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也不揭穿。宗门帮派里大多山头林立,真正上得了台面的武艺本事都要师父口述亲传,否则就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不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说法就没根脚了。王大石这种谁都可以拿捏的软柿子,谁乐意去花心思栽培。穷学文富学武的老皇历传了好几百年了,真想要在武学上出人头地,靠机缘更靠财力。投帖拜师需要好大一笔礼金,而且数额与师父身手挂钩,拜师以后也并非一劳永逸,还得养师父,逢年过节送礼以外,得有眼力见儿主动给师父添置各类行头。再者,比武切磋,有个伤筋动骨,吃药养护,又是一笔没个尽头的可怕开销。名门大派为何让人削尖了脑袋进入,除去有名师以外,很大原因是大帮派里提供许多廉价甚至免费的医药调理。
再者不缺武伴相互砥砺进步,只要自身苗子好,等于没有后顾之忧。可惜如王大石这般没了爹娘的孤儿,所有积蓄便是帮派里每月发放的那点铜钱,还被师兄们变着花样掏空,如何能让也要养家糊口的师父师叔伯们去正眼看一下?
徐凤年笑道:“不能白吃了你的糕点,我这里有一套武当最简陋的拳法口诀,值不了几个钱,也不存在外传嫌疑,你要是想学,八百来字的口诀,你今晚能记下多少是多少。”
王大石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下,双肩颤抖哽咽道:“求公子教我!”
徐凤年没有出言安慰,任由王大石跪在地上。开始缓缓口述那套拳法秘诀,略作修改,深入浅出,已经将许多生僻晦涩的道教术语都去掉,只撷取可以拿到手就用的口诀。这种做法若是被道门高人看到,一定都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败家子或者捡了芝麻丢西瓜。要知道这套拳术心法可是出自武当掌教洪洗象之口,骑牛的是谁?在世人猜测这位陆地神仙到底是兵解还是飞升以后,得知武当山有这么一套口诀,开始疯了一般拥入武当山。
原先武当山按照掌教遗愿,没有将这套拳法束之高阁或者故意删减精华,谁想学便来武当学好了,只不过江湖险恶,人心难料,给清净无争的武当山惹出了诸多祸事。例如一些心狠手辣的武夫在大莲花峰上看了道士们练拳,还不知足,就抓了懂口诀的道士一番拷问,事后抛尸荒野,生怕有所遗漏或者怀疑武当山的气量,杀了一个懂口诀的道士还不放心,连杀数人才下山,这使得痛心疾首的武当山最后不得不自行封山,除了香客烧香,七十二峰一律谢绝江湖访客。如此一来,使得这套拳法口诀成了时下武林最烫手诱人的香饽饽。故而王大石这一跪,跪了一晚,还真不算委屈。
不过徐凤年说得口干舌燥,心法口诀来来回回说了七八遍,王大石才记下了十之五六,看来鱼龙帮对这少年评价的资质鲁钝,没有言过其实。到后来王大石的头越垂越低,生怕徐公子嫌弃他愚蠢,可那公子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语气中正平和,娓娓道来,这越发让少年感到愧疚。到后来,在一句口诀上答复出了纰漏,少年竟然泣不成声,抬头红着眼睛说不学了。
徐凤年哪里是那种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他自己本就是过目不忘的天赋,练刀再慢,可是连老剑神李淳罡都不得不说有他当年练剑一半的悟性,要知道李淳罡在及冠之年便已入一品,这之后,除去陆地神仙境界,其余三境,都是在短短五六年中势如破竹,可见徐凤年的根骨能差到哪里去?而世子殿下身边的人物,能够走到他身边,显然都已是层层筛选,少有笨蛋蠢人,要说对这资质平平的王大石没有半点郁闷,肯定是自欺欺人,但真正让世子殿下生出怒气的还是少年那句“不学了”。
徐凤年一个吐纳,缓了缓脸色,不再重复口诀,而是轻声笑道:“这就不学了?那你就等着这辈子都看着刘妮蓉的背影发呆好了。”
少年脸皮单薄,被戳穿心事,一下子红得像武当山那些猴子的屁股,不管如何,气氛一下子倒是轻松起来。
徐凤年让双腿已经失去知觉的王大石站起来做回床沿,其间还搀扶了一一个人,穷人家出身,没读过书,认不得字,小时候不过就是做些砍柴喂猪觉得这么个家伙,能有多大的出息?”
