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年幼被弃于山野,不知被何物养大,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如何,自幼能知晓禽兽言语,年轻时候下山,便以豢养珍禽异兽著称于世,不过壮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去道德宗禁地偷窃一头幼年麒麟,被北莽国师一指击碎脊柱,功力尽失,竟然仍是被他东山再起,再入金刚境。若说武道前途,他已然不可能晋升指玄,但因为饲养猛兽众多,与人对敌搏杀,几乎不需要亲自出手,驾驭凶物,让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当年一条头冠七彩的母蟒化龙之际,不知为何尚未腾云驾雾就死去,被他剖腹挖出三卵,三条幼蟒喂食无数丹药与百种血肉,经过二十年有违天理的催熟,最终体型只比成年母蟒差了一线,这才让他成为十大魔头里排名犹在谢灵等人之前的枭雄。
锦袍老人轻声笑道:“大局已定。”
小拓跋瞥了一眼徐凤年被彩蟒牙齿咬破肌肤的小腿,将吹毛断发的名剑缓缓归鞘,重新玩世不恭起来,一脸惋惜道:“可惜了,便是金刚境高手被咬上一口,兴许能活,但几个时辰内也会迅速变成动弹不得的傀儡。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还是要被我埋沙剥皮浇灌头颅,好在不幸中的万幸,全身麻痹,也不知道头颅内被浇灌水银的痛苦。”
徐凤年问道:“既然这老不死的东西是彩蟒锦袖郎,那你想必就是拓跋菩萨的小儿子了?”
小拓跋挥了挥莽刀,点头道:“拓跋春隼。”
徐凤年再次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继续说道:“春笋?不如冬笋好吃啊。”
拓跋春隼捧腹大笑,心情大好。
他挺喜欢这类不好笑的笑话,杀人前听上一听,就像没胃口的时候,碰上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肴,最是能下饭。
只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生冠彩蟒是珍奇凶物,除了蟒皮刀枪不入,更有龙象之力,不知有多少武夫死在蟒身盘绕下,只不过徐凤年并不知道彩蟒利齿剧毒能让金刚体魄都失去知觉,一脚踏下,利弊都有,此时小拓跋和锦袖魔头胜券在握,一直紧锁隐藏气机的徐凤年毫不犹豫地大开金匮,直行直进,掠向这名魔道巨擘的锦袖郎,作势要玉石俱焚。小拓跋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出手的意图,倒是老魔头瞳孔收缩,脚底泥土炸裂,彩蟒再度破土而出,魔头屹立巨如磨盘的彩蟒头顶,居高临下,浑身气机如沸水翻滚,准备借彩蟒之力挡下这名南朝灼然大姓子弟的最后一击。掠出五步时,徐凤年身形骤停,一个踉跄,魔头心头一松,嘴角冷笑,彩蟒吞食毒物无数,口喷瘴气就能让常人晕厥身亡,任你是金刚境界的高手,被利齿划伤,毒汁浸染经脉,愈是运转气机,中毒愈是深入窍穴骨髓。
徐凤年仅是一顿,本该是泄露疲态的明显颓势,锦袍老者心意与气机同时略微松懈,与人对敌演技精湛的小拓跋没来由地喝声示警,这位彩蟒锦袖郎看到佩刀男子身如游鱼,眨眼间滑至彩蟒身前,趁着在彩蟒抬颅灯下黑的盲区,不知如何转折,然后就失去了踪影。不擅肉搏厮杀的魔头心知不妙,在野牛群中狭小空间辗转腾挪也不显身形凝滞的徐凤年凭空出现在锦袍魔头身后,一掌就要拍在这老王八蛋的后背。这一手摧碑式,取自听潮阁武库里的一本拳谱秘笈,大有降龙伏虎的气象。在武当山练刀时,搬至山上的秘笈古谱多是剑法刀招,后来赶赴北莽,因为要养意,就临时抱佛脚,博采众长,不再拘泥于刀剑,撷取了十八般武艺里的一些精华招式,这一招摧碑手结结实实砸下,任你是厚重大碑也要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碑两三分,徐凤年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拳砸在左肩,狠狠摔出去,这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与被偷袭,双方都是时机拿捏恰到好处。
徐凤年落地站稳以后,嘴角狞笑,并无气急败坏,一掌摧碑未能尽兴轰出,不免有些遗憾。他也不去看差点就给砸下蟒头的老魔头,而是望向凭空出现身型壮如狮虎的男子。以大黄庭感知天地的玄通,事先竟是没有丝毫察觉到他的隐匿,只好与手按拓跋春隼额头那次如出一辙,再次放弃重创的大好时机,只是单对单,徐凤年完全有把握像慢慢耗死谢灵那般险中取胜,当下拓跋三人配合娴熟,互成掎角,自己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拥有金刚境界的彩蟒锦袖郎虽然并未被重创,但仍是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厉声道:“小子,你活该千刀万剐而死!”
