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左宗会心一笑。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拿起一块蜀锦缠在手臂上,将褚胖子熬出来的矛隼召唤下来,拿了一杯盛满葡萄美酒的琉璃杯,故作叹息道:“小白啊小白,这三年可是苦了你了,酒喝不上,肉吃不上,还差点被人杀了炖肉,我对不住你啊。”
大柱国一脸羞愧,连连叹气。
越长大越具备倾国倾城姿容的女婢姜泥轻轻地冷笑一声,心想这雪白矛隼真是跟她一样遇人不淑。
这种罕见飞羽只存在锦州向北一带的冰天雪地上,猎户只要捕获一只,除叛国罪以外的其他死罪皆可得到豁免,当年连西楚权贵都不惜千金求购这昵称“青白鸾”的灵物,但依然可遇不可求。
徐凤年手臂上这只,更了不得,是青白鸾中最上品的“六年凤”,比“三年龙”还要稀罕珍奇,凉地雍州曾有一豪族宗主以黄金千两和三名美妇求换“小白”,却被跋扈的徐凤年当面骂了一声“滚”,那位在当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煊赫权贵无疑碰了一鼻子灰。
徐凤年哼哼道:“徐骁,我问你,儿子被人欺负,做爹的,该如何?”
大柱国赔着笑一脸理所当然道:“那自然是将其抄家灭族,若还不解气,霸其妻妾视作牛马,占其财物顷刻间将之挥霍一空。”
没有离开听潮亭的姜泥眼神黯然,不掩秋水眸子中的彻骨仇恨。
徐凤年从怀中掏出一张小宣纸,上面写满姓氏和家族以及武林中大小门派,拍着父亲北凉王的肩膀,咬牙道:“爹啊,你不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不过夜,这些家伙就是我的仇家,你马上都给收拾了。”
徐骁接过纸张,还没看就先忙不迭赞了一声我儿好字,大致瞄了一眼,刚想豪迈地说没问题,然后仔细一瞧,一字不漏地看完全部,微微苦色道:“儿子,这仇家也忒多了点,不下百个啊,你瞧这徽州郡的总督,不过是儿子长得脂粉气了点,携美同行游碧螺湖,被你远远瞅见,就要摘掉官帽吗?还有这关中琅琊王氏,只是家奴喝酒时骂了几句北凉蛮子,就要灭族?至于这武林中的轩辕世家,做了什么事,惹恼了我儿,竟要其整个家族发配锦州,并且点名叫轩辕青锋的妞儿充作官妓?”
徐凤年望着啄酒的心爱矛隼,唉声叹气道:“小白啊小白,你还好,有我这么个知道心疼你的主子,我就惨了,没爹疼没娘爱的,活着就是遭罪,没劲。”
大柱国连忙笑道:“爹照办爹照办,绝无二话。”
承诺完毕,雷厉风行的徐骁转过头,面对袁左宗和褚禄山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阴沉着说道:“左宗,你筹备一下,两支虎贲铁骑随时候命。本王马上去上头求一道圣旨,无非是再来一次马踏江湖。禄山,和沿途州郡与本王关系相近的大人打好招呼,名单上的逆臣贼子,该杀的杀,只不过弄点好听的名头,别太大张旗鼓。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办事,不需要急于办成,给你一年半的时间慢慢谋划,这种事你擅长。”
袁左宗躬身道:“领命。”
褚胖子也起身弯腰,眼神暴戾满脸兴奋道:“禄球儿遵命。”
姜泥心中哀叹,又要有无数良民因一个荒诞的缘由遭劫了吗?会有多少妻离子散的可怜人到头来都不清楚灭顶之灾的由来?