徐凤年看了眼窗外鱼肚白天色,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公鸡鸣晨了,便起身说道:“这套口诀说是武当拳法,其实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体内气机如何流转并未具体给出,得靠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行琢磨。”
王大石听到这个就又忍不住要下跪感恩。
徐凤年起身打趣道:“莫欺少年穷,少年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跪把,见他小心翼翼只将半边屁股搁在床上,徐凤年柔声笑道:“我以前认识的农活,后来接了老爹的家当,做了铁匠,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就力气比一般人大一些,打铁打了二十多年,连攒银子娶媳妇都顾不上。王大石你王大石一头雾水,不知道徐公子想说什么,在他看来,徐公子不光相貌好,气质更好,肯定是那种江湖人最羡慕的世家身份,这种人,约莫是说任何话都有禅理玄机的,质朴少年也就不敢接下话头。
徐凤年笑道:“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了很厉害的剑客。”
世子殿下记起一些往事糗事,自顾自忍俊不禁笑道:“很高的高手。”
王大石看到有一双丹凤眸子的徐公子,第一次露出真诚笑脸,竟然看得痴傻了,满心只觉得这般公子才配得上小姐刘妮蓉。
得太多,别说膝下黄金,连铜钱都要给跪跑了。”
王大石站起身,一脸赧颜地挠了挠头。
徐凤年独自走出房间,想去客栈外找些填肚子的早点。前院已经收拾干净,只是一些隐蔽角落还残存昨晚恶战的血迹。出了院门,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花了八文钱买下四个大肉包子,边走边啃,满嘴流油,这等分量的一个肉包,要在江南道那边六文钱都买不下。不知不觉到了旧城遗址的台基那边,世子殿下嘴角翘起,竟然看到那叫右松的稚童与几个同龄玩伴在台上一起打拳,当然是孩子心性的瞎打一气,嘴上咿咿呀呀哼哼嘿嘿嚷着,脚边上放了各自爹娘缝制的书囊。徐凤年走上台基,蹲在边缘对付第三个肉包子。
摸过春雷刀的右松见到徐凤年,赶忙停下折腾,小跑过来,小脸蛋天真烂漫地笑着,故意提了提嗓门说道:“大哥哥,昨天回到村里,我跟他们说摸过你的刀,他们都不信呢,说我吹牛!”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心替他“洗刷冤屈”,说道:“右松没有吹牛。”
四五个孩子都围在徐凤年身边,对右松打心眼里羡慕。徐凤年眼尖,见到小娃儿右松一直拿眼光去瞥远处站着的一个小女孩,清瘦娇小,衣衫缝补得比右松还要厉害,双手绞扭在背后,她想过来凑热闹却又没胆量,只敢低头望着已经露出脚指头的破麻鞋。正要对肉包下嘴的徐凤年笑了笑,停下动作,揉了揉肚子无奈道:“一连吃了五六个,吃撑了。这两个丢了可惜,右松,帮大哥哥吃一个?”
右松犹豫了一下,附近一个馋嘴小胖墩可就不客气了,嚷着要吃,徐凤年便递给小胖子一个,右松这才接过另一个,见大哥哥使了个眼色,这孩子会心一笑,双手捧着包子就跑去找青梅竹马的女孩,不知说了什么,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那女孩,最后一人一半吃了起来。徐凤年悄悄朝那边伸了个拇指,右松咧嘴笑了笑。小胖墩几个尝过了两文钱的鲜美肉包,知道再不去私塾,就要被先生打手板了,呼啦一下拎起书囊跑散了。徐凤年走到右松和小女孩身边,才看到后者双手十指生满冻疮,爆裂得鲜血淋漓,这样一双小手,若是还要去溪水里洗衣,去山上地里劳作,该是如何的刺痛?
