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宝妆十岁以后开始知道另一个自己,十六岁在青山中横空出世,这个她强大到棋剑乐府不得不让一位大师祖时刻盯着自己,她就像脚踩西瓜皮能滑到哪里是哪里。二十岁以后,师父已经不在世,除了铜人师祖,就只有洪师兄会时不时来找她下棋,两个臭棋篓子,棋府府主看过棋局后,就再不愿意在一旁观战。黄宝妆知道自己除了那个她的存在和练剑两样外,几乎一无是处,下棋糟糕,识字不多。她一直很羡慕宗门里师兄师姐们的腹有诗书气出口成华章,入雁门关前东仙师兄吴妙哉就与西湖师兄打赌谁能一字不差读顺《佛龛记》,因此当她登上城头看到这个背影,听着他读得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学。
师父,两位府主,铜人师祖,洪师兄,加上她共计六人,不过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仅是在比一只手略多的人数里,还排倒数第三的真相,一定会觉得这种博学的称赞也太没诚意了。
徐凤年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沓纤薄如蝉翼的面皮,小心翼翼剥下其中一张,往自己脸上贴去,五官每一个细节,都用手指缓慢推移过去。黄宝妆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别看就是拿面具往脸上一拍,其实这是个不输绣花的细致活,徐凤年的精气神折损严重,生怕露出破绽,正要跟她说上一声看哪里不妥,她已经心有灵犀地伸出青葱,缓慢轻柔地替他抹平一些细微瑕疵。
面皮共有六张,舒羞挑灯夜战了两旬时间。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反正那段时间双胸如春笋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闲就来抚摸他的面孔,每次一摸就是几炷香的漫长工夫,天晓得她有没有心存揩油的念头,几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到她两粒樱桃尖儿都挺立起来,心猿意马得一塌糊涂,不愧是上了岁数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猫一样耐不住寂寞。
徐凤年趁黄宝妆帮忙的空隙,见她双眼满是有趣和惊奇,就笑着解释道:“这是一位出身南疆巫门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说这易容术有五层境界,落子,通气,生根,入神,投胎。落子只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气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话,不光是相貌,整个人戴上面具后连神态都会改变;至于投胎,她也自称只是听说。要知道有面由心生这个说法,换上这种面皮,就等于改了局部根骨,可能连命运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她帮我制造了六张,其中通气和入神各一张,生根四张,你手头这张是落子,刚才破损的是一张生根。这个说法,你们棋剑乐府应该比较能理解深意。”
徐凤年站起身,黄宝妆赶忙跟着站起,往后退了几步。徐凤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前轻声道:“你我二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对谁都不要说起。”
不料黄宝妆摇了摇头,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如实禀报给棋剑乐府?”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眉头紧皱,天人交战,若眼前女子只是棋剑乐府的嫡传弟子,先不说辣手摧花正确与否,将其击杀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她口衔骊珠身世神秘,杀了她就等于放出一尊无可匹敌到不是天字号也是地字号的大魔头,与自杀无异。可绑架她的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剑乐府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只在洪敬岩之下,带走她就等于在棋剑乐府屁股上捅了一刀还在那里喊“来追我啊,来追我啊”,棋剑乐府实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谁?打杀也不是,绑架封嘴也不是,就这么放了?
徐凤年抚额沉思,这娘们儿瞧着挺和气的,当时被贴住心口要挟,第一时间还是让自己逃命,怎么到头来还是个钻牛角尖就不出来的角色,半点圆通都不懂。徐凤年重重叹息一声,得了,看来是板上钉钉要擦不干净屁股了。反正当时为了不给鱼龙帮惹麻烦,自己画蛇添足地向鹰钩鼻老者要了本《公羊传》,去打消棋剑乐府以外江湖客疑虑的同时,也意味着只要王维学心细,就等于揽祸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与鱼龙帮分别后,反正也要大闹起来,你们棋剑乐府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黄宝妆犹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葱手指比画道:“我只说见过你,让我吐出骊珠,但不说你姓名,不说你佩刀,不说你有面具。”
徐凤年愣了一下,满脸灿烂笑意,上前两步,摊开双臂似乎想要来一个离别拥抱。黄宝妆红着脸往后退了不多不少也是两步,胭脂粉堆里长大的徐凤年会就此罢手?他继续厚着脸皮向前踏出两步,脸上还多了一抹看似真诚到发自肺腑的可怜无辜,那位棋剑乐府的山渐青羞涩更浓,脸颊如桃花,退了一步。两步到一步,咱们花丛老手的世子殿下会不知晓其中玄妙?当那些年无数黄金白银珠宝绫罗都是白送的?他一把抱住这个不是喜欢自己只是不擅长拒绝的女子,在她紫檀木簪绾起的青丝旁使劲嗅了嗅,促狭笑道:“以后我有机会就去棋剑乐府找你,你要是觉得被我抱了很吃亏,到时候回抱我一下。”
终于舍得松开黄宝妆,不知道是口衔骊珠的关系,还是她龙妃相天赋使然,她的身体夏日沁凉如泉,冬天温暖如玉。徐凤年从她身侧纵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单手在城墙上一撑,跃下城头,离开雁回关向荒漠疾行。
