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绸缎长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腰间挂有一串南朝士子间十分风靡的金锒铛;女子秀气贤淑,金钗步摇,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却拥有大家闺秀的气韵。年轻英俊男子正给结伴女子讲述佛门三十二相,顺势解释了佛门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刚境的不同,言辞深入浅出,显然熟谙释教典故,女子温雅点头。徐凤年不想加快步子超过两人,本意是不愿打搅这对火候只比情侣身份差一筹半筹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工夫以后,男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徐凤年不怀好意盯着女子婀娜身段,不过男子家教使然,并未恶言相向。徐凤年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听到那名男子愤愤然说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住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做那欺财骗色的勾当,就是浑然不懂佛法为何物。佛门清净地,何来清净二字!尽是一些该杀的混账东西!”
女子性情温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许多,轻言轻语:“那些辩经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坏人,你故意递出金银,他们都不愿手触银钱,反而送了你一本经书。”
男子手指弹了一下腰间金锒铛,神情轻蔑,嗤笑道:“大势所趋,一两个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虽有质疑,仍是没有与他争执。
徐凤年远远见到他们在一座鼎炉前烧香拜天,为了不徒惹人厌,就干脆坐在台阶上,摘下书箱,当作是休憩片刻。他没来由想起西蜀老黄,恰好是这个最不会讲道理的老剑客教会了徐凤年最多的质朴道理,这大概是道理总在平淡无声处的缘故。记得游历返回北凉途中,与温华离别之后,和白狐儿脸相遇之前,两人不再如当年出行那般狼狈,颠沛还是颠沛,不过规矩熟稔以后,也就熟门熟路,哪怕不用老黄搭手帮忙,徐凤年也能独力偷鸡摸狗烤地瓜编草鞋,饿不死冻不着。那时候凑巧远远见识到一桩秘笈争夺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称不上,不过还是交待了五六条鲜活人命。
“老黄,敢情秘笈在江湖上这般吃香啊,我家听潮亭好几万本,要不啥时候都贱卖了出去?就当做好事,行不行?那整个江湖还不得都对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侠对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这么做。别人不知道,要是老黄我年轻时候听说有秘笈送,也得荒废了手上的功夫,到头来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肯用心练武了。”
“老黄,你除了养马,有屁的功夫。再说了你也不识几个字,给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认不得字,字认不得你。”
“打铁啊。公子你真别说,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门牙还在,老黄俺也是方圆十里顶有名的俊哥儿,起码是铁匠里最俊的。还有小娘子给俺偷偷送过黄酒哩,长得不咋的,不过屁股可翘了。俺离家时都没舍得喝,埋在后院里,想着啥时候回老家,再挖出来,肯定香!”
“就只有一坛子?”
“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实人家的闺女,就算当年使劲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这模样,年轻时候也英俊过?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
“那是,俺跟公子没得比。公子若是在,那坛子酒就没俺老黄啥事了。”
“得了,别提酒,咱俩走路都喉咙冒火了,渴死。”
“俺晓得了。”
“对了,老黄,你都离家多少年了,那坛黄酒还能在?”
“记不住离家多少年了,应该还在的。是黄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装在琉璃杯里喝的那些葡萄酒不一样。要是公子有机会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顿好喝。”
“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前头有炊烟,咱俩去讨口水喝,老规矩,开门的是大老爷们儿,你开口讨要,是女人,我来。”
“中!”
“对了,老黄,你全身家当就只剩那坛子酒了,真舍得分我一半喝?”
