吓死你。不过剑是好剑,比起我这柄相依为命十来年的木剑,还是差远了。”
温不胜终归不负众望,还是没能胜下一场比剑,不过这一次相较前三次落败,总算打了个平手,事后棠溪剑仙还将古剑霸秀相赠,那哥们儿也不含糊,二话不说就接过挂在了腰间。京城都习惯了这家伙比剑前掏裤裆的不雅做派,跟祁嘉节比剑时还要伤风败俗。找上门去比剑,递了两剑,稳居京城第一剑客多年的祁嘉节正要还以颜色,温不胜就开始嚷嚷认输不打,然后屁都不放一个,也不说什么客气话,一溜烟跑得没影,不说观战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连祁嘉节本人都哭笑不得,被两剑惊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剑势剑意俱是出类拔萃的两剑,之后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滚远了,观战的老百姓们笑成一团,往死里喝倒彩。
吴六鼎瞥了一眼卢白颉的霸秀剑,笑道:“几万把木剑,也换不来一把棠溪剑炉的铸剑。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怜了霸秀,媚眼给瞎子看。”
温华今天心情好,不跟六只缸一般见识,小跑到屋檐下躲雪,抖了抖衣袖,然后转头望向明明不瞎却装瞎的女子剑侍,问道:“翠花,咋还不给你温哥哥温大侠上一碗酸菜面,你也太不讲究了。以后等我出名了,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面酸菜鱼,也得看我心情。”
平时不睁眼,芦苇荡一役睁眼便学得李淳罡两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了扯嘴角,转身就去下面。温华蹲在吴六鼎身边,小声嘀咕道:“六缸啊,当你是小半个朋友,我才跟你说心里话。翠花长得是一般般,远比不上我喜欢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气好,你又吃不腻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辈子没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块凑成一对,算你占了天大便宜。”
吴六鼎笑道:“就许你温不胜有出息,不许我吴六鼎有成就了?”
温华也从不忌讳言语伤人心,说道:“你不行,比翠花差远了,我温华看人看剑,奇准无比。”
吴六鼎气笑道:“要不咱们比一场?”
温华如同野猫炸毛了,“呦,有翠花给你撑腰,胆气足啊,比就比。不过事先说好,我一招轻轻松松赢了你,你别翻脸让我搬出院子,也不许跟我提马上还你买衣服的银钱,还有,你得把你那间大屋子让给我住。我温华如今是名头响彻京城的大剑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吴六鼎被温华的唠叨给折腾得完全没了脾气,那点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争强斗胜之心迅速烟消云散,无奈道:“比个屁,不比了。赢了你温不胜,我也没半点好处,万一输了才是真掉茅坑里。”
温华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劲拍在剑冢剑冠的肩膀上,“怕了吧,没事,不丢人!”
吴六鼎懒得跟这家伙废话,闭口欣赏院中不断扑落的鹅毛大雪。
温华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剑,弯腰在积雪上一丝不苟刻下一字,转头问道:“六缸,认识不?”
雪地上一个“福”字。
吴六鼎白眼以对。
温华自顾自笑道:“当年我跟兄弟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偷了地瓜烤熟大吃一顿后,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闲来无事,他就拿树枝写了这么一个字。你知道他是咋个说法?”
吴六鼎淡笑道:“一个福字也有说法?”
温华一脸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无忧,就是天大福气!这里头意思可大了,你六只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别的不说,歪歪肠子多,相貌嘛,没天理地比我还来得英俊。不过偏门学问也大,给他一身破烂道袍就能装神弄鬼骗人钱财,还可以在小巷弄里跟人赌棋,要不就是帮人写家书,字写得那叫一个漂亮!不是老子夸海口,咱们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风水的小子指了块风水宝地才解裤腰带,你说我跟他那样行走江湖,虽说穷酸了点,可牛气不牛气?”
