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枳问道:“难道还有谁藏藏掖掖?”
徐凤年大笑道:“你忘了我二姐?”
徐北枳将信将疑道:“你也知道纸上谈兵和亲身带兵是两回事。”
徐凤年脸色剧变,攥紧拳头,因为他知道是谁率领大雪龙骑奔赴南朝京府了。
徐北枳何等触类旁通,也立即猜出真相,苦涩道:“要是她能活着回北凉,我就服气。”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闭眼靠着车壁,笑道:“那你现在就可以心服口服了,我二姐十四岁之前就已经记住北莽全部军镇戊堡、部落村庄和驿站烽燧。”
徐北枳在心中缜密推敲,然后使劲摇头,憋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
徐凤年揉了揉脸,轻声道:“小时候她跟我大姐打过一个赌,二姐说她一定会在三十岁以前带兵杀到南朝京府。她们两人的赌注分别是一本兵书和一盒胭脂。”
徐北枳冷哼一声:“军情大事岂能儿戏?!龙象军的行军路线分明是经过兵法大家精确计算过的,以军损博取大势,可以视作是在为你争取时间,你二姐算什么?”
徐凤年调侃道:“你有胆子,下次见着了她,自己问去。反正我是不敢。”
徐北枳愣了一下,“你连弱水都敢去,第五貉都敢杀,竟然不敢见你二姐?”
徐凤年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当初练刀就给她见面不说话,这次在北莽绕了一个大圆,还不得被她拿剑追着砍?
那支骑军深入腹地,如同庖丁解牛,绕过诸多军镇险隘,在北莽版图上以最快的速度撕扯出一条绝佳曲线。
速度之快,战力之强,目标之明确,都超乎北莽所有人的想象极限。
为首一骑披甲而不戴头盔,年轻女子视野中,已经出现那座北莽南朝最大城池的雄伟轮廓。
身后九千轻骑眼神中都透着疯狂炙热的崇拜。
从来不知道原来仗可以这么打,就像一个大老爷们在自己家里逛荡,遇上毫无还手之力的不听话孩子就狠狠赏他一个板栗。
每一次接触战之前,都如她所说会在何时何地与多少兵马交锋。因为绕过了全部硬骨头,以大雪龙骑的军力雄甲天下,收拾起来,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敢情她才是南朝这地儿的女主人?
一路北上得轻而易举,不过接下来转身南下才是硬仗!
但老子连南朝京府的城门都瞧见了,还怕你们这群孙子?
女子容颜不算什么倾国倾城,只是英武非凡,气质中绝无掺杂半点妩媚娇柔。
她下马后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书籍,点燃火褶子烧去成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嘴唇微动,然后默默上马。
北凉历年冬天的大雪总是下得酣畅淋漓,不像南方那样扭扭捏捏,这让新近在这块贫瘠荒凉土地上安家的几个孩子都很开心。北凉铁矿多少,战马多少,粮食多少,反正都不是他们可以触及的事情。四个孩子中大女儿没甚出彩,跟寻常少女一般喜好胭脂水粉,就是性子泼辣。像那荡秋千,也不像寻常大家闺秀那般含蓄,总恨不得荡到比顶楼还要高。老二最为聪慧,自幼便被视作神童,读书识字极快,性子也内敛,都说像她娘亲。老三长得最像他那风华绝代的娘亲,典型福气的北人南相,跟他一生下来便注定勋贵无比的身份十分相符。兴许是这个家的子孙福运都用光在了前边三个孩子身上,到了土生土长在北凉的四子这里就有些可怜,就跟家乡的土地一样,他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哭过一声,会走路以后也憨憨傻傻,枯黄干瘦,鼻子上时常挂着两条鼻涕,跟口水混淆在一起。府上下人也都觉着女主子是因为生他才死的,私下对前边三位小主人都打心眼里喜爱,唯独对力气奇大的老四恶感不已;胆子大一些的年轻仆役,四下无人时就会狠狠欺负几下,反正小家伙铜筋铁骨似的,不怕被掐,就是扇上几耳光,只要不给管事门房们撞见,就都不打紧。
十二岁徐渭熊的书房纤尘不染,井然有序,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品,除了文房四宝就只剩下囊括诸子百家的浩瀚书籍,书柜摆放的每一本书都拿朱笔细致圈画过。今天她正在一丝不苟写那个“永”字。北凉王府的二郡主公认无所不精,唯独书法实在是不堪入目,这让要强好胜的徐渭熊钻了牛角尖,誓要写出满意的楷字——比不过弟弟也就罢了,怎能输给她?!书法真意,她早已烂熟于心,都不用别人如何传授,直笔、驻锋、侧锋当如何才算炉火纯青,她都很心知肚明,可真到了她毫尖写出,却总是如蚯蚓扭曲,这让这个秋天写了不下三千“永”字的徐渭熊也有些恼火。
一个唇红齿白异常俊俏的男孩提了一具比他体型还要小一圈的“尸体”来到书房。
徐渭熊微微抬了抬眼角,不理睬。
锦衣华贵的孩童放下“尸体”,笑哈哈道:“黄蛮儿,咱们到了。”
躺在地上的“尸体”闻声后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憨憨咧嘴笑,悬挂了两条鼻涕虫,还流了许多口水。
这一对兄弟就是徐凤年和徐龙象了。
黄蛮儿喜欢被哥哥拖拽着,也喜欢大雪天被哥哥倒栽葱扔进雪地里,整颗脑袋冰凉冰凉的,舒服得很!
