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自毅心中气得无以复加,这个外地佬的吃相竟是如此难看,已经到了分一杯羹都嫌碗里没油水的地步,非要釜底抽薪,吃独食?!汤自毅脸上都挂起冷笑怒容,你做初一,就别怪我汤某人做十五了!汤自毅摘下刀丢在地上,他这一丢,武馆内的甲士都丢了北凉刀和枪矛,俱是溢于言表的愤慨恼火。官大一级压死人,要他们对付鱼龙帮这种没后台的帮派,可以肆无忌惮,可真对上一千骑的将军,没胆量。神仙打架打得硝烟四起,自然有上头神仙们使出压箱法宝和杀手锏相互来往,轮不到他们去送死。他们还真不信汤校尉就栽在自家地盘上,这位翊麾校尉可是能常去钟府做客的大人物。在龙睛郡,你有没有地位,就看你有没有收过钟家长公子的美婢了。地位如何,很简单,以收过美婢人数多寡计算即可,汤校尉家里有两名侍妾,就是钟府调教出来的小尤物。
汤自毅蒙受如此羞辱,也顾不得去理会这个汪植背后是谁。北凉军旅有勋爵的将军无数,可又有几人比得上骑军统帅钟洪武?燕文鸾算一个,可那位老将军的根底都在幽州,你汪植要是有能耐搭上这条大船,何至于来龙睛郡寄人篱下?汤自毅按照规矩摘刀以后抱拳告辞,抬头阴森一笑,轻声道:“汪将军如此不顾北凉军律行事,就不怕当天就有现世报?”
汪植好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咧嘴笑道:“速速滚你的,老子不像你喜欢给人做摇尾狗,老子军功都一点一点挣来的,从不信什么背景不背景的,就信手里的北凉刀!钟洪武那只老鸟,都已经不是怀化大将军了,老鸟没了毛,瞎扑腾个屁!”
汤自毅心情猛然舒爽,也没有撂下如何狠话,只是擦肩而过。
刘老帮主心中戚然。都说江湖上黑吃黑,血腥得很;这种官场上的黑吃黑,倒是不见血,可是却要更加毒辣不要脸啊。真是长见识了。不过既然有这位将军撑台面,鱼龙帮就算大祸临头,也有了一段极为宝贵的缓冲闲暇,狐假虎威的洪虎门注定不敢如何造次,足够让他疏散一些帮众,能逃走几个是几个,既然北凉不安生,暂时逃出北凉道也行,离乡背井总好过无缘无故就发配去九死一生的边境。刘老帮主长舒一口气,挤出笑脸,就要恭请那位气焰嚣张的将军入厅喝茶。汪植也未拒绝,大手一挥,带来的五百骑兵分散护卫鱼龙帮大宅。大厅中仅留下刘老帮主和孙女刘妮蓉,其余心腹都去安排逃命,心中祈求这座郡城还未到闭门戒严的凶险境地。
汪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口就饮尽了一杯茶,洪书文本想站立在徐凤年身边,被徐凤年压了压手示意坐下,洪狠子也就优哉游哉喝起茶水来,他是个不谙风雅的地道蛮子,喝茶是连同茶叶一起咀嚼。
刘妮蓉见到王大石还傻乎乎站在徐凤年身边,走近了轻声训斥道:“你还不走?不要命了?”
王大石这一年中在鱼龙帮待遇有所提升,有炖肉有米饭,个子蹿得很快,终于不再个头还不如刘妮蓉高,如今大抵持平,只是积蓄多年的自卑和羞赧,仍是让这名体魄越发强健的少年习惯性涨红了脸,战战兢兢鼓起勇气说道:“小姐,我有些武艺,不怕死。”
刘妮蓉哭笑不得,“你那点把式能做什么,别意气用事,没有你这么不惜命的,快走!”
被她一瞪眼,王大石就完全不知所措了,本就不是能厚脸皮说豪气言语的人,少年急得面红耳赤,只能求救一般望向一旁笑意玩味的大恩人徐公子。在单纯少年的心中,天底下也就徐公子能说道理说服小姐,也只有徐公子这般文武出众的大侠配得上小姐。少年不奢望能做什么英雄救美的壮举,只是简单以为能够共患难,才算是不枉费一起行走过江湖。
徐凤年一手抚摸着青白鸾的羽毛,一边打圆场道:“行了,大石留下也不打紧。”
刘妮蓉摇头道:“不行!”
徐凤年气笑道:“你能当家?你要真能,鱼龙帮自个儿跟翊麾校尉还有接下来的龙睛郡守大人死磕去。”
刘妮蓉胸脯起伏得厉害,一会儿丘陵一会儿山峦,高高低低,风景旖旎,好在徐凤年有心事要思量,没有占这份便宜,否则指不定就要先内斗起来。
随后有文士装束的钟府幕僚前来担当说客,官衔不高,仅是龙睛郡从七品的中层官员,不过有个宣德郎的散官爵位,架子很大,对汪植竟是丝毫不惧,一副颐指气使的做派,言语之间无非是汪植不看僧面看佛面,别越界过河行事,提醒汪将军这儿到底是谁做主。让汪植听得不胜其烦,当场就让甲士擒下一顿痛殴,等于彻底跟龙睛郡军政双方都撕破了脸皮。徐北枳坐在徐凤年身边冷眼旁观,喝了口茶,轻声叹道:“这些事情,本该迟上一两年时间的。”
徐凤年摇头道:“缺时间。有些顽疾,刮骨割肉就行,不一定非要慢慢医治。”
“你就不能让我多做几天兵曹参军?非要这么早去当那架在火堆上的郡守?”