可此时,徐凤年却拿回了纸张,拿出另外一张,名单人数仅是十分之一左右,笑道:“老爹啊,我哪能真让你与十几个豪族和半个江湖为敌。喏,瞧瞧这张,这些人倒霉就够了,官可都是贪官,民都是乱民,杀起来名正言顺,替天行道,肯定能积德,胜造七百级浮屠啊。”
徐骁重重松了口气,看见儿子又要发火,立即故意板着脸显得郑重其事地接过第二张纸,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不需要过于兴师动众了,一年之内,爹保证让你眼不见心不烦。吾儿果然孝顺,都知道给爹解忧积德了。”
徐凤年丢了由徐骁亲自剥好的半个橘子进嘴,含糊道:“那是。”
徐骁给义子褚禄山一个凌厉眼神,后者接过纸张立即退下,胖归胖,挂着两百多斤的肥肉,行走起来却如草上飞一般悄无声息。
徐骁见到脸色逐渐红润的儿子,满怀欣慰,轻声讨好道:“儿子,爹说你不是亲生的,那可是说你长得不像爹,随你娘。”
徐凤年听到这个,只是嗯了一声。
最近十几年一直蜗居凉地休养生息的大柱国知道这个话题不甚讨喜,就转移道:“黄蛮儿不愿意去龙虎山,你帮忙说说,他就听你的。”
徐凤年点头道:“知晓的,你忙你的,别妨碍我钓鱼。”
徐骁呵呵道:“再待会儿,都三年没跟你说说话了。”
徐凤年一瞪眼道:“早知如此,还把我驱逐出家门?!滚!”
一个滚字气势如虹。
可怜可悲的北凉王立即两脚抹油,不敢再待。
不知为何,姜泥每次面对在徐凤年面前都与寻常教子不严的富家翁无异的大柱国,都会全身泛寒,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对这个比徐凤年更值得去恨的男人,根本不敢流露出半点杀意。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胆小,但越长大,胆子越大,却越是不敢造次,仿佛这个当年整个人笼罩于黑甲中率先策马冲入王宫宝殿的人屠,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她后来才得知本朝先皇曾亲口许诺善待西楚王室,甚至要封她父皇为王,可徐骁仍然当着当时依偎在父皇怀中的姜泥的面,一剑刺死了西楚的皇帝——她那个喜欢诗词不喜兵戈的善良父亲,然后丢下一丈白绫给她的母后。
本名姜姒的太平公主姜泥一直看不懂人屠徐骁对她——原先存了求活心思的母后说了一句,“不想沦为胯下玩物,就自尽吧”。
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却有两个不成材的儿子,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心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傻子天生神力,可即便如此也不是能做北凉三十万铁骑主心骨的人物,那姜泥就要杀了以后将要袭王爵的世子徐凤年,如此一来,徐骁不管生前如何权柄煊赫,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免不了树倒猢狲散的一天,所以姜泥愿意等,愿意苟活。
徐凤年一振臂,驱散手上的青白鸾,丢了那块被利爪挖出窟窿的小幅蜀锦,朝始终恭立一旁的北凉武神袁左宗微笑道:“袁三哥,你歇息去吧。”
从不曾听到这个亲近称呼的袁左宗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躬身离去。
听潮亭,终于清静了。眺望出去,满眼的风景如画。
徐凤年并未去拾起鱼竿,而是斜卧榻上,轻声道:“姜泥,有机会,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没有深究含义的亡国公主鄙夷笑道:“世子殿下这一趟出游,可是要让一群人遭了无妄之灾,真是好大的手笔,不愧是大柱国的公子。”
徐凤年转头笑道:“若非如此,能替你抹掉守宫砂?”
