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枳开始在心中打算盘,徐凤年已经发现一个细节,徐北枳用心思索时,手指会下意识地悬空横竖勾画。徐凤年没来由想到有些晦气的四个字:慧极必伤。于是徐凤年就让青鸟停马,去买一笼肉包犒劳犒劳徐橘子,他是亲口尝过倒马关小铺子贩卖的肉包子,那叫一个物美价廉。徐凤年在等青鸟返身时,透过窗帘子看到一伙蹦蹦跳跳前往私塾读书的稚童,其中就有赵右松。徐凤年会心一笑,从行囊里抽出一本在吴家九剑遗址买来的伪劣秘笈,轻声喊来青鸟,让她送给那个乖巧淳孝的苦命孩子。
正在默默背诵诗文的右松无缘无故被一位青衣姐姐喊住,然后这位好看的姐姐就递给他一本书籍,封面上写有气势吓人的“牯牛神功”四个大字——都神功了,能不是绝世秘笈吗?不过孩子震惊多过雀跃,再说了孩子小归小,但聪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险恶,加上娘亲总说不能占人便宜,右松打死都没伸手去接那本秘笈;倒是身边一些纯真孩子在那儿起哄,差点就要去抱住青衣神仙姐姐的大腿,求着她收他们做徒弟,想着一天就练成绝顶高手,三天就可以天下无敌。右松不肯收下秘笈,连青鸟破罐子破摔说是假秘笈不值几个钱,他也不收。没这种甩卖秘笈经验的青鸟只得求助地望向公子。她这一看,右松就开心坏了,给他瞧见了徐哥哥!
他一溜烟跑到马车边上,抬头看着帘子遮掩大半面孔的徐大侠徐哥哥,笑脸灿烂,正要说话,忽又一拍脑袋,小心翼翼地掏出藏得很好的几文钱,去包子铺跟老板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回到马车边上,也不怕烫手,踮起脚跟递给徐凤年。
徐凤年一手托住帘子,一手接过拿莲叶包裹的肉包子,笑道:“是你娘给你买书的钱吧,不怕回去挨骂?”
孩子使劲摇头,咧嘴笑道:“哪能呢,我娘要是知道徐哥哥回来,肯定比我还要大方咧。咱家现在可不穷了,我娘绣花绣得好,一个月能挣好些银子的,而且我娘还说官府有个叫织造的地方,要请她那儿挣钱去呢。”
徐凤年心知肚明,肯定是皇甫枰给过某些人暗示了,轻重恰到好处,既没有亏待了娘儿俩,也没有惊扰到他们的平静生活。徐凤年咬了一口肉包子,指了指青鸟,笑道:“这位姐姐是我朋友,那本秘笈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用不着,送你了。”
这种秘笈,真练了,哪怕手上有一百本,辛苦十辈子都练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也不至于练坏了身子骨——都是一些江湖门派最不值钱的入门口诀,勾勒一些烂大街的糊涂把式,只算有几分勉强强身健体的益处。
“好嘞!”小孩笑着接过秘笈,然后郑重其事地给青鸟鞠了一躬,有板有眼说了句“谢谢神仙姐姐赠书右松”,把性情疏淡的青鸟也给逗乐,微微一笑。
拿了好处,家教极好的孩子当然要想着还礼,不由满眼期待地问道:“徐哥哥不会急着走吧,午饭去我家吃呗?我娘肯定也高兴的,她总跟我说以后长大了要报恩呢!嘿,不过我娘称呼徐哥哥,都是徐公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麻烦了,你还得去私塾念书,正是农忙的光景,你娘肯定也要下地干活,而且我急着离开倒马关,就不停留了。”
孩子一脸藏不住的遗憾,却也没有不懂事地一味坚持。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
马车沿着道路继续南下。
这一路南归,倒马关的稻田早已由柔然南麓的青黄变作满眼金黄。
驿路边上一望无垠的大片金黄中,有一位朴素装束却难掩婀娜身段的小娘正在弯腰割稻,她在村子里本来分不到多少田地,手头宽裕以后,耐不住手头空闲,就在这边买了一块地。田契转让本来是极为烦琐的手续,本以为村子这边都说不通,不承想官府那边倒是出奇的好说话,生怕她不买地似的,让她拿到手田契后都忐忑了很久,以为这里头有她没瞧出来的陷阱。好不容易挣了些积蓄银子,要是又给坑骗了去,她就要打自己几个耳光,狠狠骂自己人心不足活该吃苦头了。好在都已秋收割稻,身后一束束金灿灿稻谷都叠了好些堆,就都是她自家的口粮了,小娘充满了不好与人说的喜悦。
她出身米脂那个盛产美人的地儿,而她又是方圆百里的佼佼者,许多姿色不如她的女子都已成为官爷军爷们的侍妾,或是养在好几进大私宅里当金丝雀,她不羡慕,只觉得守在这儿,守在右松身边就很好了。
她站直了腰,擦了擦汗水。
只是不知那位施恩不图报的徐公子现今如何了?