徐凤年默不作声,只是蹲着听右松说些村里村外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才知道前两年乡里出了一名秀才,约莫是乡野村民眼窝子浅,觉得是顶天大的光耀门楣,右松所在的村子便联手其余两个庄子一起出钱,请了一位绝意仕途的举人老夫子来开馆教书。教书先生清廉严厉,口碑很好,也就蝉联了好几年,一直在这边教书,对于右松这些孩子的爹娘村民来说,望榜及第什么的,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只想着孩子们能识字就很好。右松很骄傲地跟世子殿下笑着说,老夫子说啦,他写的字不错,以后可以让他代老夫子给村里人写春联呢。
这时候,那小女孩儿也跟着笑,柔柔怯怯的,眼眸儿里的神采,如同甘洌山泉。
这时,从倒马关中驰骋出十余骑,甲胄鲜明,看得右松好生崇敬。
马队后头跟着几名在倒马关附近名声很臭的青皮无赖,卖力跟着奔跑。
骑队每跑出一段距离,就不得不缓速等待这靠脚力拼命追赶的几人,骑兵们个个面露鄙夷。
小女孩心思细腻,扯了扯右松衣角,指了指村子方向,有些畏惧和担忧。
右松顿时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将书囊交给小女孩,顾不得事后会被老夫子拿板子敲打手心,与世子殿下告辞后,追了上去。
徐凤年低头发现小女孩抓住自己的袖子,笑着点头道:“我马上去。”
村子有溪水绕行,便如女子秋波有了灵气。村头鸡鸣才依次响起,便有一名小娘子蹲在溪畔浣衣,因为姿势的缘故,凸显得她身段婀娜,木槌一次次轻柔敲打搁在青石上的衣物,不敢如何用力,累了便稍作歇息,伸出一根青葱手指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青丝,沾了湿水,便紧贴在额头与脸颊,偶尔出神发呆,望着水中自己面目的倒影,涟漪起,便模糊了。
她嘴角微微勾起,穷苦人家买不起铜镜,这物件对她而言实在华而不实,虽说方圆十里都说她长得好看,可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便真好看了,倒不如称赞右松长得男孩女相有福气,更来得让她开心。她轻呼出一口气,回过神,继续捶打那些泛白稀疏的衣裳。她不敢人多时候来浣洗衣物,尤其是那些贴身的,总觉得羞人,而且村里一些个游手好闲的惫懒汉子,不管是青壮年纪还是上了年岁的,都会没脸没皮地蹲在溪边上,指指点点。一些村里妇人自然也都不乐意,背后骂她是狐狸精,若是有自家汉子觍着脸在溪边,少不得阴阳怪气地刺她几句。她微微叹息,看到一只红绣兜肚儿,约莫是自己那里委实累赘了些,始终撑着,故而比较穿在外头的衣衫,针线都显出让她脸红的稀稀疏疏。小娘子赶忙拿木槌敲了几下,想着赶忙洗干净了就去晾在屋里。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就是两块肉吗,真不知道男子们为何眼光总盯着看,她倒是恨不得生得越小越好。
秀气小娘子出嫁前是米脂的闺女,北凉有“米脂的婆娘铜陵的汉”这么个说法,说的是米脂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女子格外灵气,模样周正不说,肌肤还柔滑。她还是少女时,便是米脂那边小有名气的美人坯子了,后来缓缓长开了,嫁到这边,可怜命不好,才过门没多久就克死了男人。村里都知道她公婆两老临死都憋着股恨,只不过有了孙子右松继承香火,死前那几年,虽说没有个好脸色给她,但总算没有说出过太恶毒的言语。她一直觉得对不住夫家,从没有任何怨言,其实再苛刻的村里人,也都知道这个苦命女子的确没有任何对不起老赵家的事。一个本该嫁入有钱人家享福的瘦弱女子,愣是做了许多男子都嫌累的农活。曾经有几个村外流子蹿入她家院子,偷了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兜肚回去,从没有与人生过气的小娘子竟然疯了一般,追到隔壁村子,一副拼命的架势,村里头几个辈分大的老人终于看不下去,喊上各自家里长得结实的晚辈子孙,小半个村子扛着锄头,才算把那事给了结了,只记得这女子,死死攥着抹胸兜肚儿坐在地上默默流泪,也不骂人,只是不出声地哭。
