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双手浑然抱圆,枪矛出人意料地随之旋转,左手错过一抹,六十杆枪矛反向射出。
虽然这些重骑兵静止时行动相对轻骑要迟缓,却也不是稻草垛子,除去十几根大箭太过于刁钻,刺死重创了骑兵,其余都只是擦伤或者被竭力拨去,不过最内一层圈子开始有破裂的迹象,而六名武力在金吾卫中登顶的骑兵都尉就在间隙中瞬间奔出,同时丢出枪矛,然后抽莽刀,向徐凤年奔杀过去。纷乱间,一人被春秋飞剑割去半张脸,坠马身亡,第二匹马仍是笔直凶悍地撞在了这名可怕剑士的胸口,一撞之下竟然只是让他一脚后滑几步,便止住了身形,所幸另一骑侧向撞来,才将其撞飞,另外一名都尉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莽刀当空劈下!
总算见血了!
这帮厮杀到现在的憋屈金吾卫骑兵差点热泪盈眶。
那名砍中书生剑士肩头的彪悍都尉心头一热,才想要将吃奶的劲头都推到刀锋上,削去这个年轻狠人的整只膀子,就瞧见那厮那双不带感情的阴柔眸子寒光一闪,下一刻,他的莽刀就被崩开,被其给一把拽下马,用双手拧断了脖子。
徐凤年丢下鲜血淋漓的头颅和身躯,嘴角扯了扯。
茅柔沉声道:“都尉唐康战死,抚恤钱是五十两黄金,准许他儿子进入茅氏私学读书,及冠后立即进入金吾卫担任都尉一职!”
茅家重诺!
这是一块比金银还要沉重的金字招牌,也是茅氏能够在敦煌城数次跌宕中始终占据实权高位的根基。
军心再次凝聚。
徐凤年拿住春秋剑,开始狂奔,直线冲向发号施令的茅家女子。
成胎大半的金缕和剑胎圆满的朝露终于出了剑囊。
所到之处,两侧骑兵脖颈间纷纷绽放出一抹血珠。
茅柔眯起眼,这一次并未退走。
两名不起眼的重甲骑兵猛然落马,手持莽刀,大踏步和徐凤年展开对冲。
茅柔则一夹马腹,游入阵形厚重腹部。
她显然不惜让金吾卫中隐藏的茅氏精锐死光死绝,也要慢慢耗死这个横空出世的剑士!
宫城白象门外,可谓枭雄林立,各自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茅氏族长茅锐是一个精瘦老者,坐轿而来,此时帘子掀开,车厢内摆有一整套精美绝伦的炉瓶三事。香炉是旧南唐官窑烧制的三足瓷香炉,五彩斑斓,是久负盛名的南唐国器,一寸瓷片一寸金;香盒更是蔗段盒,贮藏有一块海中百年漂游才呈现出纯白色的珍品龙涎香,箸瓶插有几根黄金小箸白银香铲。两名身段妖娆的妙龄女子跪在一旁,低眉顺眼,轻巧焚香。
茅锐眯起眼,脸色看似安详,眼神却尤为炙热,望向城门口,一只手探入一名侍香女的领口,按在其胸脯上,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隔着精绝天下的西蜀缎子,抚摸另外一位侍女的臀瓣儿。茅锐这些年亲眼看着那名女子,在城主身边一点一点,由女童蜕变成妩媚少女,再长成国色天香的成熟女子,没有一夜不去垂涎她的身段,尤其是她身上的独有体香。
车厢香味弥漫出去,连相隔十步以外的一名骑马老者都清晰闻到,不过显然这位老骥伏枥不服老的佩剑老人并不领情,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有些厌烦。他曾是锦西州上一任持节令的旧将,叫鲁武,弓马熟谙,青壮时候更是锦西军中名列前茅的骑射高手,上了岁数后也没落下武艺,对于同枝通气的茅锐,其实向来看不起。伸手挥了挥香气,鲁武腹诽一句老不正经的东西。鲁武虽未像茅家这般掌握五百铁骑,却也有大量精锐私兵,老人以豢养假子著称于敦煌城,私兵两百,其中假子占了一半,这次城内金吾卫倒戈了两百,他的几名假子功不可没。按照秘密约定,事后坐下来瓜分战果,那女娃儿和两三百宫女都归茅锐这老色胚所有,他则要那宫中所藏的数百具兵甲,至于武痴城主收集搜刮入藏经阁的全部秘笈,则由橘子州慕容宝鼎的一头走狗去接手。这次不光彩的篡位,算是大家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省得等下分赃不均,到时候再闹出一场乌烟瘴气的窝里斗。
当看到那团锦绣衣袖出现在城门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便是茅锐这种老神在在的老狐狸,也下意识停下揉捏嫩肉的动作,微微用力,那名吃痛的侍香女冷汗直流,小手一抖,手持金铲子的她不小心铲坏了龙涎香块,多刮下几两香料。茅锐眼神死死盯住那位身段诱人身份更可口的锦衣女子,而一只干枯如老松的手则扯住女婢的头发,按在香炉上,侍女被烫得嘶声尖叫,茅锐慢慢松手后,不理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破相侍女。