“能者多劳。”
“接下来龙睛郡兵就要拥来,真要摆开车马大战一场?怀化大将军按军律有八百亲兵护驾,那才是正主。”
“就怕这八百精锐不来。”
刘妮蓉听着这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云里雾里,干脆不去深思。至于郡守将军之类的言语?她魂不守舍,更没有留心。
连同汤自毅部卒在内,郡兵总计千余人围住了鱼龙帮武馆。
一名华服世家子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壶,仅仅带着几名心腹,风度翩翩地走入武馆,若非脚步轻浮了些,还真有些能让寻常士子忍不住拍手叫好的国士风流。
不等他说圣贤道理,就又给人擒拿,五花大绑。
这位世家子嘴里嚷着我是钟澄心我是钟家嫡长子之类的废话。顾不得那柄价值纹银百两的名家制壶摔碎了一地。
鱼龙帮内外哗然。
再等。
马蹄终于再响,远胜郡兵的脚步嘈杂不一。
一名老骥伏枥的健壮老将军一手提矛,杀入大厅,满头白发,怒喝道:“哪家崽子,胆敢在老子辖境上撒野?!”
徐凤年放下马鞭,挥去青白鸾,缓缓站起身,笑了笑,手指搭在鬓角附近,一点一点撕去面皮,“我姓徐,徐骁的徐。名凤年。”
鱼龙帮这些年江河日下,难以为继,洪虎门、柳剑派这些年轻后生则广开财路,蒸蒸日上,鱼龙帮里都说是风水出了问题。刘老帮主无奈之下,寻了龙睛郡几位精于堪舆青囊的高人来一探究竟,银钱花去不少,也按照高人所说做了许多补救手段,依旧没能有起色,久而久之,私下有传言是阴阳犯冲,矛头直指不肯出嫁的刘妮蓉,当下更是几乎遭了灭门之灾,刘妮蓉心中的自责如何能轻了。尤其是当捆了龙睛郡下一任父母官钟澄心后,刘妮蓉就知道这场劫难绝无善罢甘休的可能了,刘老帮主也已不奢望再能在陵州立足。他们不清楚将军汪植的底细,这名武将就那么大大咧咧坐在从旧西楚流传到北凉的黄花梨太师椅上,镇压得刘老帮主诸位大气都不敢出,先是钟府文士给羁押,让人震撼,后来竟是连钟家长公子都没放过,不过近千人的郡卒都只敢在外头畏畏缩缩,让鱼龙帮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啊。
当刘老帮主看到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大踏步跨过门槛,老人顿时心死如灰,手脚冰凉,他不以为在北凉惹上了以暴戾著称的钟大将军,谁还能救得了鱼龙帮。真扳手指头算起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惜那几位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例如北凉王徐骁,入蜀的陈芝豹,凶名在外的褚禄山,与钟洪武同掌北凉兵权的燕文鸾,刘老帮主这辈子都没能远远见过一面。钟洪武的到来,局势立即颠倒,连不可一世的汪植明显都有几分紧张,毕竟眼前这位老人是北凉十数万铁骑名义上的统帅,是北凉军中屈指可数的帅才式将军,跟随人屠戎马生涯三十年,尤其是春秋乱战中积攒下来的赫赫战功随便拣出一个,就能压死人。汪植放下茶杯,屏气凝神,仍是没有站起身。
北凉境内寥寥无几文人胚子之一的钟澄心则欣喜若狂,他这辈子还没有吃过如此大亏,给骄横甲士绑粽子似的随意丢在冰冷地板上,不断告诫自己士可被杀不可自辱,好不容易才憋住泪水和尿水。倒是那名幕僚文士心安释然的同时眼神阴沉,眼睛始终盯住那名横空出世的兵曹参军。他出身陵州书香门第,曾游学江南六载,跟随一名隐士潜心研习过纵横之说,并非是那种故纸堆里的愚士,起先钟府听说汪植暴起行凶,他曾婉言提醒钟澄心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莽撞行事,可以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可极重颜面的钟澄心没能扛住汤自毅的鼓吹怂恿,加上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小舅子火上浇油,刻意说成是汪植有意要拿钟府开刀立威,只要钟府退一步示弱,以后就无路可退,以后汪植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兵痞就会大摇大摆骑在钟家头顶拉屎撒尿,这可就是戳中钟家公子的软肋了。他一直以儒将自居,自幼艳羡曹长卿、陈芝豹文武双全的声望,平时在府上修身养性,除了那些琴棋书画,也会练剑,或是在宴席上跟人大谈兵法,众人敬畏他是怀化大将军独子,不敢有任何辩驳,只是溜须拍马,钟澄心便越发自怨自艾,曾亲自雕章一枚,书有“迟生二十年,憾不在春秋”十字,在文士眼中,只不过是轻巧滑稽的私闺怨言罢了。他作为幕僚,行事谨慎,也演得一手好戏,既然钟澄心执意要尝一尝亲手带兵的瘾头,他也就乐得来不值一提的鱼龙帮添一添柴火,只是没想到汪植还真下得了狠手,直接就给自己擒拿。他心中惊讶,而暗自忌惮,不在汪植的蛮横姿态,而在于鱼龙帮那几位年轻人不合情理的镇定,他瞧不起绣花枕头的钟澄心,并不意味着他就轻视所有世家子弟,难道被自己料中,是一场针对钟家的精心预谋?是钟澄心龙睛郡郡守的位置?还是所谋更大?