姜泥嘴角不屑地勾起,勾起滔天仇恨,如果能放秤上称上一称,千斤恨万两仇啊。
徐凤年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跟偶尔开心笑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都有两个小酒窝,我最喜欢你这点了,所以你迟些动手杀我,我好多看几眼。”
姜泥面无表情道:“你等着便是,下一次杀你的时候,我会最开心地笑。”
徐凤年坐直身体,从一只雕凤琉璃盆掏出一把饵料,抛向栏外湖中,惹来无数条锦鲤跃出湖面,望着这番灵动景象,背对着姜泥的世子殿下感慨道:“那肯定会是天下最动人的风景了。”
徐世子丢了几把饵料,看腻了锦鲤翻腾的画面,拍拍手站起身,原本姜泥都准备好了蘸着温水用来擦手的锦缎,但徐凤年却没有去接,三年磨砺,由奢入俭难,但由俭入奢也需要个过渡。
他单独离开听潮亭,最后不忘转身提醒道:“姜泥姐姐,可别想偷溜进楼内试图顺手牵羊般拿一本武学秘籍,你知道的,里头任何一位守阁奴,都不是你袖中一柄神符能对付的。这帮老家伙可远不如我怜香惜玉呀。女孩子家家的,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多好。走啦,别瞪我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姜泥姐姐的眸子好看啦。”
调侃完了侍女的徐凤年走向独属于他和二姐的马厩,一路上瞧见水灵女婢,都不忘伸手搂搂腰,摸摸小手,姿色再出彩一点的,当然还不忘蹭蹭她们沉甸甸的胸脯,喊一声姐姐妹妹,然后轻佻说一句,“哟,这里多了几两肉,走路千万别累着。”惹来一连串的银铃般娇羞笑声。
徐凤年来到富丽堂皇的程度比一般富贾家室还要过分的马厩,里头暂时就只有一头孤苦伶仃的枣红色跛马。
给王府做了很多年马夫的仆人老黄正在跟马唠嗑,看到相依为命了三年的世子殿下,习惯性地咧嘴憨笑露出没有两颗门牙的滑稽样子,徐凤年翻了个白眼,惊讶道:“老黄,你的匣子呢,咋不背着了?”
老黄估计是蜀人,一口在王朝内很不招人待见的西蜀腔怎么都改不掉。
而举国兵卒不过六万的小小西蜀,当年跟西楚皇朝一样逃不掉被北凉王灭国的命运,可老黄却比那姜泥可爱多了,安分守己得很。
这三年惨淡凄凉的数千里游历,若非老黄会钓鱼爬树,会偷鸡摸狗,还手把手教会了徐凤年编草鞋,他这个世子早就饿死他乡。
老仆身上背负着一只被破布包裹的行囊,只装有一只紫檀长条匣子,打死都不肯给徐凤年打开瞧瞧里头的玄机。
起先徐凤年还以为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用来装载神兵利器的璇玑盒,觉得老爹好歹会派一名绝世高手来随行,可当第一次碰到匪人,看到这老仆比他还溜得更像一只丧家之犬以后,就彻底心凉了。
每次忽悠老黄把匣子打开,老马夫都只会摇头傻笑,徐凤年只得骂骂咧咧一句,又不是要你媳妇脱光了衣服给我看。
清河郡某次徐凤年趁老黄去拉屎的时候,耐不住好奇,偷偷研究了一番,却不得要领,只觉得匣子光是捧着便冰冷刺体,结果老黄看到后眼神那叫一个幽怨,比陵州大街上被他调戏了的黄花闺女还可怜兮兮。
之后不知是否遭了报应,徐凤年隔天就感染风寒,老黄熬药烧水偷红薯来烤,忙得焦头烂额,之后整整半旬时光都是老马夫背着徐凤年前行,最大的印象就是老黄那具瘦骨嶙峋的骨架把自己给硌得疼,当然,还有几分没有说出口的感激。
在那以后,徐凤年就没打过匣子的贼主意了。只是难免会浅浅淡淡想着某年某月某日能知道其中的小秘密。当然是无关痛痒的小秘密,一个老马夫能有天大的秘密才是笑话。
至今徐凤年仍记忆犹新,脱离草寇的追杀后,他问老仆:“老黄,你是高手吗?”
老黄带着搁在漂亮娘们脸上才是动人的“羞意”点点头。
徐凤年再问:“很高的那种?”
老黄似乎更羞涩了,扭捏着微微撇过头,再点头。
徐凤年想着方才被一群拿木矛柴刀追着打的悲壮光景,强忍揍人的念头,又问:“有多高?”