除了他们这些大人物遥遥对峙,宫外五百金吾卫更是剑拔弩张。一批两百骑,不过有三十黄金甲士坐镇;另外一批人数占优,有三百人,而且掺杂了许多鲁家假子死士。
更有茅家重金引诱来的一百来号江湖人士,一半是敦煌城本土势力,一半是近日由城外渗入的亡命之徒。
这批人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声势一样不小。
陶勇是公认的慕容宝鼎麾下的一条恶犬,他在敦煌城内势力只算末尾,主要是渗透得时日不多,才五六年时间,比不得茅家和宇文、端木这三个靠年月慢慢积累起威势的大家族,不过城内许多成名的江湖豪杰都归拢在他帐下,而且有十几名慕容亲军打底子,不容小觑。这次他精锐尽出,而且胃口小,只要藏经阁那几十本生僻秘笈,故而有一席之地。他不曾骑马,只是步行,朗声道:“姓燕的,你暗中害死城主,整整两年秘不发丧,心机如此歹毒,不愧对列祖列宗吗?!”
暂任紫金宫宫主的红薯笑了笑,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杀。”
金吾卫骑兵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内耗。
当鲁家假子和陶勇嫡系以及江湖莽夫都投入战场,使得黄金甲士都悉数战死,再去看那名女子仍是轻描淡写挥了挥手,连宫女和老宦官都掠入门前血河。茅锐有些按捺不住,走下马车,来到鲁武身边,沉声问道:“宇文、端木两家当真不会帮着那小娃儿?”
与那两个大族有密切联姻的鲁武摇头道:“绝对不会。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补阙台。”
茅锐松了口气,讥笑道:“这个你放心,补阙台有老夫的密探,这次一定不会插手。只要宇文、端木不出手搅浑水,老夫不介意分给他们一些残羹冷炙。”
鲁武冷哼一声。
陶勇有些怜悯地望向那名妖艳女子,“敦煌城台面上就只有这么些人,就算你还有一些后手,也扭转不了战局。需知马上还有五百铁骑入城!嘿,可惜了这副皮囊,真是便宜姓茅的老玩意儿。”
红薯形单影只,站在空落落的宫门前,伸出一指,重重抹了抹天生猩红如胭脂的嘴唇。
她由衷笑了笑,可惜没大雪,否则就真是白茫茫一片死得一干二净。
就当红薯准备出手杀人时,人海渐次分开。
五百骑不曾有一骑入城,只有一人血衣背剑拖刀入城。
一身鲜红,已经看不清衣衫原本颜色。
他手中提着一颗女子头颅。
这名背剑拖刀的年轻人丢出头颅,抹了抹满脸血污,说道:“这娘们儿好像叫茅柔,说只要杀了我,就给他手下动嘴活儿,我就一刀搅烂了她的嘴巴,想来这辈子是没法子做那活了。”
然后他指了指红薯,“她是老子的女人,谁要杀她,来,先问过我。”
茕茕孑立在宫门外的红薯一袭锦衣无风飘摇,眼眶湿润,眼眸赤红,五指成钩。
几乎刹那入魔。
她亲姑姑死时,都不曾如此。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背负眼熟书箱的中年男子,对她摇了摇头。
红薯的锦缎大袖逐渐静止下来。
场上,众人只见那名血衣男子好像是咧嘴笑了笑,然后说道:“放心,我没能杀光五百金吾卫,就杀了两百骑。宰了这个茅柔后,三百骑就逃散去。”
就杀了两百铁骑。
车厢内的茅锐那副老心肝差点都要裂了,城外五百金吾卫是茅氏数代人的心血,被茅柔掌握兵权后,更是力排众议,轻骑改做重骑,这里头的算计、付出和代价,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你个挨千刀万剐的跟老夫说就杀了两百骑?!茅锐踉跄扑出马车,在无数视线中跑去抱住小女儿的头颅,顾不得什么颜面体面,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茅柔虽然离二品小宗师境界还差一线,可众所周知,女子相较男子,登堂入室困难百倍,但只要踏入二品门槛,往后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往往能令人瞠目结舌,何况茅柔不论武力还是才智,都是茅氏未来三十年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死了她,丝毫不逊色于失去两百铁骑的伤痛程度,甚至犹有过之。一个家族,想要福泽绵延,说到底还是要靠那一两个能站出来撑场面的子嗣,百人庸碌,不及一人成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茅锐如何能够不肝肠尽断?
