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出街道,只是才拐角,就有一大伙精壮汉子浩浩荡荡拥入街道,声势浩大,只差没有把聚众斗殴的牌子挂在身上。徐凤年掀开侧帘,皱了皱眉头,看到有街坊百姓指指点点,缓缓说道:“亮锡,你去打听一下。”
陈亮锡下了马车,没多久就回到车厢,笑道:“老戏码了,那个叫鱼龙帮的门派中有个女子刘妮蓉,给龙睛郡镇守一方的翊麾校尉大人瞧上了,要纳做妾,似乎鱼龙帮不知好歹,给拒绝了,兴许是忘了给那七品的校尉一个台阶下,闹得比较僵,于是动用关系黑吃黑来了。殿下,有句话我很早就想说了,北凉的军职称呼实在是不像话,校尉都尉太不值钱,得换一换,应该精简一下,这一点北莽那边要好很多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正要放下帘子让鱼龙帮自己渡劫,就瞥见远处有一队三十余人的甲士虎视眈眈。陈亮锡瞥了一眼,冷笑道:“嘿,这位翊麾校尉也有些脑子手腕,看来是存心要公正无私各打八十大板,只不过我想去惹事的肯定受得起板子,鱼龙帮可就经不起了。当这个七品校尉,真是屈才。”
“看来真要整顿北凉这些江湖门派的话,要断许多人的财路啊。”
徐凤年低头戴上一张生根面皮,淡然道:“那咱们去凑近了看热闹。”
原先还有商铺小贩的街道上已经空空荡荡,百来号汉子大多闯入了鱼龙帮,还留下七八个相对胳膊瘦弱的杂鱼在外头望风。其中一只歪瓜裂枣的瘦猴儿眼尖,瞧见了青鸟,流着哈喇就呼朋喊友一路跑过来,不外乎小姐芳名芳龄几许家住何方这无赖泼皮惯用的三板斧,不能奢望这帮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家伙有何新意。他们见那青衣青绣鞋的清秀女子无动于衷,也没敢马上动手动脚,敢这么傻乎乎驾车到是非窝的货色,未必是他们几个洪虎门喽啰可以招惹得起的。当小卒子跑码头,眼界兴许不大不高,但不意味着没有自己的一套保命学问攀爬技巧,那瘦猴儿不动手归不动手,但有虎皮大旗好扯,动嘴皮子总是敢的,满嘴荤话,视线下流,身边兄弟们更是起哄喝彩。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笑眯眯走出车厢,便下意识齐齐后退了几步。
徐凤年轻轻跳下马车,从青鸟手中接过马鞭,拧在手中,和颜悦色问道:“哥几个是洪虎门的?”
瘦猴儿咽了一口唾沫,色厉内荏地问道:“你又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拿马鞭指了指鱼龙帮,“勉强算是这条道上的。”
瘦猴儿一听这话就放心了,狞笑一声,转头嚷嚷道:“快来,这儿有条鱼龙帮的漏网之鱼!”
他显然对于能道出“漏网之鱼”这个说法十分得意——读书人的讲究,咱也会!
其余四个汉子乱哄哄拥来,一起八人,面目狰狞。底层那个所谓的江湖,靠的就是人多手多棍棒多,可惜这次闹事上头明确发话不准抄家伙,让这八位好汉有些不尽兴。
不等这边动手,墙内就鬼哭狼嚎起来,然后就有等候多时的持矛甲士急速跟进,让八个江湖好汉都下意识扭头望去,正要收回视线,就已经倒地不起。
徐凤年带着没怎么出手的青鸟一起走向武馆,陈亮锡跟随其后。
才上台阶,就听到一名头目小尉阴沉道:“百人以上聚众斗殴,主犯充军!持械伤人,罪加一等,帮派满门发配边境!鱼龙帮刘旭、刘妮蓉,还不跪下?!”