老黄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半晌才伸手比画了一下,貌似跟世子殿下的个头差不多高,紧接着还往下降了降高度。于是心存侥幸的徐凤年彻底绝望了。
所以说徐凤年完全有理由对大柱国有怨气,除了忘了安排高手当扈从外,不但不跟他说行走江湖莫要怀璧的浅显道理,还怂恿着徐凤年说:“儿啊,出门在外,首要功夫就是保命,喏,这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乌夔宝甲穿上,这只由冰蚕呕血吐出的丝线打造的手套也戴上,这里还有三四本类似武当镇教用的《上清紫阳诀》的绝世秘籍,都拿上,好货啊,你丢任何一本到江湖上,就能引发一场腥风血雨,你抽空练一练,说不定明天就是高手了,瞧瞧,爹可是真心疼你呢。
把银票都揣上,你腰间那几枚吊玉佩也值好几百两黄金,没钱了就找家当铺卖掉,吃香喝辣不成问题。”
一开始徐凤年还觉得的确不错,这样的游历就是一片坦途啊,不担忧花钱如流水,勾搭一下各地风韵迥异的美人,结识一下名头震天的豪杰,跟武林中响当当的大侠称兄道弟一下,想想就乐和。
可后来才他娘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一头任人宰割的大肥羊,谁见谁爱,谁见谁扑,这你个王八驴屁股的,到后来,那些秘籍唯一的用处就是撕下来用来擦屁股了。
仅剩半本横看竖看斜着看都如天书的《吞金宝箓》,总算派上用场,在归途中遇上了比任何一位陵州花魁还美的白狐儿脸,他识货,答应收下半部《吞金宝箓》,护送他回陵州。
那小半年徐凤年好不容易碰上个没啥歹念的真正高手,千方百计地讨好,无奈何白狐儿脸对他爱理不理,连走路都要刻意拉开一大段距离,除非遇到不开眼的拦路劫匪,否则绝不废话。
徐凤年走入马厩里,给跛马拿了一捧马草,轻叹道:“红兔啊红兔,要是被二姐看到好好一匹汗血宝马被折磨成这德行,难保不会给我板栗吃。”
这三年,一鹰一马,外加一个所幸没那么老眼昏花的老仆,就是他的全部了。
徐凤年喂了一会儿马,想到府上密探传来消息说白狐儿脸还逗留在城内,就准备出了王府找点久违的乐子。
这个家伙在他落魄的时候时不时会刺他一句,“你若是公子哥世家子,我就是娘们。”徐凤年没理由不去显摆显摆。
以前吧,只觉得仗着老爹的徐字大王旗狐假虎威那是天经地义,现在还这么认为,只是多了几分珍惜,毕竟过了两年多生不如死的悲苦日子,才知这世道的柴米油盐不便宜啊。
老黄跟世子殿下培养出了默契,似乎知道是出去花天酒地,就搓了搓手,做了个喝酒的手势。
徐凤年会意地哈哈笑道:“放心,不会忘了请你喝最好最贵的花雕,走起!”
徐凤年刚和老马夫走出马厩,就看到那位说是神仙都有人相信的老道士,不用猜,肯定这老骗子是来求自己说服弟弟去龙虎山学艺了。
十二年前就是徐凤年放狗咬这老道的,由于娘亲生前信佛的缘故,不信天命这套玩意的世子殿下对僧侣还算尊敬,但一看到街上的算命术士,必定砸烂摊子,这龙虎山老道也算时运不济。
当年不修边幅一身虱子的老道士过了第一关,还差点一个没把持住破了童子身,那一次相逢的开头很不愉快,但结尾还算马虎。
儿童徐凤年临别私下不忘语重心长地教训龙虎山老祖宗,“老头,要骗人骗钱,你怎么也得舍下本钱弄一套像样的衣物,那些神仙志怪小说上的道教天师,可都是黄冠道袍一个嗝屁就会立马羽化登仙台的高人装束,你就不学学?下次你还这样来王府,我照样放狗咬你!”
看来姓赵的老道是学乖了,果真换上崭新得体的道袍,头顶冲天黄冠,还添加了一柄古朴桃木剑,平时走哪里,都是前半生行走江湖所享受不到的尊敬眼神,这让平时在山上对着数十年不变的几张死板脸孔的老道士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