吴六鼎看着大雪下坠要掩盖那福字,都给身边游侠儿拿剑挥去,好似一剑断了天地相接的元气,轻轻笑道:“这些天除了听你吹嘘自己剑法如何厉害,再就是听你说这个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温华破天荒正儿八经道:“六缸,两件事,你记住了:不许碰我的木剑,再就是不许说我兄弟坏话,我说他好话的时候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捂住耳朵。”
吴六鼎笑脸温醇道:“爱听,你说。”
翠花端来一碗筋道十足的酸菜面,温华收回木剑,接过碗筷,几嘴工夫就解决掉一碗,还给剑侍,觍着脸笑道:“再来一碗再来一碗,翠花你手艺,不去当厨子可惜了。练啥剑,以后跟六缸开一间小饭馆,我天天给你们撑场子。你想啊,那时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数的剑术宗师了,我去给你们捧场,生意保准兴隆,你们俩就等着晚上躲在被窝里数白花花的银子吧。”
吴六鼎抚摸着额头,实在是很想一脚踹死这个王八蛋,才吃过人家的酸菜面,就想着怂恿翠花不要练剑,好不遮掩他的风头。倒是翠花轻轻浅浅笑了笑,转身又去给温华煮面。
望着大雪中那个渐渐消弭的“福”字,温华抹过嘴,感慨道:“我答应过教我练剑的黄老头,要替杀过一人,然后我就不跟他厮混了,好好跟李姑娘过日子,她说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剑客,就嫁给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节和白长江都打过了,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剑师了嘛。其实也不算太难,再磨砺个几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八九十个剑道宗师剑术名家,比完一圈剑,也就有脸面跟她提亲了。我除了小年这么一个兄弟,也没啥朋友,到时候你要愿意,就来喝喜酒,不愿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点礼金。”
吴六鼎点了点头,平静道:“我曾经在江面上一竿子掀船,拦截过一个年轻人,后来襄樊城那边,又差点跟他对上,不凑巧,他也叫徐凤年,是北凉的世子殿下。”
温华哈哈笑道:“北凉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这个兄弟啊,也就是寻常殷实家境里的公子哥,出门游学,混得跟我一样惨。”
吴六鼎眯眼笑道:“万一是同一个人?”
温华大手一挥,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停顿了一下,木剑游侠儿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温华裆下有些忧郁了,伸手掏了掏,叹息道:“万一,万一真是,我那春宫图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积雪深沉,一脚踏下便会吱呀吱呀作响。
一辆寻常装饰的马车停下,帘子掀起一角,坐着一个老头,和一名被誉为“声色双甲”的绝美女子。
入评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让他杀徐凤年?”
正是那黄老头的老人,脸色平静点了点头。
绝色美人腰间挂有一只白玉狮子滚绣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后轻轻叹气。
老人姓黄,名龙士,自号黄三甲。
他面无表情道:“见过了温华,尽量表现得贤良淑德,晚饭由你亲手下厨。他给你送行时,就无意间‘多嘴’说一句你仇家在北凉,但具体是谁,先别说,省得弄巧成拙,坏了我布局。”
这头天下名妓夺魁的白玉狮子嫣然笑道:“那北凉世子那边,我该如何做?”
黄三甲笑道:“我自会安排你在合适时间合适地点与他见上一面,到时候你的清白身子,徐凤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狮收敛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师你给的,何妨那点清白。”
老头儿盘膝坐地,说道:“温华不重义,只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这小子舍不舍得拼去他有望成就陆地神仙的剑,舍去他心爱的女子,去换一份短短一年结下的兄弟情。”
她下车后,拢了拢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怜。”
院中“福”字已不见。
大雪不愿歇,好似哪家顽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马嵬驿馆后院,龙爪槐挂银装素裹。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取了两块木炭做眼睛。
徐凤年见轩辕青锋躺在藤椅摇摇晃晃,十分惬意,不让她独乐乐,便托童捉驿添搬了一条藤椅进院子,两人在檐下躺着闲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时候,徐凤年问了几句有关兵部侍郎卢白颉跟人比剑的盛况,此时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姓温,挎木剑,你娘的该不会是温华吧?”
轩辕青锋冷笑道:“就他?”
徐凤年不乐意了,斜眼道:“温华怎么了?当年你我他三人在灯市上碰头,我手无缚鸡之力,你好到哪里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窃取所谓的儒家浩然,来养刀意,再借力于丹婴,就在御道上一气撕裂了两百丈。再说说你自己?”