这期间又有几道玩味古怪的眼神,来自深知敦煌城肮脏内幕的鲁武之流。茅锐嗜好渔色,生冷不忌,被嘲笑成一只趴在艳情书籍里的蠹鱼,而茅柔年过三十仍未嫁出,看来父女两人私下苟且多半是真实无疑。不过取笑过后,鲁武和陶勇默契地视线交会,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一介匹夫之怒,不足挂齿,可当这名武夫临近一品,是谁都无法轻视的,那些北莽甲字大姓为何不遗余力去聘请供养这些人物?还不是想要震慑宵小,不战而屈人之兵?像眼下这种肯为了个娘们儿去抗衡整整五百铁骑的疯子,鲁武自认就算把自己正房媳妇偏房小妾一并拱手相送,都舍得!只要那满身血污的年轻人看得上眼。
那些个被金银钱财吸引来的武林草莽都早早吓破了胆,他们比不得那些个抱团家族,自个儿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死了就彻底白死了,都没人收尸,板上钉钉的,身上武器银票秘笈都会被人搜刮殆尽。这趟入城是在稳操胜券的前提下去博求富贵的,不是来当垫背送死的。一时间跟金吾卫厮杀过后还剩下七八十号的这伙人,都蠢蠢欲动,萌生退意。一些个相互有交情的,都提防着其余面生脸孔开始窃窃私语,打算盘权衡利弊。
鲁武有大将风度,策马冲出,问道:“来者何人?!”
徐凤年只是看着那名撕心裂肺哀号的老头子,平淡道:“你叫茅锐,我知道你。”
负弓猛将陶勇猛然喊道:“小心!”同时搭弓射出一箭,众目睽睽之下,射向茅锐脑袋,让一些眼尖的旁观者以为陶勇丧心病狂了,或者是要落井下石。
殊不知箭矢与某物相撞,发出金石铿锵声。
但茅锐的脑袋仍是往后一荡,一颗眼珠子炸出一团小血花。
茅锐松开那颗女子头颅,捂住眼睛,嘶吼越发凄厉。
眼睛通红的陶勇咬牙吱吱作响,沉声提醒道:“此子可驭剑两柄!”
徐凤年抹了抹嘴角渗出的鲜血,伸出一根手指旋了旋,有双剑绕指飞掠如小蝶,问道:“我再刺他一眼,这次你如果还是拦不住,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陶勇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收回铁胎大弓。
徐凤年自然轻而易举地驭剑刺透茅锐手掌,刺破另外一颗眼珠,笑道:“我的女人,好看吗?可惜你看不到了。”
分明是笑,可看他那一身鲜血浸染的红衣,还有那扭曲的英俊脸孔,实在是让人看着战栗心寒。
徐凤年不急于杀死茅锐,归鞘春雷立在地上,双手搭在刀鞘上,问道:“谁敢与我一战?!便是群殴也无妨,老子单挑你们一群!”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逗人发笑的笑话。
这名原本只被当作宫中裙下面首的年轻人,满身的血腥渗出滔天戾气。
还有那几乎所向无敌的剑气和刀意。
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老一辈枭雄都感慨,生子当如此!