见到这名肉搏远胜锦袍老奴的强悍扈从及时赶到,拓跋春隼心中大定,拎着莽刀,很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手掌,赞叹道:“不错不错,演戏本事与杀人能耐都是一流,刚才以一敌二,就已经让我拔剑,我想你肯定还有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拿出。”
徐凤年冷笑道:“要装大爷,好歹先把我打趴下再说,否则你有何资格在这里浪费唾沫?有意思?”
拓跋春隼不怒反笑,耐心解释道:“原本我杀人也不喜欢废话,不过春笋也好冬笋也罢,既然有一盘美味佳肴在眼前,食客下筷前总是要称赞一下色香味,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南朝豪阀公子,见谅一个。事先说好,等你被塞进黄沙,剥头皮时我废话肯定还要多,若是口水不小心与水银一同滴入你头颅,千万不要介意啊。”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既然有了一位敌不过麒麟真人一指的高人锦袖郎,敢问这位给春笋当奴做狗的大兄弟,又是何方神圣?”
魁梧汉子眯了眯眼,言简意赅地答复道:“端孛尔纥纥。稍后我会扯断你四肢。”
徐凤年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拓跋春隼扭了扭脖子,缓缓走向徐凤年,笑道:“我来我来,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绝佳的刀桩,我要慢慢玩。”
拓跋春隼随即招了招手,对那帮呆如木头的蝼蚁骑兵吩咐道:“擒察儿,不要去管这些牧民,去拉开猎圈,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二十五骑为一队,这位公子若是侥幸逃出圈子,不管你们是用战马撞击,还是拿命填补空缺,只要拖延下他的脚步,你这个悉惕就算立了大功。”
擒察儿还真怕拓跋小公子要他率领部落骑兵去进行与自杀无异的搏击,既然是外围游猎,这就不算为难,立即带着一百骑兵游弋在两百步以外。
拓跋春隼和锦袍魔头以及端孛尔纥纥,呈现三足鼎立互为引援的态势,无形中困住这名在网之游鱼,缩小他的施展余地。
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的拓跋春隼开始加速奔跑,双手交换持刃呈拖刀式冲向徐凤年。莽刀不断有紫气流溢萦绕,隐约有了宗师风度。
拓跋春隼的刀法简洁朴实,刀势皆是直来直往,少有花哨技巧,节奏鲜明,显然是脱胎于战阵杀伐,而这名北莽天字号世家子的奸诈在于握刀,单手双手转变迅捷,并未定式,不曾出鞘的剑,才让人忌惮,这与徐凤年腰间那把闭鞘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拓跋春隼的优势在于他有锦袍魔头和端孛尔纥纥做坚实后盾,只要不被一击毙命,他就大可以肆无忌惮地专注于走刀,而拓跋氏的体魄锤炼几乎举世无匹,根本不信此人能够跃金刚到指玄。