铺以沙砾的练武场上,愤而出剑的刘妮蓉脸色铁青,其实倒在她剑下的不过一名洪虎门堂主,其余十余人都是自掏匕首划伤手臂或是大腿,然后将匕首远远丢掉,躺在地上故作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本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刘妮蓉不是没有任何察觉,只是当洪虎门堂主要去摘下鱼龙帮的牌匾一脚踩烂时,刘妮蓉实在是忍不住这等欺辱,才出剑刺伤那个泼皮堂主的。此时她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剑斩死那个常年跟洪虎门门主厮混在一起的小尉。
副帮主肖锵的儿子肖凌,手持一柄象牙扇,风流倜傥,他跟躺在地上装死的洪虎门堂主相视后隐晦一笑,正要抬脚走出一步,眼角余光瞥见门口的三个陌生人,下意识便缩回那一脚,犹豫片刻,终归忍住没再有踏出去。这一步走出去,也就意味着把他的精心算计都摊在桌面上了。肖凌的视野中,陈亮锡轻声讥笑道:“低估了那位翊麾校尉,原来是一方轻轻十板子,另一方重重一百五十板子。殿下,要不给这样的聪明人官升几级?”
徐凤年一直留心肖凌的动向,看到他那个隐蔽动作,心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肖锵勾连马匪嫁祸鱼龙帮,就是为了给这个儿子铺出一条青云路,看来肖凌也没让他爹死得冤枉,这就自己动手来做了。
鱼龙帮少年王大石也看到徐凤年,没有喊出声,只是偷偷使劲挥手,示意徐凤年赶紧离开武馆。跟倒马关那一场夜战是一个道理,只要牵扯到官府尤其是当地军卒,徐公子的那个将军府邸的管事亲戚身份就根本不管用。
徐凤年拧着马鞭走过去,对那名小尉说道:“我有朋友姓徐,是本城兵曹参军,还望这位军爷给个面子。”
兵曹参军?
勉强算个官,可没什么实权。
可小尉后头杵着的是官阶高出不少的翊麾校尉,更别提洪虎门后头间接牵系着的巍然大将军府了。你一个小小的兵曹参军算个卵?何况对于龙睛郡知根知底的小尉完全没听说什么姓徐的官宦子弟,就更不会当回事。放在平时,真有其人的话,一些小打小闹也就顺水人情个,当下你就算是十个兵曹参军加起来一起说话也当你是在放屁。小尉不敢跟刘旭、刘妮蓉这种练家子动手,巴不得有个撞到矛尖上的来立威,此时凉刀并不出鞘,只是拿刀鞘朝那人当胸狠狠砸去。
青鸟一脚踹出,小尉直接飞入武馆内门,然后众人慢慢转头,就没见那位军爷走出来。
在整个陵州境内都算一把好手的刘老帮主刘旭瞳孔微缩,心中凛然。一脚踢死人,或是踢出几丈远,都不算太难,哪怕是外家拳高人的刘旭也做得到,可用巧劲踢出十来丈,还不踢死人,他自认办不到。
有甲士一矛朝青鸟刺来。
青鸟抬腿以脚底板直直踏去,众目睽睽之下,锋锐矛尖竟是无法伤其分毫,反倒是一根长矛弯曲成弧,将那名健壮甲士给弹在胸口,重重倒地不起。
青鸟脚尖一点,长矛在空中横直,她一手握住长矛尾端,手腕一抖,矛尖抖出一个恐怖的浑圆。
看得刘旭目瞪口呆。
陵州何时出现如此年轻的顶尖高手了?还是一名相貌秀气的女子?
徐凤年侧头笑道:“青鸟,带咱们的亮锡兄去请徐橘子,搬救兵去。”
青鸟点了点头,轻轻一提长矛,长矛从中间断折,她随手丢掉,和陈亮锡转身走出武馆。
徐凤年对群龙无首的甲士以及那帮装死的洪虎门说道:“不一起搬救兵比后台?都说混江湖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难道等着挨揍?”