她俏脸一红,轻轻骂了自个儿一句不知羞。
浩浩荡荡,持银瓶过西域。
赵楷走着一条跟当年白衣僧人西行万里一模一样的路。
赵楷一行人,除了两百骑骁勇羽林卫,还有十几名腰系黄带佩金刀的大内侍卫,青壮与老姜各占一半,随便拎出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姜块,都是十几二十年前名震一方的武林翘楚。除此之外,还有那位在宫中深受陛下和一位膝下无子嗣的娘娘十分敬重的密教女法王,剃去三千烦恼丝后,非但没有清减了她的姿容气度,反而让她的那张说不清是柔媚还是端庄的脸庞越发蛊惑人心,不愧是身具六相的六珠菩萨。
赵楷刚刚走过了被称作“黄鹤飞不过”的天下第一险剑阁,揉了揉屁股,回首望去,问身边那尊的确不用食人间烟火的女菩萨:“龙虎山天师府的《老子化胡经》,是不是说道教祖师爷由这儿去的西域?还说老君留下三千字后,就化身佛祖西渡流沙。我咋没感觉到什么仙气,也没啥佛气?”
曾经在北凉世子和老剑神李淳罡面前引度万鬼出襄樊的女子,并未骑马,一直如同苦行僧坚持步行,平淡道:“有紫气东来西去,只是你身在山中不知山。”
赵楷嘿了一声,指着自己鼻子,“说我?你还真别说,在襄樊城那边遇到你之前,芦苇荡里有个很神仙的老前辈,就夸我气运仅次于西楚一个亡国公主。慧眼如炬啊!”
她不理睬这名皇子的沾沾自喜,一袭素洁袈裟飘摇前去。
赵楷下意识望向北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脸色阴沉。按照二师父的说法,当初北凉之所以交由徐骁镇守,实在是无奈之举。凉甘走廊是西北咽喉,一旦这个口子打开,北莽百万铁骑就可以轻易从湟水谷地以狮子搏兔之势,俯冲中原!北凉设防其实不易,大多边境线上无障可依,像倒马关以北的那个喇叭状向外扩展的荒原,若不是由北凉铁骑驻扎,用任何一支军旅去换防,恐怕早就给北莽的铁骑碾压成一只破竹篮,处处漏水。而且凉莽优劣在于北莽疆域广袤,拥有几乎等同于整个中原的巨大纵深,这就形成了围棋上的厚壁之势,是地狭的北凉完全不能媲美的,因此北莽输得起几次大败仗,北凉则是一次输,满盘皆输。
赵楷自言自语道:“徐骁不做土皇帝,谁能做?顾剑棠?说不定五年都支撑不下来吧。”
赵楷撇了撇嘴,骑马靠近一辆马车,掀开帘子瞧了眼。
是仅剩的一尊符将金甲人。
赵楷笑道:“大师父可比二师父大方多了。”
赵楷放下帘子,心头浮起一阵挥之不去的阴霾。从讥佛谤佛再到灭佛,本来有望成为天下佛头的二师父一直不闻不问,袖手旁观,最近几年都干脆瞧不见踪影了。大师父在宫里头好像也有了危机,自己这趟西行是迫不得已的树挪死人挪活啊。
喉咙快冒烟的赵楷艰难咽了口口水,想起那个注定要成为生死大敌的同龄人,轻声道:“敢不敢来杀我一杀?”
他又回头看了眼应该是最容易设伏的剑门关,“徐凤年,好像你没有机会了。”
赵楷扭了扭脖子,讥笑道:“我呸,连赌桌都不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