黄宝妆呆呆站在城头,怔怔出神。暮色渐浓,她曾听游遍天下的师父说过,雁回关有南雁北归,口衔芦叶而过。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景,她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府主求来的。
过了许久,黄宝妆身体猛然僵硬,缓缓转身,看到青砖长廊尽头站着两人,随即放松,露出一个笑脸。黄宝妆视野中,两名男子并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几乎有黄宝妆两人高,这巨人的肌肤呈现出罕见的金黄铜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汉神情木讷,身边站着一位锋芒竟是更胜一筹的男子,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手里提着一串好似冰糖葫芦的头颅,有几颗血液已干,面容显得干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蛊头的脑袋就在其中,临终前肯定是惊惧到了极点,头颅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还在城头,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年轻时候的武帝城王仙芝,并非形似,而是太过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将一大串冰糖葫芦交给身边铜人,走向黄宝妆,笑了笑。也就黄宝妆会觉得他是在笑,任何一个略晓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这名男子的笑容,都只会感到遍体生寒的不适,缘于他的双眸根本无瞳,只剩下诡异的银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剑典》,“盯”着黄宝妆打量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跟铜人师祖去了趟北凉边城,给那个杀我北莽皇室中人的陈芝豹还一份礼,回来的路上顺手拿到几本秘籍,这本《青蚨》本就该是送你,我就不交给府主了。”
这名男子交出《青蚨剑典》以后,不再说话,整个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头都在一踏之下震动摇晃起来。黄宝妆看到这位师兄踩在了一只排在人字形最前头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着《青蚨》,眼中有着单纯的崇敬。
这位师兄洪敬岩,他曾在下棋时指了指自己双眼,说整个天下,只看到两个人,一个是王仙芝,一个是拓跋菩萨。
黄宝妆的铜人师祖左肩向下斜了斜,她笑着跃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笼罩的大漠里,黄铜巨人手提六七颗头颅,带着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只有棋剑乐府少数几个神仙府邸才会出现连绵青山山渐青的景象,黄宝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第六等中游的词牌名,对于这个没有家人的家,她不想撒谎,偷偷隐瞒下什么,已经是她的极限。
寂静深夜,老儒生背着沉重竹编书箱来到城头,看着破碎不堪的石碑,摇头惋惜,呢喃着“现在的后生们啊”。满脸风霜的老人孤独地站在点将台下,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念头作祟,都该回家了。
徐凤年终于还是赶在进入留下城前追上了鱼龙帮。这一夜两昼走得并不惬意,被那女子重创气海后,三百多窍穴翻江倒海不说,事后发现竟然被她植入了许多凌厉如剑气的外来气机,抽丝剥茧异常艰辛困苦。为了不耽误养剑,剔除那些恶心人的驳杂气机,徐凤年差点没疯掉,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关里寻找几只蚂蚁飞蝉,殊为不易。
但仍是耽误了一天养剑,让徐凤年骂了一路,但不幸中万幸的是这种细腻到极点的劳心活,就跟当初武当山上以《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手法雕刻棋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深入挖掘大黄庭的奥妙有种不可言传的裨益。
大黄庭就像一柄剑坯,羊皮裘李老头的两袖青蛇是以万钧重力锤炼,后者则是名剑收官时的水淬,两者缺一不可。
徐凤年与鱼龙帮重逢后,停下牙齿上下轻敲与双耳左右鸣天鼓的大黄庭基础秘术。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刘妮蓉和想必已经买到弓弦的公孙杨都对徐凤年点了点头。
留下城繁花似锦,毫不逊色于北凉腹地的陵州大城,让自倒马关出关以后满目荒凉的鱼龙帮众人再也生不出怒气敌意,只觉得终于活了过来。
徐凤年身上有伪造的前任兵器监军书信,字迹一模一样,只不过内容做了变更。印章更是货真价实,甚至印泥都取自这名武散官书案上的珍品,一般人无法想象那名粗野将军会去钟情八宝斋的魁红印泥,这也越发坐实了密信的“千真万确”。按照信上内容介绍,徐凤年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上一名尊贵清客的子侄晚辈,还是姓徐。
徐凤年自然知晓接头的地址,进城以后找人问了路,徐凤年带着鱼龙帮来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门房拿着密信通禀以后,走出一名身着富贵绸衣的清癯老者,脚步急促,见到徐凤年以后,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让门房安顿鱼龙帮一行人马,然后热络地拉着徐凤年的手臂,一同跨过门槛,大笑道:“老头儿与齐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烧得那可叫一绝,至今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留下城可没这等美味。”
徐凤年一脸尴尬道:“婶子的茄子,实在是太辣咸了,亏得朱伯伯吃得惯。”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点头,加重力道握住徐凤年的手臂,哈哈道:“辣咸才能下饭。齐老兄和老嫂子的身体都还好?”