拓跋春隼厮杀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莽刀游走越发刚猛,分明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天下精兵无不是如此打造。武道一途,走这条独木桥的不计其数,只不过寻常武夫,都没有拓跋春隼这般恐怖家世,一旦阴沟里翻船,也就万劫不复。拓跋春隼且不论手段如何血腥残酷,锻炼出的心性,却符合巅峰武道的一往无前。徐凤年闭鞘挂刀,始终没有拔刀的迹象,只是双手拨转,与拓跋春隼和那柄莽刀进行徒手技击,几次一发而至,抢占一寸为先的先机,学呵呵姑娘以手做刀,一次刺鲸得手,才要以叠雷炸烂这名北莽将种的全身气机,就被突如其来的彩蟒以蛮力撞开;一次是心神一动,左手巧妙一拨腰间春雷,短刀绕身一圈,弹在拓跋春隼腰侧,然后拓跋春隼整个人已经被他一巴掌甩在脸颊上,击飞了出去,徐凤年正要追击痛打落水狗,就被深谙近战的端孛尔纥纥一顿纠缠,让拓跋春隼借机恢复了气势。
拓跋春隼看着与端孛尔纥纥近身大战而不落下风的佩刀青年,大口喘气,平稳了一下呼吸,笑道:“好玩好玩。”
端孛尔纥纥位列北莽魔道十人第六,与借助外力的彩蟒锦袖郎以及那用音律蛊惑对手的琴师女子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号称龙脊熊肩,是草原上首屈一指的搏击高手,不知有多少角抵国手被他拦腰折断。这厮短打直进,势大力沉,拳罡几如雷鸣,闪转腾挪,更是不输徐凤年的游鱼式,这般难缠人物,若非有兵器拉开距离,欺身以后,简直无解。拓跋春隼安静调息,不急于再入战场练刀,他有些好奇这名佩刀年轻男人为何宁肯与端孛尔纥纥贴身肉搏,也不愿拔刀,以这人离手驭刀的玄巧本事,以及那滚涌如江河的磅礴剑气,若是拔刀,分明可以更轻松一些。当拓跋春隼看到这家伙与端孛尔纥纥各自一拳砸在胸口,分别后退几步,确认无误此人已是金刚境后,吐出一口浓重浊气,挥了挥莽刀,大笑一声,“虽然不知你这金刚境为何能暂时压下蟒毒,但我还真不信了,你能车轮战到让我三人力竭?”
端孛尔纥纥虽然被一拳逼退,但脸色如常,却也有些讶异这名年轻人的内力与耐性,当下默不作声地撤出战场,留给小公子练刀。
徐凤年伸出拇指,抹去嘴角血丝,拓跋春隼拿他练刀,他何尝不是拿这三人打熬体魄气机?当年李淳罡三四百两袖青蛇,岂是白白挨打的?徐凤年不敢说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说三人轮战,一时半会儿就被耗尽一身大黄庭修为与步入金刚境的体力,还真是天方夜谭。生死一线有大悟,徐凤年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无比珍惜这种机会,乐得跟拓跋春隼慢慢玩,只不过嘴上不饶人,笑道:“好玩?当年我也是这么跟你娘说的。以后你有了媳妇,我也会这么跟她说。”
锦袍魔头微微张嘴,被这句话给惊呆,真是不知死活,难道不知道小公子的娘亲,正是北莽第一人的女人吗?端孛尔纥纥叹了口气,有些佩服这小子的胆量,身处死地,还能嘴硬至此。
拓跋春隼一脸无所谓,提刀走入战场,不过右手按住了剑柄,缓缓说道:“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满足你。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的金刚境界为何与我两名扈从不同?”
徐凤年报以冷笑,起手撼昆仑。
拓跋春隼几次三番被这家伙无视,更是吃足了闷亏,撇了撇嘴,锦袍老者与端孛尔纥纥同时凝神提意,知道小公子本就不多的好脾气已经荡然一空,要开始屠杀了。
一头彩蟒在徐凤年身前十步高高跃出地面,扑杀而来。身后一条巨大身躯在草地上碾压出沟壑的巨蟒滑行夹击,撞向后背。
徐凤年不顾后背彩蟒偷袭,双手一抬一压,昆仑可撼,何惧一条远未成龙的孽畜?
