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壮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料到会被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临时起意的善举,她放下餐盘后捡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边嗑瓜子一边云淡风轻地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鸭头绿客栈已经做生意二十多年,来来往往无数人,总会有一些打杀磕碰,但鸭头绿从来都不管,来者是客,只要给足银子,住下来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嫖嫖,至于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栈里私斗,能否活着离开,各凭天命,鸭头绿常年都有棺材,到时候进去一躺,大可以等着亲人来收尸,实在没个亲戚,鸭头绿就帮着给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这也是咱们这里生意兴隆的缘由。像今天这种兵匪厮杀,也不是头一遭,前些年还有闹得更凶的。客栈本不是这个四合院的模样,那次毁坏得那叫一个彻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书生意气,就给捣鼓成如今的样式喽。公子别担心,咱们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讲究一个祸不及旁观,这叫穷讲究也叫横讲究,是道上的老规矩了,只有那些个魔头才敢不在乎。”
徐凤年撕下一块油而不腻的羊肉,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好奇地问道:
“都闹成这样了,一百骑兵对上五六十江湖中人,还讲究?”
老板娘嗑瓜子的速度奇快,她斜靠着窗栏,转头笑道:“讲究啊,怎么不讲究,不讲究不就成了魔头,在北莽谁都想做魔头,可不是谁都能做魔头的。就说我家那个男人,成天瞎嚷着啥时候我敢红杏出墙了,他就去当魔头。”
徐凤年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去瞥一眼这位老板娘的“小蛮腰”,生怕被当作不讲究。
老板娘好像是个藏不住话的,竹筒倒豆子般说道:“乌骓马上坐着的是慕容江神,离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有点距离,但在龙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个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血统要更好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只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潜稚无缘无故就死在清明节那天,这不家里妻女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都说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将军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
这上头人物的刀光剑影,咱们是看不透的,也就看个热闹。客栈里的大老爷们儿们大多跟陶潜稚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觉着那位每天杀北凉人的冲摄将军是条血性汉子,听说慕容章台要抢人,跟孤儿寡母的过不去,不知怎么就热血上头聚在一起,说要给这小子长长见识。当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潜稚老部下花钱雇来的。慕容章台这帮权贵子弟,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有几十把北莽刀几十匹战马不是,这不今天就带了一百骑兵过来,不过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儿俩的身份了,她们身边也有一批陶潜稚昔日的忠心部将,尤其是那眉心长红痣的老家伙,对上耍铁矛的慕容江神只强不弱。”
徐凤年来到窗口,看到外头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嘘,这就是北莽的江湖?况且听老板娘的语气,对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颇不以为然,可若是在离阳王朝,这种文可床榻压娇娘武可乘马谈笑杀敌的公子哥,已经是殊为不易,在许多人眼中早就视作前途似锦的一方枭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见惯的世家子弟?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再者,在离阳王朝,江湖仇杀也能如此激烈悲壮,可要说没有不共戴天之仇,纯粹为了一个口碑不错将军的遗孀就去抛头颅洒热血,简直是匪夷所思。
楼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谁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撑十个来回,要当官要黄金要娘们儿,随你们开口!”
骂声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说‘太大了’。来,喊一声爹!”
才说完,这人就给羽箭射死了。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来,老子好些天没碰过娘们儿了,看你细皮嫩肉的……”
这汉子没说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掷出铁矛,穿颅而过。
一百骑阵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见势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栈楼内的,都已死伤殆尽。慕容江神驱马前行,弯腰拔出铁矛,一个一个扎死没断气的,然后挥手示意剩余二十骑兵去斩草除根,只带着十余骑再度进入院落,笑道:“老贼隋嵩,与你那些亲卫一起出来受死!”
