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大侠叹了口气,道:“他从此流落江湖,我将他逐出师门,写了信函存明原委,递你府上,想是由于误差,没有递到,深表遗憾。”丁正丰道:“不敢,大侠对这孽障一意回护如此,深令我丁家合堡感动。大侠侠义,正丰回堡,必当据实一一禀明家兄。”中原大侠也就避过不提,道:“我将他逐出门墙,整个扬州无人不知,但接二连三的不少好手死在飞刀之下,人人倒疑心起我逐出丁奉的本意是真是假。都道多半是假,想这样脱却干系是真。我悖然大怒,对胆敢上府寻衅或似这般抬了死者尸首来闹事的同道大打出手,将他们一个个踢了出府。但是后来,丁青竞也给人杀了。他的死,也是死在我藉以成名的飞刀之下。”
我当时怔了,他的亲友,我的一大批好友纷纷为此事前来说道:“死在这飞刀下的人已有五个,目前还在递增,你不出手收拾掉这孽障,谁出手杀得了他?为了整个扬州的安宁,必须出手把他杀掉。”我好生为难,往常黑风堂也常常派人杀人,只是不是死得这般明显,都是死在飞刀之下。丁奉不动手,别个杀手也要动手的,丁奉只是做了这替罪羊。我想起当日他那自截一刀,对我颇有情义,心中不忍。但因飞刀闹出这么多人命,我不杀他,必有人杀我。事关已出,推托不过,只好决意除掉丁奉,给他们个答复。我暗暗等待,奔波良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这天广东太和门大掌门石擎钟同他两个门人抵达扬州,晚上,庆元酒楼老板张麦替三人接风。正在畅饮,小二送上份拜贴。我在一旁席上,只听得石擎钟大是一愣,问他同桌的三人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两个弟子摇头。张麦接过一看,我也瞧见。张麦大惊失色,直起身来叫:“死亡拜贴!石,石掌门,你得罪黑风堂了?”拜贴上面,画着团黑风堂的黑风标志,一柄飞刀图形居中,写着石擎钟三个大字。我又惊又喜,这张纸跟命丧飞刀底下的五人死前接到的纸一模一样,那柄飞刀,更是丁奉亲自出手杀人的标志。
丁正丰大是一愣,道:“秋儿杀人还要用标志?”中原大侠道:“当时那三人自是大惊失色,扬州黑风堂凶名远播,他们自是听到过。他几人微一商议,忽地齐甩手,灭掉了楼上楼下灯笼。整座楼一片漆黑。原来是想趁人群惊挠,好从中逃出紧跟着的盯哨。他们这主义也当真好,但石擎钟一起身,便给楼下左斜里柄飞刀射中咽喉,应刀毙命。这刀自是丁奉所发。”丁正丰话都说不出来。
但我早瞧楼上楼下,没见着他人影。我听声辨位,跃起纵落发刀右处。好小子,他竞是早防到我,避到一边去了。我又惊又怒,大声喝道:“都不许动,我是沈一万。快把灯笼点起来!”众食客本给吓得六神无主,听得我在,都安了些心,把灯笼点起。我闭目静听,这当儿我身边只要有谁纵出,便要他命丧当场。幸好直到灯全亮了,没一人动手。楼上石擎钟两个弟子悲痛泣声,也给我喝住了。
待灯笼亮得一会,我睁开双眼,只见在我左前有个汉子,左手握剑,右手紧按剑柄,神色恐惧紧张。我心中暗暗有数。丁奉一刀射出,我便没听得他逃离出去的风声,他定在我左右。这人呼吸急促,武功不算太高,岂不忙杀他。我左手提剑,右手扔飞刀左袖中,也按在剑柄上。
我缓缓转身,要找到丁奉,只有他才对我够成威胁。我的面前出现几人,一看都不是,转到左背后,一个中年人的目光碰到了我的目光稍是一凛,此外便没有仍何一人象。我仔细地盯着中年人。中年人应着我锋利的目光神色大缩,个子眼光,竞有九分似他。霎那间,我心中明白过来,这人便是丁奉。突地我身后剑出鞘响,我手一伸,但见这个戴了面具的丁奉神色一闪,但仍是没动,他身上没有佩剑,手也垂着,没有飞刀。我的那一剑,却已生生抵住身后那汉子咽喉。那汉子手中剑抽出十多分长,便老老实实地插了进去。