这以后,她晒衣物宁肯晚些晒干,也只在家里通风的屋子搭起竿子慢慢晾晒。接下来的岁月,右松就成了她的天,好在那打小没了爹的孩子也争气,连学问很大的老夫子都乐意将一些书籍让孩子带回家,寻常孩子若是敢碰一下老夫子的私藏书籍,一双小手还不得被老夫子打成出笼馒头,村里老人都说以后她可以母凭子贵,会苦尽甘来的。
小娘子正将一件一件衣物放入竹篮,蓦地转头,看到站着一位如何都猜想意料不到的男子,站得挺远,而她此时手中正握着绣花素朴的蓝色折扇形抹胸。她唰地一下便涨红了俏脸,下意识狠狠瞪了一眼。这人行事怎的如此放浪,昨日还觉得他保不齐是那世族高门里走出来的游学公子,莫不是半点不知非礼勿视吗?!亏得自己还以为他很有雅士风度!
接下来恼羞成怒的小娘子看到那佩刀男子一脸尴尬,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最终还是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侧过头,让她好将贴身物件藏入竹篮。小娘子微微愣了愣,这公子似乎脸红了?这才让她稍稍神情缓和,到底是知羞耻的男子,比起那些总喜欢色眯眯说下作闲言闲语的泼皮无赖,要好一些,只不过他来这村子做什么?小娘子慌忙提起竹篮起身放在身后,可能是眼前佩刀公子的撇头让她有了与他正视的胆量。她虽是村野妇人,却也知道富贵人家的种种富贵病,那些出手阔绰的商贾子弟,品性未必就比村里无赖更好,这位曾蹲在土坯墙头吃冰糖葫芦而且与右松玩到一块的公子,应该不是坏人,可若他以为自己是那种可以任意勾搭调戏的女子,她就敢扇他一个耳光。
徐凤年缓缓转头,平静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看到右松,就带着他回村子里。”
马蹄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踏破了小村庄的宁静安详,炊烟依旧袅袅,黄狗吠声跟着四起。
没资格骑马的几个青皮流子,对着身披鲜亮伍长甲胄的高大骑士,谄媚邀功眼!”
住。韩涛嘴上说是不敢拿青楼里的庸脂俗粉去糊弄皇甫将军,可他们几个心知肚明:其实这边最大窑子里的两位当红头牌,正被韩校尉瞒着家里母老虎偷偷包养在一处小宅子里呢。韩校尉舍不得,又不敢拿次等妓女来孝敬果毅都尉,生怕成了死对头折冲副都尉的把柄,便计上心来,要他们找两个身世干净的良家小娘子,说是花重金请到倒马关,可他们哪里不懂得里头的猫腻倒马关骑卒骤至,眼神冷漠,在溪畔岸上俯视着身份悬殊的一男一女,道:“军爷,瞧瞧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附近十几个村里,就数她最俏了,咱们都喊她许织娘,是个寡妇,她公公婆婆俩老家伙也躺棺材里去了,没啥依靠,这些年应该没被野汉子得手过,身子干净得很,保准能让大将军看上为首的在倒马关也算一名小官的骑士见到这名素衣小娘子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心想以前怎么没听到柳溪村有这么一枝野花,若是早点得知,哪里轮得到别人出手!
只不过既然错过,再想偷偷下手掳走就难如登天了。昨晚韩校尉连夜喊了连他在内几名心腹挑灯密议,垂拱校尉说果毅都尉皇甫将军大驾光临倒马关,没几个暖被窝的娘们儿太不像话,招待不周,怪罪下来,谁都扛不儿,不过是抢人罢了,事后打赏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封口,就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