当时城外,明明可以驭剑的年轻书生竟然拔刀,杀人如麻后,一刀刺入躺在地面上的茅柔的嘴巴,扭动刀锋将其搅烂,不忘记仇地对着尸体说了句“让你吹”。大半仍有战力的金吾骑兵彻底崩溃,开始疯狂逃窜。徐凤年不去追杀这些做散兵游勇奔走的骑卒,割下茅柔的脑袋,提着蹒跚返身,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名干净清爽的文雅男子,徐凤年默不作声,春秋即将出鞘。
男子挡下一剑后平静说道:“在下徐璞,北凉老卒。来敦煌城之前,算是朋友李义山的死士。”
杀红了眼的徐凤年微微错愕,问道:“徐璞,当年北凉轻骑十二营大都督徐璞?”
男子单膝跪地,嗓音沙哑,轻声道:“末将徐璞见过世子殿下。”
北凉王府,不去说徐骁那些见不得光的死士,除了镇压听潮阁下的羊皮裘老头,深藏不露的剑九老黄,接下来就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徐璞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曾经官拜正三品,在军中跟教出兵仙陈芝豹的吴起地位相当,两人在北凉三十万铁骑里的声望堪称伯仲之间,不过徐璞的形象更倾向于儒将,至于后来为何弃官不做,成了死士,注定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徐璞眼神真诚和煦,帮忙背起那只曾经藏有春雷刀的书箱,笑了笑:“殿下放心调息便是,虽比不得殿下英武,徐璞到底还剩下些身手,沿街一路北去,断然不会有人能打扰。”
挥出不下六十记一袖青龙的春雷刀,已然斩杀将近两百骑,此时在主人手中颤动不止,可见已经到了极限。徐凤年捂住胸口,缓了缓气机,皱眉问道:“不会让徐叔叔身份暴露?”
徐璞摇头道:“无关紧要了,今天按照李义山的算计,本来就要让敦煌城掀个底朝天,末将肯定要露面的。原本殿下不出手,事后末将也一样会清理掉。”
徐凤年缓缓入城,听到这里,冷笑道:“那时候徐叔叔再去给红薯收尸?掬一把同情泪?”
徐璞神情不变,点了点头。
察觉到他的勃然杀意,徐璞隐约不悦,甚至都不去刻意隐藏,直白说道:“殿下如此计较这些儿女情长?”
徐凤年缓步入城,一个字一个字平淡道:“放你娘的臭屁!”
徐璞并未出声。
沉默许久,大概可以望见巨仙宫的养令斋屋顶翘檐,徐凤年好像自说自话道:“我今天保不住一个女人,以后即便做了北凉王,接手三十万铁骑,你觉得我能保得住什么?”
徐璞哈哈大笑,整整二十年啊,积郁心中二十年的愤懑,一扫而空,笑出了眼泪。
徐凤年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
徐璞收敛神色,终于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恭敬,微笑道:“当年李义山和赵长陵有过争执,李义山说你可做北凉王,赵长陵不赞同,说陈芝豹足矣!外姓掌王旗也无妨。”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实在是挤出个笑脸都艰难,若非那颗当初入腹的两禅金丹不敢肆意挥霍,一直将其大半精华养在枢泉穴保留至今,这一战是死是活还真两说,不由好奇问道:“那徐叔叔如何看?”
徐璞眯眼望向城内,满脸欣慰,轻轻说道:“在徐璞看来,殿下选择站在城门口,胜负仍是五五分,可走入城中以后,李义山便赢了赵长陵。”
他忽又说道:“李义山断言,吴起绝不会惦念亲情而投靠殿下,此次赶赴北莽,殿下可曾见过?”
徐凤年脸色阴沉,“兴许我没见到他,他已经见过我。”
此时场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竟是无一人胆敢应战。
不知何时,试图围攻巨仙宫的茅氏等多股势力,报应不爽,被另外几股势力包围,堵死退路。
除了仍然沉得住气的补阙台在外,宇文家、端木家等等,都不再观望,可谓是倾巢出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什么联姻亲情,什么多年交情,什么唇亡齿寒,比得上铲除掉这帮逆贼带来的权力空位来得实在?
徐凤年望向那些江湖莽夫,冷笑道:“要银子是吧?茅家给你们多少,巨仙宫给双倍,如何?”
徐璞笑着放下书箱,开始着手杀人。
他作为北凉军六万轻骑大都督,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徐凤年负剑提刀前行,大局已定,更是无人敢拦,径直走到锦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势要打。
她泪眼婆娑,根本不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