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上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他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
邓太阿还是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御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心,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也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书铺在你书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如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长,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
“落。”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的感叹唏嘘,徐凤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也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少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
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不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个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是他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无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与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徐凤年摇了摇头。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不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心情大好。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山,是满目的青翠青竹,他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独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那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登山拾级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习,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更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度,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一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个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而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
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他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个微妙弧线。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冬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可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
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年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驭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万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
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行刺,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过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胆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针锋相对,感觉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
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入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将会成为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比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慑力,所以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在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更是看得她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反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青竹上弹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果然!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将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优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