他本以为当怀化大将军提矛而来时,一切阴谋就要水落石出,然后如冰水迅速融化在大将军的炙热权势之中。钟洪武虽说跟北凉王赌气,辞去了骑军统帅之位,可俸禄还在,官衔依旧,虽说权柄有些折损,却绝非一般人可以挑衅,他敢断言这个时候看似在北凉王跟前“失宠”的老将军,是连燕文鸾都不敢公然置喙的扎硬人物。官场便是这般有趣,钟澄心成为龙睛郡下任郡守,便是对整个北凉官场的一声警钟。
但接下来一幕,大厅内众人毕生难忘。
白发年轻男子慢慢撕掉面皮,露出一张罕见俊美的阴柔脸庞,更有一双桃花眸子,但年轻公子哥相貌清逸,却有一股钟澄心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雄奇风度。
徐骁的徐。
汪植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握紧了茶杯。汪植无疑是胆大包天并且身负真才实学的武夫,否则也做不出经常亲率精骑远赴西域千里剿匪的壮举,这恐怕也是边陲骁将独有的“怡情”手笔。能让汪植佩服的人不多,更别提比他年轻的角色,但是那场截杀过后,亲自领教了韩貂寺的无敌,加上事后与北凉王喝了场酒,大概知道了五六分真相的汪植,对世子殿下是真的有些既惊且惧了。他汪植三千骑兵不过截杀韩貂寺一人,至于剑阁同僚何晏麾下的两千骑,还谈不上如何死战,韩貂寺穿过骑阵之后,他和何晏都心有灵犀地撤离了战场,各自皆是没有打算把十几二十年的心血都赔在西域。但铁门关一役,就汪植所知明面上的势力,就是皇子赵楷带着两百御林军和十几名深藏不露的金刀侍卫,更有一位顶尖高手的女菩萨护驾,徐凤年竟然带着亲卫营就那么直截了当杀了过去,万一赵楷和朝廷有后手安排,徐凤年就不怕憋屈得战死在那边?事后还得连累整个北凉都被戴上谋逆造反的大帽子,这可不像是只想安安稳稳当个十年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年轻人啊!是铁了心要既要跟陈芝豹堂而皇之争凉王又要让朝廷不得插手西边的双管齐下啊!
汪植深呼吸一口,披甲下跪,衣甲敲击,铿锵作响,恭声道:“末将汪植参见世子殿下!”
刘老帮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当场。刘妮蓉和王大石更是匪夷所思,半点都不信这位吃饱了撑着跑去北莽的徐公子是那北凉世子。
钟洪武不愧是跟随人屠半生征战的怀化大将军,骤然见到时隔多年再次见面的年轻世子,只有些许讶异,绝无半点畏惧,若是有半点看好或是忌惮这个年轻人,钟洪武怎么可能会当着徐骁的面大骂世子的卖官行径?老将军将手中铁矛轰然砸入地面,斜瞥了一眼汪植,满脸不屑,继而望向微服私访龙睛郡的徐凤年,冷笑道:“哦?竟是世子亲自莅临陵州,敢情是瞧上眼哪位姑娘了?本将丑话说在前头,青楼里卖肉的娼妓,世子花了钱是最好,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就罢了,本将也懒得理睬,可如果在龙睛郡境内强抢民女,别说有汪植的一千骑,就算加上殿下你那白马义从,本将一样一个不漏,全部扣押!”
刘妮蓉被积威深重的怀化大将军顺势一眯眼,惊得毛骨悚然。
徐凤年将那张生根面皮交给青鸟,看了眼宛如虎死不倒架的钟洪武,轻轻笑道:“别一口一个‘本将’,都已经是解甲归田的老头子了,安心享福颐养天年就好。”
老将军发立须张,本就相貌惧人,瞪圆铜铃一般双眼后,更是气势惊人,喝道:“竖子安敢?!别人当你是大将军的嫡长子,本将眼中你就是个不成材的废物,瞧瞧你这十几年的荒唐行径,北凉交付于你,如同儿戏!你小子也就幸好不是本将儿孙,否则早就被我亲手用棍棒打断手脚,不让你出去为非作歹!”
徐凤年一笑置之。
北凉世子的身份板上钉钉,刘妮蓉和王大石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