那人定是惊惶不已,但在我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不管此处更有没有别的杀手,我一经跃下,至少给丁奉跟那汉子前后围住,以丁奉有我九成刀法身手,兼之精湛剑术,合着那汉子杀手在霎那间暗算我,应当有半成杀我的把握。他在暗处没有这样做,显是顾念着往日我对他的恩情。我又怎能杀掉他呢。他纵再不弃,至少没对我突施暗手,但也许正是由于他对我的没动手,这才能活得那一命。
在那一刻,我若下手,前后纵然再有四五个杀手在场,怕也救不了他的命,我看着他定定的眼神,想起他那日自截一刀,也是这般的眼神,这一剑更下不了手。我突地感到股悲哀,杀掉丁奉,那是用自己右手斩断自己左手;不杀丁奉,我好比喝了杯慢性毒药,终会给他害死。但我还是决意放他。我缓缓右转,看着那汉子。那汉子眼中惊惧,害怕,但有三分灵动之色,似是个女子。我心中一动,剑在那人颈下一挑,面皮应剑而落,不出所料,果然是个少女。
丁正丰一震道:“是罗雪?”中原大侠摇头,道:“这少女一双凤凰眼,似早知我是他师傅,眼望过来满是乞怜之色。脸在激动中滚得通红,有些明媚,但不是罗雪。我心中定得一定,道:‘原来是个淘气的姑娘,那凶手逃走了。’收剑步去。”丁正丰心悬在他那剑上,听到这里长松口气,道:“大侠对那孽障眷顾之情,比海还深,这孽障日后倘若还不悬涯勒马,当真愧为人子,天地不容。”中原大侠听他说得恳切,报以微微一笑。
中原大侠道:“但因此一来,我给不出他们个交待,更他飞刀大进,渐感奈何他不得,思之再三,只得退隐江湖。我在江湖中得罪的人极多,退隐江湖那天自是落得好生难堪。我那几个徒弟个个心中愤怒,都恨丁奉。哎,师门不幸,他们都很忠心。刚才陆定安放肆,我真不该出重手伤他。只是心中有时一给激起往事,愤恨难当,明知凡事走到一定境地,都有他一定的前因后果,还是止不住出手,伤了他。哎,有时候徒弟愧对我,有时候是我愧对徒弟。人生的种种是是非非,不都是交错着来的?是以我想得很清楚,退隐江湖,百事一轻,实是我人生中一件意想不到的大喜事。丁奉那小子送了我一钉,不想还送了这一份大礼给我,真不后悔收了这个弟子,只是今天那种好的心情,被岭南三仙三个小鬼给破坏完了。现在往事重提,跟你老弟一闲聊,也觉得意。人生这种得意,不也很开心么?哈哈哈,不是么?”
丁正丰不想他心地如此宽宏霍达,自己心中因丁奉对他有愧,他尚意气高雅,能笑出声来,真是又惊又叹,又是羞惭。相对大笑,说道:“正是,能陪大侠一番畅谈,正丰大感快慰。”
中原大侠忽道:“不知刚才救了我一命的那人是谁,凤兆南?只怕不是。这人武功高深,他若杀丁奉,那可就不好了。”丁正丰想:“他跟我一番切心畅谈,早把今日气愤抛到一边去,师徒情深,仍是流露出些许关怀。”心中大是感激,道:“应当不会。”将自己在燕子楼前的际遇说了一遍。中原大侠听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两人聊着聊着,不觉夜色已暮,中原大侠又饮了几杯,都起得身来。中原大侠道:“老弟,今日相会,甚感愉快。只是这里是清静之地,江湖中人,不宜挽留。”丁正丰道:“领会。”忽地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银子呈上,道:“大侠对那孽障一番情深,做他家属的无以为报,一点心意,就请收下。”中原大侠看了银子,继而哈哈大笑,接了过去道:“这孽障虽给我逐出门墙,我私下里却仍认他是我半个徒弟,收了这礼,也不过分。”
丁正丰惭愧道:“大侠哪里话,这点银子,还不够大侠摆桌酒席,实说不上个礼字。只丁家堡日薄夕山,仅此表一点感激心意而矣。”中原大侠点头,将银子放在桌上,送他出去,边说道:“你找到那孽障,替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悬崖勒马,及早回头,以避杀身之祸。”中原大侠道:“你要找他,专找扬州武功高强人家借宿,杀一般的人,他是不会出手的。倘若找不到他,只须骑着匹马成日在扬州来来去去地溜达,他也就知道你来了。”亲扶他手,送到府前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