众“好汉”顿时哗啦啦作鸟兽散去,一些先前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汉子溜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
没有一人胆敢寻白发男子的晦气。
王大石雀跃喊道:“徐公子!”
徐凤年走到刘旭面前,抱拳道:“见过刘老帮主。”
在江湖泥泞里摸爬滚打半辈子的刘旭是何等人精,如释重负的同时也有些担忧,轻声道:“是陵州州城的徐公子吧。今日大恩,在下跟鱼龙帮都铭记心中,可是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洪虎门显然有备而来,而且有鱼龙帮万万惹不起的人物撑腰,希望徐公子还是早早离开龙睛郡为好,后果自有刘某人一肩承担……”
刘妮蓉将剑归鞘,冷声道:“你还不走?要我赶你走才行?”
心善女子的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微笑道:“刘妮蓉,你我一路同行从陵州走到了北莽留下城,觉得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如果不是,那就劳烦刘小姐上壶茶水,尽一尽地主之谊。”
刘妮蓉犹豫不决,徐凤年无奈道:“别的不说,我还得等人。”
刘妮蓉冷哼一声,转身走向大厅。
刘老帮主听说过孙女那趟北莽之行的详细经历,对这名云遮雾罩的徐公子一直给予很高评价,一番权衡,也就没有再坚持。
徐凤年有意无意接近肖凌,轻声道:“肖公子,幸亏我来得及时,要不然你就要跟你喜欢的刘姑娘撕破脸皮了,险不险?”
肖凌皱眉道:“徐公子说什么?为何在下听不明白?”
徐凤年笑道:“那我说是我宰了你爹肖锵,你爹临死前给你寄的家信还是我写的,听明白了没有?”
肖凌如遭雷击,浑身颤抖。
徐凤年缓缓道:“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让你安分守己做人,你怎的就铤而走险了?还是说你既然自己得不到刘妮蓉,就要亲手毁掉她?或是想着哪天她被龙睛郡权贵人物玩腻了,继而轮到你尝个鲜?”
肖凌眼眸赤红。
徐凤年相见如故地搂过这位风流公子哥的肩膀,“你啊,跟你爹是一路货,都聪明过头了。我呢,也不是啥好人,嘿,可惜刘妮蓉偏偏跟我情投意合,气死你这个近水楼台不得月的废物。听说江湖上有很多被青梅竹马师妹长大后见异思迁给活活气死的师兄,不凑巧,你就算一个。回头我让小蓉蓉发你喜帖啊。”
肖凌几乎被徐凤年这番睁眼瞎话气得炸肺了,一字一字沉闷问道:“姓徐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一脸无辜道:“咱哥俩拉拉家常啊,要不然我还吃饱了撑着揭穿你是脑后有反骨的帮派叛徒啊?说了也没人信我这个外人嘛。活活气死你多好玩。”
肖凌恶毒笑道:“你一个满头白发的家伙,能活几年,又能享几年福?”
徐凤年一脸无所谓道:“能有几年是几年啊,你瞧瞧刘妮蓉那身段,那腰肢那臀儿,换成你,不愿意少活几年换取夜夜欢愉?”
肖凌终于忍不住骂道:“你个王八蛋!”
“彼此彼此。”
“你等着,我要让人弄死你!”
“哦。”
“再等片刻,你就会不得好死!”
“好的,那我死之前先弄死你。你是求我死,还是求我不死?”
外人不明真相,还以为两位公子哥相见恨晚把臂言欢了。
帮派里最为讲究高低规矩,有资格落座的没有几人,连鱼龙帮副帮主之子肖凌都没这份待遇。如今帮内人才凋零,死的死,金盆洗手退隐的退隐,大厅里只有刘老帮主和两名元老人物坐下。徐凤年不理睬肖凌的悄悄离去。
是刘妮蓉亲自倒的茶,她给徐凤年弯腰倒茶时狠狠问道:“好玩?”