当头扑下的彩蟒被他双手绞扭,交错一抹,一肩撞飞,落地以后砸出一个大坑,彩蟒被一击之下摇头晃脑,受伤不轻。身后层层断江,气焰凶狠的彩蟒长达三丈的身躯竟是一瞬裂开五六条血槽,弹入空中拼命挣扎,坠地以后奄奄一息。锦袍魔头眼神冰冷,两条心爱彩蟒的攻势被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看到端孛尔纥纥已经刹那贴身,老魔头心中冷笑不已。
徐凤年一气撼昆仑与截江有六,已是极限,被端孛尔纥纥一拳轰在胸口,气机外泄筑成的海市蜃楼,本就漂浮摇动,称不上无懈可击,也被这名武力名副其实排在魔道第六的壮汉顺势击破。拳罡所致,徐凤年头发非但不是往后飘拂,而是往前逆向扯去。被一拳砸中的徐凤年双脚再也无法生根,身体倒着飘去,一路助跑然后腾空的拓跋春隼第二次拔剑,刀锋紫气丝丝缕缕一瞬粗如指,剑气尤胜一筹,刀剑在空中劈出一个倾斜的“十”字。
徐凤年抬起双臂格挡。
双袖划破,鲜血流淌。
拓跋春隼得势不饶人,刀剑在手,眼花缭乱,好似花团锦簇。
当两人终于在飞扬尘埃中立定,拓跋春隼刀剑互敲,抖去几滴猩红血液。
眉心一枚紫印如开天眼的徐凤年披头散发,伸手握住空中一缕与头巾一起被斩落的头发,打结做巾,打了个死结,系起满头散发。
拓跋春隼不管是家世煊赫还是天赋卓群使然,都有着一种让天下围绕自己而转的自负,见惯了奴颜婢膝的他,此时看到这名南朝士子默然系发的动作,仍然有些压抑不住的悚然,泛起一阵破天荒的妒意。拓跋春隼虽有暴虐嗜杀的极端性格,脑子却并不差,否则也不至于在占据大优的前提下仍是让擒察儿游猎外围,生怕这尾游鱼漏网逃脱,此时咬牙切齿之余,后退两步,轻轻将刀剑归鞘,冷声道:“端孛尔纥纥,你务必要让这小子拔刀。”
锦袍魔头知道长于近战的端孛尔纥纥一旦倾力而为,也就没他的事情了,便走到一条彩蟒宠物身前蹲下,掏出一只豢养有几种奇珍蛊物的瓷瓶,一股脑倒入被断江重伤的巨蟒嘴中,然后转头看向佩刀青年。他已经许久不曾如此仇视一个人物,况且这家伙还是如此年轻,就像床榻上有心无力的花甲老人嫉恨那些生龙活虎的青壮,他本就见不得武道上一骑绝尘的年轻天才,这次与小主子出行游历,在他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也祸害了几名本该前途无量的青壮高手,除了死在拓跋春隼手下,有的成为彩蟒的腹中餐,也有被端孛尔纥纥硬生生撕裂了四肢,无一幸免,今天这个不幸沦为狩猎对象的青年,下场只会更惨。
端孛尔纥纥既然被誉为龙脊熊膀,手脚膝肩俱是杀人利器,此时得到小主子的命令,再不隐藏,这位魁梧汉子本就豹头环眼,凶相毕露以后,内行人物便知他已是杀心起四梢震,其中发为血梢,怒发冲顶,指为筋梢,削铁如泥。端孛尔纥纥体内血液循环与气机运行攀至顶峰,一身金刚境跋扈气焰,展现无遗,气注于筋而至四肢,每次踏足便让草地下陷。他的出拳并无套路。
徐凤年凭借大黄庭筑造而成的海市蜃楼,好像被铁锤砸铜镜,虽是如潮水层起层生,却依然被层层击碎,双臂本就被拓跋春隼刀剑划伤,格挡之下,血染长衫。
端孛尔纥纥狞笑怒喝,拳走直线,蛮横打散这名年轻刀客的取巧拦手,大踏步肩撞过去。徐凤年双手按住其肩头,轻轻发力使出四两拨千斤的玄通,却也拨转卸力不去端孛尔纥纥的万钧冲劲,一人前冲,一人倒滑,尘烟四起。端孛尔纥纥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冷漠脸孔,他肩催肘,肘催手,龙虎之力透筋渗骨如铁钩,当胸一拳,内劲倾泻。
只听砰一声,年轻人被一拳炸飞,身体却不是直线后仰,而是在双脚离地后,在空中滑出一个半弧才落地,双足如蜻蜓点水,说不出的潇洒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