徐凤年一脸阴霾叹息道:“婶婶身体还算好,就是叔叔年轻时候落下肺部老毛病总去不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咳个不停,听着就让人担心。”
老人沉默了会儿,声音低沉起来,说道:“老头这儿有几品雪莲,回头你给齐老哥捎带回去,炖着冰糖喝,能养胃肺。”
徐凤年作势要感激作揖,老头赶忙搀扶,佯怒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见外!”
留下城虽然不像两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却也需要白银六七万两才能买下一栋像样的宅子。魏姓老人的宅子是豪奢的五进大宅,没有十五万两根本拿不下来,若是在太安城有这么一栋豪宅,能让许多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员都羡慕得不行。绕过照壁假山,沿着中轴向里递进走去,两侧有账房和家塾,大厅富丽堂皇,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一座栽满荷花的小水池,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静。徐凤年见这大厅里与江南风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魏老叔真是念旧,否则不会用上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与徐凤年和刘妮蓉、公孙杨三人说着“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将屁股搁在美人靠里,他由衷笑道:“这辈子是没办法落叶归根喽,但总得让自己还记得是哪里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几家铺子的大商贾老者才坐下,与刘妮蓉、公孙杨在面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凤年,明显就要冷淡许多,他很快起身道:“老头儿亲自去清点货物,总要给监军大人卖出个好价钱,否则丢不起这人。不用送,你们都当是在自己家。”
两名年轻俏丽的丫鬟留在大厅伺候人,自然而然更亲近一些与老爷更像亲戚的徐公子,茶水才凉去一两分,就娇滴滴殷勤询问徐公子要不要换茶。
账房里,魏老头透过窗户望向大厅,似乎记起什么,背着三名账房管事,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后拿发黄的指甲盖在印章上划了划,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后,松了口气,将密信放回袖中,点头喃喃道:“是这个味道,这趟生意没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业的魏老头眯眼打了会儿盹,然后会心一笑道:
“既然真是齐老哥的远房侄子,这一路千里走得辛劳,我这做叔的,是不是该去金凤阁请位头牌回府?只是不知道这侄子喜欢什么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费和麻烦,大厅里秋水和春弄两个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进城以前刘妮蓉就跟帮众们提过醒,寄人篱下千万要小心谨慎,住下后别磕碰了什么,其实这是她多虑了。一路北行,鱼龙帮早已没有初出陵州的踌躇满志。这趟北莽行,见识过将门子弟的倨傲阴险,也亲身感受过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见识过那帮抢夺秘籍的江湖人飞来飞去的场景,早已被打磨得毫无脾气可言。尤其是三名跟着刘小姐一同进入雁回关的青壮,唾沫四溅说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双峰,又是如何一脚将壮汉踩出个大窟窿,纪,已经有心无力吃不动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更让鱼龙帮帮众们胆寒。
一辈子都在打算盘的魏老头心思缜密,先让管家去探了探口风,在那名侄子点头和鱼龙帮刘姑娘默认后,晚宴过后,让人分批带着鱼龙帮成员去留下城青楼喝花酒。青楼不是城中最上档次的,不是说魏老头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怕惹事。青楼本就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他的家产是不少,但在北莽,银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让银子在权贵子弟手上过过手,而与这些家伙做生意还好,在青楼勾栏里争风吃醋的话,翻脸不认人比翻书还快,魏老头不想为了一个与兵器监军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荤腥,他毕竟是在留下城做买卖,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无意将刘妮蓉和徐凤年单独安排在花厅后头的隔壁房间,与那些鱼龙帮隔了一进。徐凤年沐浴更衣都是两个清秀丫鬟侍弄的,对此世子殿下没有任何汗颜,倒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的两个丫头臊得不行。换了一身清爽装束的徐凤年出房间后敲响隔壁房门,刘妮蓉开门后沉默不语,坐在靠窗位置,望着水池,清风拂面,与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实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凤年拿起一梨咬了口,问道:“还在为鱼龙帮去逛青楼而生闷气?”
刘妮蓉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说逛青楼就跟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王八蛋!
徐凤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鱼龙帮里的,要不然非被你这个未来帮主活活气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活着到了留下城,都憋得两眼冒火了,我的刘大小姐,你是娘们儿当然没啥想法,但大老爷们儿容易吗?”
刘妮蓉怒道:“那你怎么不去做那种下流勾当?!”
徐凤年顿时悲从中来,满脸凄凉。看得刘妮蓉一头雾水,一阵对视以后,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声问道:“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