“咋就不舍得了?公子觉着好喝,都给公子就是。”
“换成我,肯定不舍得。顶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实诚人,俺中意。”
“去去去,你要是个俏小娘,我也中意你。”
“唉,可惜俺也没娶上媳妇,要是能有个闺女就好了。”
“随你样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黄你甭想这一茬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门劳作的妇人,是徐凤年上门讨要的两碗凉水,他至今记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黄蹲在一边,笑脸灿烂,一如既往的缺门牙,滑稽得很。喝水时,老黄还不忘憨憨念叨有个闺女该多好。
“老黄,你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娶了。”
只不过这类话,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没能喝入腹的黄酒一样,没能说出口。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瞧见了他的身影,趁着潇洒公子哥前往道观与一位老真人说长生,她犹豫了一下,单独朝徐凤年走来,温颜微笑。徐凤年对于天地气机探寻,已经几乎臻于金刚武夫化境,只不过对她视而不见而已。女子没有急于出声,好像在酝酿措词,女子搭讪男子,终归是有些于理不合,尤其是对南朝遗民子弟来说,大多数中原习俗都一脉相承下来。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内罕见的龙爪槐下,余晖浅淡,槐树虽老态龙钟,却也算枝繁叶茂,衬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气,可惜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拈花惹草的年轻世子,对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给猪拱了去。
他对那名信口开河的公子哥并无好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于“水深火热”,世间太多女子,心甘情愿被或皮囊优越或才情出众的男子用花言巧语骗去大好年华。
徐凤年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笑道:“敢问小姐芳名。”
这是他跟温华学来的,挎木剑的家伙肚子里没墨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套路,每次遇见了心仪姑娘,就要厚着脸皮去说上一句“小姐芳名几许,家住何方”。当初一同游历,温华这句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上次相逢,温华说真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徐凤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恼,仍是轻声说道:“陆沉。”
徐凤年心中了然,是春秋遗民无疑。当年离阳王朝一统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称作神州陆沉,只要是姓陆的,北奔以后,在北莽南朝,说不定十个人里头能抓出两三个叫陆沉的,不过女子叫作陆沉,还是比较稀罕。徐凤年看到与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书箱,往正门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离阳王朝肯定被当作邪僻行径,北莽风俗,一叶可知秋。徐凤年出院时,想起一桩江湖妙事,病虎杨太岁前往龙虎山和道统百年第一人的齐玄帧说法,莲花顶上齐玄帧抚顶杨太岁,斩魔台塌去一半。都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得长生,可见年轻时的杨太岁脾气性情就相当糟糕,亏得能和徐骁成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风头一时无两的齐玄帧,又算是骑牛的前生前世。
徐凤年下意识伸出手揉了一个圆。
一路前行,不断画圆。
与武当山上洪洗象传授机宜时的情形,形似以后,直达神似。
仙人抚顶。
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凤年听到了许多高腔号子,韵律与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语质朴得令人心颤,有婆姨叮咛,有小娘盼嫁,有汉子采石,有子孙哭灵,一般这个时候徐凤年都会停下脚步,远远聆听这类不登台面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直至声乐尾声才重新动身北行。
他走得不急,因为他只需要掐着时间点到达宝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上魔头洛阳,说不定就要横生风波,反而是祸事。
这一路,徐凤年走的是一条粗糙驿道,半旬后有一次还遇上了骑马而游的那对年轻男女。离开吴家遗址后,他们换了身爽利劲装,佩刀男子越发风流倜傥,挎剑女子也平添几分英武气韵。徐凤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线之隔,跻身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金刚初境,大可以居高临下,查探那名青年游侠的气机,大体可以确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门槛上,就公子哥的年纪而言,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数的精悍马贼,也足可自保,想必这也是他敢带一名女子悠游黄土高原的底气所在。北莽虽乱,却也不至于任谁出行都乱到横尸荒野的地步。在徐凤年看来,北莽越来越相似春秋时期,士子书生逐渐崛起掌权,规矩多了以后,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横冲直撞。
北行时,他不是抽出春秋剑气滚龙壁,便是徒手仙人抚大顶,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说人有三宝精气神,精气为实物,游神为变,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状。不扯这些看似玄而又玄的东西,简单说来,精气神三者以神为贵,才有陆地仙人神游窍外的说法。剑道驳杂,大致分术剑和意剑,前者钻研剑招极致,吴家剑冢是最佳典型;后者重剑意,也不乏其人,而剑意即是重神。
武道上也是同理。一个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远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凤年自己的理解,所谓养神铸意,就是追求类似堪舆中藏风聚水的功效,这一记新悟的仙人抚顶,便是灵光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简单四字,对武夫而言,何其艰难。