徐凤年伸手帮弟弟仔细擦去鼻涕口水,然后胡乱擦在自己袖口上,指了指书房里一尊龙头对大嘴蟾蜍的候风地动仪,拍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去,玩蛤蟆去,记得这次别弄坏了,到时候二姐赶人,我不帮你的。”
枯黄稚童乖乖去地动仪旁安静蹲着,这回没把蹲在地上承接铜球的蟾蜍偷偷拔起来。
徐凤年趴在书案上,嚷嚷道:“二姐,还练字呢,练啥哦,走,咱们去湖边钓鱼,大姐都在那儿摆好绣凳了。”
已经有了少女胚子的徐渭熊根本正眼都不瞧一下弟弟徐凤年。
徐凤年挠挠头,无奈道:“真不去啊?”
徐渭熊不耐烦道:“再写六十个‘永’字,我还要读书。”
习以为常的徐凤年哦了一声,嘻嘻一笑,抢过笔,铺开一大张熟宣,唰唰唰一口气写了几十个潦草“永”字,这才将笔交还给二姐,“瞧,你都写完了,一起玩去呗。”
徐渭熊怒目瞪眼,北凉王府的小世子吹着口哨,半点都不在乎。
徐渭熊搁下笔,冷哼道:“就两刻钟。”
徐凤年笑道:“好嘞!”
姐弟三人一起走出书房,黄蛮儿当然是给他哥拖出去的。
徐凤年问道:“二姐,什么时候下雪啊?”
徐渭熊皱眉道:“才霜降,立冬都没到,再说今年兴许会在小雪以后几天才能有雪。”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二姐,你那么聪明,让老天爷早些下雪呗?”
徐渭熊伸手拧住小世子的耳朵,狠狠一拧。
这一年,北凉第一场雪果真在小雪之后三天如约而至。
两位少女和两个弟弟一起打雪仗,是徐凤年好说歹说才把二姐说服,从书房拐骗出来一起玩,当然是他和二姐一头,大姐徐脂虎和弟弟黄蛮儿一头。因为气力吓人的黄蛮儿给哥哥说了只准捏雪球,不准丢掷,加上在二姐徐渭熊的指挥下,徐凤年打得极有章法,孤立无援的徐脂虎自然给砸了很多下,不过她在投降以后偷偷往徐凤年领子里塞了个雪球,也就心满意足。徐凤年龇牙咧嘴一边从衣服内掏雪块,一边跟二姐说道:“咱们去听潮阁赏景,咋样?”
徐渭熊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去,要读书。”
徐脂虎帮着弟弟掏出雪块,笑道:“女孩子嫁个好人家好夫君就行了,你读那么多兵书,难道还想当将军?”
徐渭熊瞥了一眼这个从小到大都跟冤家似的姐姐,都懒得说话,转身就走。
徐脂虎对着妹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徐渭熊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身形停顿,转头冷冰冰说道:“你以为徐凤年还能玩几年?”
徐脂虎皱了皱已经十分好看的眉头,叉腰反问道:“你知道?”
一看苗头不对,再待下去十成十要被殃及池鱼,徐凤年拉着黄蛮儿赶紧逃离这处战场。
事后他才知道两个姐姐打了个赌。
那一年,北凉的雪格外的大。
小世子差点以为老天爷是个养鹅的老农,要不然能撒下这么多“鹅毛”大雪?
徐凤年在一名笼罩在黑袍中的男子带领下乘马车进入茂隆军镇,那沉默寡言的男子亲自做马夫。
茂隆城已处戒严状态,气氛肃杀。巡城的甲士见到男子的令牌后,俱是肃然站定。
将军令。
偌大一个北凉,整整三十万铁骑,也才总计九枚。
大将军的六位义子各有一枚,其余三枚不知持有在谁手中。
徐凤年认得那枚将军令,也就认得了马夫的身份。
只有一个称号——丑。
徐骁的地支死士之一。
妃子坟一战,活下来的其实不只是袁左宗,还有这名死士。
他所杀之人其实不比白熊袁左宗少多少。
徐凤年没有彰显世子身份,去下榻茂隆军镇的将军府邸,只是挑了一座僻静的客栈入住。客栈掌柜、伙计都早已逃命,不过有青鸟在身边,轮不到徐凤年怎么动手,一切都舒舒服服的。
徐凤年说在这里多住几天,丑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名铁石心肠的死士在初见世子殿下时,也曾有过一闪即逝的失神。
在书写密信其中四字时,他的手在轻微颤抖。
世子白头。
等了三天,徐凤年就动身出城南下。
这辆马车尚未到达离谷军镇。
一阵阵铁蹄震颤大地。
不下五千白马铁骑如一线大雪铺天盖地涌来。
徐凤年苦笑着走出马车,迎向后边追来的铁骑。
当头一骑疾驰,继而缓行,女子策马来到徐凤年十几步外,冷眼俯视着他。
她原本有太多训斥的言语藏在腹中,甚至想着给他几马鞭,再将他五花大绑到北凉,只是当她看到眼前异常陌生的情景,这名入北莽如入无人之境的神武女子嘴唇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徐凤年欲言又止。
她扬起马鞭,指向徐凤年,怒极道:“徐凤年,你有本事就死在北莽!”