徐凤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样。”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悬挂万千风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壳,不动声色地说道:“隋嵩曾经是江湖上讨口饭吃的,独来独往,名头不小,后来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这批公子哥撵杀,恰巧被陶潜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当年差不差。”
这位大婶是个闲不住的话痨,双指捏着一颗瓜子抵在唇边,低头见到隋嵩带着亲卫挡在门口,她顿了顿,含混不清道:“这老头脑袋被门板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就这么带人冲出去扛正面,不知道楼里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剑客吗,万一跟慕容江神里应外合,那对孤儿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凤年没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说自话。北莽八州、四府、两京,徐凤年要在外围八州依次绕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备森严的京畿重地,大体是由龙腰州入姑塞州出,其间能顺手割走几颗头颅是几颗,类似陶潜稚的北莽武将还有五六名,地位暂时仍是不彰显,但无一例外将会是北莽未来二十年里的军方栋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这些皇室王孙,他原本不打算留心,但在这小小鸭头绿的确是吃惊不小。北莽因为女帝篡位,便出现两个国姓,耶律与慕容,前者风光不再寄人篱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发抖,后者一朝得势,大多骄横跋扈,口碑奇差。徐凤年一开始以离阳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他们,显然大错特错了,一个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气魄,北莽尚武善战,真是到了骨子里,都能够彻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气。
徐凤年微皱眉头,怔怔无语,房门被悄悄推开,进来一名浑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铜板斧。汉子见着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见着了亲娘一般,掩上门后一抹脸,满脸血污,汉子坐下后,撕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心有余悸地嘀咕道:“樊妹子,外边给慕容家的小白脸堵死了,马厩里的马也都给杀死,让哥哥我躲过风头,以后再不赊账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铁矛挥舞得跟绣花针似的,气力大得吓人。吕良这生儿子没屁眼儿的,还骗老子说慕容江神这帮公子哥都是杀鸡都怕见血的废物。唉,得了,吕良死都死了,老子就不骂他了。”
老板娘转头白了一眼这汉子,没好气地问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张桌子上了?”
汉子挠头嘿嘿笑道:“跑得急,没注意谢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调教出来的姑娘们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对谢老哥百依百顺,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们的眼神,一个天一个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连老娘这棵家花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拈花惹草。”
乎。樊妹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大战一百回合?”
我不干了啊!没了我,鸭头绿一准儿关门大吉。还有,那佩刀的穷小子,为了你那匹劣马,我差点连命都丢了,回头从你定金里扣十两银子,归我。老板娘,你要拦着,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丢了一把瓜子笑骂道:“出息!”
死里逃生的汉子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性子,顺杆子就上地说道:
“谢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没有一百斤都悬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对两百斤以下的娘们儿没想法,老娘对一百斤以上的汉子没想法,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瞎掺和什么。
就你这衰样,都不够老娘受用的。”
饶是汉子厚脸皮也当即败下阵来,闷声撕咬着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门口,好不容易找着正主,一脸愤懑道:“老板娘,我给咱们客栈上上下下洗衣做饭喂马打杂做厨子,还要做那丢人的龟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给一贯钱!老板说好今年要给我涨工钱的,结果到现在,你们这么黑心抠门,我这辈子牛年马月才能把樱桃赎回去做媳妇!小心徐凤年点头道:“没问题,十两就十两。”
店小二苦着脸问道:“老板娘,下头都杀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让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栈,还不是要我做苦工。对了,那个瞧着就像高手的白衣侠士也上楼了,多半是冲着那娘儿俩去的,我觉着她们挺可怜的。”
老板娘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当年那个偷藏姑娘兜肚、抠破窗纸看姑娘洗澡的小家伙,都有侠义心肠了。了不得,你觉着可怜,就去给那剑客一板凳,老娘要拦着你,就是你亲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脸庞涨得发紫,从屋子里拎了一条板凳就冲出去。没多时,传来砰一声,对付烤羊腿的汉子鬼头鬼脑溜出去,一脸匪夷所思地走回来,嘴角抽搐道:“他娘的,这小子还真一板凳撂翻那剑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动,这小子捡起那柄剑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惊奇,撇嘴道:“这兔崽子就会一招鲜。我家男人当年被纠缠得烦死,就教了他一手,对付你们这类中看不中用的软蛋还不是手到擒来。”
汉子竖起大拇指,溜须拍马道:“鸭头绿果然是卧虎藏龙。”
说话间,店小二秦武卒被一个瘦高个病态男子拎着耳朵拽进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着雪白鞘缠银丝的名贵宝剑,倔强道:“不还,打死我都不还!