轩辕青锋默不作声。
徐凤年突然笑道:“这次带你来京城,躲不过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递交投名状,回头我找机会补偿你。”
轩辕青锋转头玩味笑道:“才发现跟你做生意,实在是不怎么亏。”
徐凤年微笑道:“那是。”
轩辕青锋好奇问道:“你这次入京带了一柄北凉刀,为何不带春雷了,而只是带了那柄春秋。”
徐凤年平淡道:“才二品内力,带那么多兵器做什么,当我是开兵器铺子的吗?”
轩辕青锋嗤笑道:“你这话真是睁眼瞎话了,十二柄飞剑算什么?”
徐凤年无奈坦白道:“春秋剑在我手上,很为难。”
轩辕青锋刨根问底道:“怎么说?”
徐凤年轻轻吐气,吹走几片斜飞到檐下的雪花,平静道:“不知为何,春秋时不时会有颤鸣。”
轩辕青锋不再追问,她对那柄剑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徐凤年自顾自说道:“这柄剑,我一开始是想送给羊皮裘老头的,后来他死了,我想着送给邓太阿也好,也算回礼。不过估计他也不会收下,而且这辈子也未必能见上一面了,就想着万一,万一见到了温华那小子,干脆送他好了,出门摆阔,他也容易拐骗女子。”
一袭紫衣的轩辕青锋躺在椅上,闭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凉世子,为何那么在意一个没出息的浪荡子。”
徐凤年笑眯起那双丹凤眸子,这些天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轻声道:“不懂就对了。”
狐裘女子轻叩门扉,始终蹲在檐下发呆的吴六鼎皱了皱眉头,松开以后懒洋洋说了一声“请进”,李白狮低头跨过柴门,朝吴家剑冠施了一个万福,风情万种,却媚而不妖。吴六鼎朝屋里头喊了声“温不胜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赏霸秀古剑的温华挎好木剑,骂骂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过以后大惊喜,也不掩饰什么,讪笑着小跑过去,在她身前几步停下,说道:“李姑娘怎么来了,事先说一声,我也好跟六缸借钱,找个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两是借,一百两也是借,江湖儿郎相逢是缘,就不能小家子,你说对不对,路边捡来的六只缸?”
吴六鼎看到那个朝自己使劲使眼色的无赖游侠儿,只是翻了个白眼,侧身望向另一边院墙。李白狮手里挽着一竹篮子新鲜果蔬,篮子里还有几尾用凿冰出湖没多久的鲤鱼,一根草绳串鳃而过,都还能活蹦乱跳。她柔声道:“吃过了没,要是没吃,这趟我不顺路,不过可以顺手给你做顿饭。”
才两碗酸菜面下肚的温华挠头道:“吃了两碗面条,不过不顶事。”
李白狮嫣然一笑,“这就给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说,下回也好将功补过。”
温华嘿嘿道:“放心,我这人最不矫情,向来有话直说。”
她轻轻看了他一眼,温华想起两人初见,哑然失笑。她往里屋走去,恰好跟剑侍翠花擦身而过,女子之间也就是点头即止,京城名士见上一面都难的李白狮竟然真下厨去了。
吴六鼎蹲着,翠花站着,温华手足无措地在房门口进退失据,犹豫半天还是来到吴六鼎身边,靠着红漆早已斑驳剥落的廊柱。
大雪纷飞,温华练剑以后,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济如今不惧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识收了收袖子。过惯了穷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单薄,无处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老天爷揪下来揍一顿。别说李白狮身上那件价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炉子炭都舍不得烧。温华当年寄人篱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岁月,嫂子嫌弃他不务正业心比天高,哥哥总护着他,但难免被嫂子唠叨,而温华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说话毒辣,从未说过几句好话给嫂子听。其实她人不坏,那么多年让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说话难听一些,却也从未想过真把他赶出家门去吃苦,于是哥哥就里外不是人。温华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偷鸡摸狗的勾当干了不少,然后就撞见了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