她调转马头,狂奔出去。
她背对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后,视线模糊起来,一手捂住心口。
徐凤年呆呆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空,伸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
如雪铁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凤年正要返回马车,一名赤足黑衣少年从天空中斜着轰然坠落,砸出一个巨坑。
走出马车站在马旁的徐北枳张大嘴巴。
黑衣少年原本一脸憨笑,痴痴望向哥哥,蓦地号啕大哭,然后朝北边发出一声嘶吼。两匹马当场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徐北枳捂住耳朵都承受不住,若非有死士丑搭住胳膊,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唯独已经没了大黄庭傍身的徐凤年全然不遭罪。
黑衣少年蹲下身,背起他以为受了重伤的哥哥,想着就这么背着回家。
徐凤年拍了拍黄蛮儿的脑袋,笑道:“我没事,你先去拦着二姐,不要让她带兵北行。”
黄蛮儿使劲摇了摇头。
天大地大,都没有他护着背上的哥哥来得最大。
徐凤年耐心道:“听话,咱们姐弟三人一起回家。”
正在黄蛮儿小心放下徐凤年的时候,有一骑返还。
今日离阳王朝的早朝,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鱼贯入城,依旧是玉敲玉声琅琅,经久不息。
君子听玉之声以节行止。佩玉规格如同品秩,也讲究一个按部就班,不可逾越雷池。离阳党争虽然在张首辅控制下不至于失控,但言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较真那也是家常便饭。晋兰亭今天出现在朝会上,显得格外醒目。半年前他丢了清贵的大黄门,但是始终闲居在京,起初那座门可罗雀的府邸,在他弹劾北凉王徐骁被摘去官帽子之后,访客反而络绎不绝。这次奉旨早朝,傻子也知道朝廷雪藏了他整整半年,也算给足了徐骁面子,是时候给晋三郎加官晋爵喽。这不,晋兰亭此次朝会,在门外等候时,身边一圈俱是同僚们的热络殷勤招呼声,他也在腰间悬挂了一套崭新玉器,玉璜玉珠相击,玉坠滴和玉冲牙相撞,发出一阵清越之声,行走在殿陛之间,声韵极美。
除了晋兰亭是众人瞩目的惹眼人物外,从北地边陲赶回京城的大将军顾剑棠身边还有一人,一样扎眼——是一张生面孔,不过京城这半年来也早就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了——一个姓袁的江湖匹夫,鲤鱼跳龙门,突然就成了大将军的半个义子,据说性子执拗,心狠手辣,把边境上的江湖门派都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袁庭山跟在顾剑棠身后,恰好跟走在张巨鹿张首辅身后的晋三郎差不多并肩。相比之下,袁庭山腰间佩玉则十分简单,粗犷洗练。晋兰亭温文尔雅,在京城官场浸染小两年后,历经辛酸坎坷世态炎凉,投于张党门下后,没有半点得志猖狂。当袁庭山向他瞧过来时,晋兰亭马上报以微笑,殊不料这名初次参与朝会的小小流官竟是呸了一声,低头吐了口唾沫。晋兰亭好不尴尬,不过脸皮比起初入京时厚了不知多少寸,只是一笑置之。袁庭山明目张胆的动作,让远处一些司礼督查太监都心肝颤了一下——得,明摆着又是一个刺头。
袁庭山加快步子,向顾剑棠小声问道:“大将军,啥时候我能跟你一样佩刀上朝?”
顾剑棠置若罔闻。
张巨鹿瞥了一眼这个半座京城都是未见其面先闻其声的年轻武夫,似乎觉得有趣,笑了笑。
袁庭山还要唠叨,顾剑棠冷声道:“再说一个字,就滚出京城。”
袁庭山笑呵呵道:“不说了不说了。”
晋兰亭心中腹诽:你小子都已经说了六个字。
但是牢牢掌控兵部十几年的顾大将军没有计较这种滑头行径,这让晋兰亭顿时高看了姓袁的一眼。
顾剑棠和张巨鹿几乎同时望向远方一个拐角处,晋兰亭愣了一下。
穿了一件大太监的红蟒衣,如同一只常年在宫中捕鼠的红猫,安静地站在那儿。
袁庭山啧啧道:“高手啊。”
晋兰亭只是远观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迅速低头,生怕被那位臭名昭著的宦官给记住了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