根骨,机缘,勤勉,缺一不可。
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竟见着了虎落平阳的两位熟人。不知是否是那对男女背运到了极致,竟然撞上了一批分不清是马贼还是悉惕帐下精兵的庞大势力,百来号人马皆披皮甲,各自携有制式兵器,也怪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谙人情,被一名精甲头领仅是言语寻衅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彻彻底底折了那名甲士的颜面,冲锋过招后将其劈落下马还不够,还心狠手辣补上一刀,若非鱼鳞甲优于寻常软皮甲,就要给他一刀砍死。这就惹了众怒,草原游弋猎杀,向来怎么功利怎么来,反正一拥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对那个自恃武艺的世族子弟展开了十几拨车轮战。若是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他大可以脱险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杀敌,还要分心累赘女子的安危,被软刀子割肉般戏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势,被激起了血性,再度被他砍杀劈死了十几名软甲骑士,终于给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给十几个马套娴熟丢来,连人带马一起被拖拽倒地。女子看得梨花带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壮头领拿长枪拍落马背,这还算是半军半匪的家伙手上有所余力,存了怜惜心思,否则一枪透心凉都说不定,当然,事后女子下场注定还不如给一击毙命。
马到功成的头领猖狂大笑,耍了一记精湛马术,侧马弯腰探臂,搂起岔气后无力挣扎的纤弱女子,一手提枪,一手掐住她脖子贴在胸前,勒了勒缰绳,故意停下马转悠一圈,朝地面上那个面红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黄沙漫天也多沟壑起伏,徐凤年蹲在斜坡上,嚼着一颗青枣干果,从头到尾看着人数悬殊的厮杀,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显然这位俊俏公子是不常经历杀伐的雏儿,原本以他技击技巧和厚实战力,大可以护着她远遁,就算脱不开追击,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围圈,回旋余地就要多出太多。
江湖武夫对敌军旅甲士,许多所谓的百人敌甚至是千人敌,少有李淳罡这般一步不退硬抗铁甲的剑仙风采,绝大多数都是且战且退,在正面仅是对上少数死敌的前提下相互消耗,这样的缠斗,依然会被江湖大度认可。
徐凤年猜测这名高门公孙十有八九是听多了荡气回肠的前辈传奇,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骑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徐凤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极为出彩,机巧百出,搁在棋盘上,等同于具有许多不曾流传开来的新颖定式,哪怕一些个广为流传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开来的变数,可见此人要么是有个名师指点,要么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对厮杀,他会有很大胜算,不过真实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蛮横围殴胜过英雄好汉。混江湖是脑袋拴裤腰带的血腥活计,谁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渐进,早就丢开棋盘,一拳砸在你鼻梁上了。
徐凤年弓腰如豹尽量隐匿潜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见到鱼鳞甲首领将怀中女子丢下马,跳下马背,一脚踹在她心口,习武只是当作养生手段的女子几乎当场晕厥过去,顿时蜷缩起来,大口喘气,如一尾被丢上岸的可怜青鱼,脸色发白。鱼鳞甲汉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缕青丝,晃了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饰华美的外乡公子哥,后者已经被马套绳索裹得如同一颗粽子,更有几条铁链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别拉直悬在空中。
一些个性子急躁的骑士,下马后除了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这个俊俏公子的脸颊,一场硬仗打下来,死了二十几名兄弟,谁都要杀红了眼。在大漠黄沙里头讨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钱,刀口舔血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家兄弟则是不得不值钱,这跟兄弟情谊关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给黑吃黑了去,他们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鱼吃小鱼才有当今的架势。有几十号人马就可以当大爷,有一百号就连官军都要头疼,若是有个八百一千人的,那还做个屁的马匪,直接去王庭皇帐捞个武将,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规矩,到了三百这个数目,就可以大摇大摆去持节令大人坐镇的州城,要啥给啥,总之带多少兄弟去,就给你多大的官。
这批骑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发秃顶,后脑勺结发成辫,鱼鳞甲壮汉撇了撇头,也不废话,四批拉住铁链的下马骑兵也就心领神会,狞笑着开始拔河。几名头领模样的鳞甲汉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阴鸷戾气,明显带着算计权衡,一边看戏一边嘀咕,兴许是觉着既然结下了死仇,就无需讲究脸面和后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杂草一样,都是一岁一枯荣,没他娘的那么多细水流长,也别管这公子哥是什么身份背景了,他们还真不信南朝大姓门阀可以带着人手赶赴西河州寻仇。
四个方向,四条铁链,总计二十多人,一齐倾力拉伸,亏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轻男子身负上乘武学,只是无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马匪头领嫌不够酣畅,让麾下喽啰翻身上马,又加了一条铁链环住男子脖子,下定决心来一场鲜血淋漓的五马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