徐凤年接过茶杯,平声静气道:“凑巧路过,奉劝一句,别高估自己的姿色。”
少年王大石壮着胆子站在徐凤年身后,一个劲憨傻乐呵。
在这个江湖阅历仅限于北莽之行的少年心目中,徐公子那无疑是江湖上名列前茅的高人了,武艺超群,侠义心肠,还真人不露相,更传授给了自己一套绝世武功,当然只是他自个儿资质鲁钝不得精髓而已,不能怪徐公子。
有一双悠悠风情美腿的刘妮蓉面如寒霜,转身离去,站在刘老帮主身后。
徐凤年喝了口茶水,抬头问道:“鱼龙帮怎么不挂旗?”
刘老帮主跟两位元老相识苦笑,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估摸着也就是仗着家境不俗有个高手扈从,才敢这么大摇大摆行走江湖啊。刘老帮主心中叹息,早知如此,就算豁出去一张老脸不要了,也不该让这个徐公子走进大厅蹚浑水。刘老帮主随即有些纳闷,那趟北莽走得如此坎坷惊险,听妮蓉那孙女讲述,这位徐公子表现得都很熟稔老辣啊,很多事情处理得近乎刻薄无情,怎的白了头发反倒是稚嫩生疏了?难道是孙女岔了眼?
扯虎皮做大旗才吓唬得住人。大厅里刘老帮主在内几位老人可都没心情喝茶,当他们看到那位应该就是龙睛郡兵曹参军的年轻人走入鱼龙帮,立马心凉得七七八八。这位公子哥相貌气度倒是不俗,可龙睛郡这般皮囊俊逸的士子何曾少了去?不说远的,就说帮里肖凌,光看外表,都能当郡守府邸里的世家子了。北凉是典型的武将倨傲文官低头,真惹上了一名实权校尉,能有何用?何况那公子哥显然是急匆匆给人拉来,独身一人,估计在衙门正在做些刀笔文案这类清水寡淡的活计,手上还有些来不及清洗掉的墨渍。
年纪轻轻的兵曹参军见着了安之若素的徐公子,也没有如何低眉顺眼,缓缓落座,笑着跟鱼龙帮讨要了一杯热茶暖胃。刘老帮主心中哀叹一声,看来少年白头的徐公子也非那陵州如何说得上话的炙热人物啊,否则一名龙睛郡小吏绝不会如此怠慢。
徐北枳跟徐凤年坐在一边,吹了口茶雾,皱眉道:“就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
他这次主动来陵州龙睛郡为官,知情人寥寥无几,别说陵州牧,就连经略使李功德都没有得到半点口风。仅仅带上官府印绶,裹了官服,单枪匹马就直奔龙睛郡;龙睛郡军衙那边也不起波澜,误以为是哪位高不成低不就的将种子孙。也曾有地头蛇做出几次试探,都被徐北枳轻描淡写化解。然后他立即就被边缘化,到手的都是一些没荤腥没油水的劳力活,众人见徐北枳乐在其中,就更加不当一回事。再者有一千精骑毫无征兆地隐蔽调入龙睛郡,让多方势力惴惴不安,谁还有心思去对一名兵曹参军刨根问底。骑军主将姓汪名植,副将叫洪书文,官职都各自破格高出寻常校尉一品,算是北凉军中名声不显却骤掌兵符的显贵角色。这支精锐骑军从不掺和地方军政,整座龙睛郡猜来猜去,也只当是北凉王重视解甲归田的钟洪武大将军,以此来彰显大将军的恩宠不减。
徐凤年低声笑道:“抱怨的言语先放在肚子里,亮锡跟你说过事情大概了?”
徐北枳平淡道:“地方势力勾结有什么稀奇的,不过你也无良,是想拿我这个兵曹参军做鱼饵,钓出钟家人?可你就不担心打草惊蛇?真惹出了钟洪武,看你如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