那剑客本事不济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绝学就撂倒,活该丢了兵器。”
中年男子个子很高,却重不过百斤,显得比娇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神情木讷,眼神浑浊,约莫是还未醒酒,只是望向媳妇。后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恶狠狠道:“有你这么在自家地盘上抢东西的吗?真要是眼馋,你他娘的不知道离鸭头绿远一些再下手啊?以后谁还敢来客栈住宿,你要是不把剑还回去,老娘就让樱桃半年不跟你说一句话,看不憋死你这只小白眼狼。老娘数三声,再不从老娘眼前消失,后果自负!……”
肤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剑狠狠丢了出去,准确砸中才悠悠醒转过来的白衣公子额头,可怜的公子又给凄凉地活活砸晕过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着眼神幽怨赌气站在门口的少年,骂道:“啧啧,还是个情种。”
一看就是那种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丝笑意。男子朝徐凤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老板娘见楼下已经尘埃落定,该死的都死了,隋嵩对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风,但十骑中竟然隐藏了一名高手,杀人如拾草芥,几个来回冲杀,就将隋嵩以外的陶潜稚旧部武卒给残害殆尽,无一例外皆是死无全尸,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双目赤红,被几骑相隔几丈围住,弯弓却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作困兽斗。慕容江神收矛时露出一个破绽,老人正想要擒贼擒王,骤然间七窍流血,竟是被那名军中高手从后边给双手抱住,两者摆出一个盘根交错的古怪姿势,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嚓声,令人毛骨悚然。内力不俗的隋嵩整个胸腔都被勒得破开稀烂,临死前还被背后军旅高手用脑袋撞在后脑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气如游丝的隋嵩眼珠子都给撞出眼眶,场景骇人。
这名杀神一般的北莽军高手转头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楼屋内去大杀一通。
慕容江神乘马提矛,眼神示意这名御帐近侍局出身的闸狨卒不要轻举妄动。北莽王庭宫府皇帐,各有一股位于王朝武力顶端的冷血侍卫,剔隐司、传铃郎、闸狨卒,都是北莽军中万里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过共计四百人。慕容江神只是最边缘的皇室成员,远没有资格拥有三者中任何一种侍卫担任扈从,这名一等闸狨卒是从表哥慕容章台那里借来的。闸狨卒近二十年尤为战功显赫,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便是闸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丝毫不介意二楼一屋子人居高临下,抬头笑眯眯道:“今日叨扰鸭头绿客栈,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栈损失,我自当以十赔一。敢问谢掌柜在何方,我与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转头望着自家男人,问道:“老鬼,你不过是跟大魔头洛阳打了一架,还输得这么惨,怎的名声如此大了?连慕容哥俩都想招揽你?敢情这次隋嵩这些人都是因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还调戏老板娘的汉子目瞪口呆,嘴角挂着一丝羊肉,痴痴望着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阳,所向披靡,除了最后被拓跋菩萨拦在皇城门外,与洛阳交手的高手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屈指可数,只听说有个姓谢的就在其中,一跃成为排在第十的魔头,就在老龙王屁股后头。老板娘,谢掌柜,你们这对夫妻档千万别吓唬我啊!我老方胆子再肥,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疯的粗糙汉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脸为难,问道:
“喂,老鬼,咱们给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说咋办?”
不善言辞的男人平静道:“你说,我做。”
老板娘唉声叹气,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徐凤年。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么,我还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啊,我就是住店来着,银钱一分没少给了,总不能逼着我去做行侠仗义的好人吧?”
老板娘点头道:“倒也是。”
来往鸭头绿的客人只知道谢掌柜是爱醉酒的谢灵,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痨,却不知道是那个能与魔道巨擘洛阳一战而重伤不死的谢灵。这个男人盯着徐凤年,语气古井无波,缓缓说道:“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公子修为惊人,形衰守玉关,分明是道门可以返老还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国师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神通。可鸭头绿客栈素来不破坏规矩,要是公子不愿意出手,谢灵也只好为了媳妇定下的规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过为难,只要保证那对母女死在客栈以外就行。到时候那些官兵敢进客栈聒噪,再由我出手打杀干净。”
老板娘一脸没啥诚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讲道理。当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乐意跟他过这贫苦日子。躺在走廊里的白衣剑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挟,便能拖上一段时间。”
徐凤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没,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汉子脑袋上,当场将其轰杀,骂道:“早看这姓方的不顺眼了,吃东西从不给钱,赊账赊账,去阎王爷那边赊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犊子,还不是记恨他与你的樱桃姐上过床。”
进了贼窝的徐凤年苦涩道:“老板娘,掌柜的,你们红脸白脸唱双簧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哥儿唱黑脸来震慑我吗?这般开门做生意,实在是太讲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老娘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穷光蛋,甭废话,否则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时候你连命带刀都没有了。”
徐凤年问道:“让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却不爽利呀。”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们客栈理亏在先,老鬼,你去门外帮这位公子先挡上一挡。秦武卒,别在这里狐假虎威瞎显摆,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细皮嫩肉的小妇人说些水灵娘们儿间的私房话。公子,与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