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挂上树梢,白日里喧嚣的战场在明月之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只有满地尸骸诉说着战况的惨烈,梁军的黑红色旗帜仍然飘扬在吉安城头,林桦亲自率众五次击退越人的进攻,四千残兵又有一半人长眠在这座并不如何雄伟的城池之下。
林桦坐在城头,杵着裂开数个缺口的长刀,双眼无神看向前方灯火通明的越人大营。
对他而言,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残酷的战争,残酷到让他不断质问自己,是不是还在靖安堡,这一切是不是一场美妙而痛苦的梦,看着熟悉的同袍一个接一个倒下,无边无际的敌人,深深的无力感……
林桦摇了摇头,“我还是靖边军的一员,”他悄悄对自己说,“就算是死,也不能堕了云帅的威名。”
“将军,罗将军传话。”
“说。”
“林将军,罗将军让您立刻弃城,在城中……”
林桦心中了然,脸色也终于轻松了一些,“知道了,告诉罗将军,我立刻集合部下与他汇合。”
斥候躬身抱拳,转身迅速离去,林桦将思绪放到了罗世友的命令上,两千余残兵立刻悄无声息地紧张忙碌起来,数堆干草木柴被泼上了鱼油,堆放在房屋与城墙下。
忙活完这一切,林桦便带着残存的靖边军士兵,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与罗世友的主力会和。
此时,距离吉安城百丈远的地方,三万余梁军已然整装待发,罗世友看到了缓缓靠近的林桦等人,林桦此时才知道,陆琰早已经放弃了堡城,率领麾下前来回合,三人见了面,寒暄完毕,便向吉安城东北角移动。
那里,伫立着一道并不如何高大的水坝。
事实上,这甚至不能算作一道水坝,充其量只能是一条长长的人工堤岸,将赣江的磅礴江水阻挡在一个较高的位置。一月来,赣州境内暴雨滂沱,导致留存的江水飞速上涨,渐渐有冲破水坝拦截奔腾之下的趋势。
罗世友正是看中了这里的战机,这条水坝处在吉安城的东北角,比起吉安城而言要高出一些,而吉安城在战场上又是绝对的制高点,如果能在暴雨连绵水位上涨之际掘开水坝,让洪水倾泻而出,水淹吉安城,自然会对越人的军队造成摧枯拉朽的打击。
但此计隐患不小,方圆百里之内,这处水坝已然是地势最高的地点,靖边军掘开水坝后,找不到天然的高坡躲避水流的冲击,不可避免会被滔天洪水卷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罗世友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万余梁军在他的指挥下,在密林之中堆筑土石高台,构造出数个斜坡,方便负责掘堤的士兵撤退。
月色依然皎洁,密林层层叠叠交织的阴影将月光挡在靖边军的视野之外,他们不敢生火,紧张的忙碌着手头的工作,堤坝处数千梁军早已准备就绪,只待最后几掘,便可将灌溉农田的江水变成夺走人命的无情死神。
林桦站在一座已经堆好的高台之上,向西南方望去,吉安城中已然可以见到点点火光与黑烟,他知道,那是越人在用城中埋伏好的柴薪当作造饭的燃料。
他们本就没有指望能再烧起一把大火,将越人在吉安城内统统烤熟。
林桦之所以留下柴薪,是想通过火光来判断,越人是否已经进入城池。
答案是肯定的。
吉安城的城墙虽然残破,但此刻,也足以成为越人的囚牢。
“罗将军,敌军已经进入低地。”
罗世友听着林桦的话,“退路如何?”
“齐备,将军。”
罗世友点了点头,“全军在高台集结,准备好木筏,发信号吧。”
林桦兴奋地答应一声,一挥手,身旁传令兵将一面黑红色的旗帜高高悬挂于土坡之上,虽然是在夜色之中,但在些微月光的照耀下,在堤坝处待命的靖边军仍然清楚地看到了这面意义非凡的旗帜。
“是信号!”领头的参将低声道,“弟兄们,给老子挖!”
“靖边军万胜!”随着一声声低吼,一根根黑色的铁铲镢头插进堤坝的泥土中,瞬息之间,江水从缝隙之中流过,带来的极大冲力将整座堤坝完全冲碎,奔腾的洪流向低处的吉安城涌去。
猝不及防之间,数百道红袍身影被江水吞噬,但更多的人拼了老命抵达高坡处,得以幸免于难。
罗世友等人默不作声地在高坡处看着远方的吉安城和脚下奔腾的江水,月光照耀下江水泛起粼粼波光,如同一条银色巨龙,咆哮着冲向越人的营寨。
隆隆声与惊叫哀嚎声响彻黑夜,摇摇欲坠的吉安城在洪水前连一炷香的功夫也抵抗不了,顷刻间被撕成碎片,带着无数越人的遗骸飘向远方。
罗世友看着远方的火光熄灭,心知洪水已然摧垮了这支越人主力,心中除了安定,更多的却是迷茫。
他是沙场镬賾宿将,自然明白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道理,但想到五十万人死在自己手下,他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陆琰的手悄悄搭在罗世友肩膀上,吓了他一跳,陆琰却自顾自道:“知道你心里不忍,但你若见过当日靖安堡惨状,看过三年前流离失所北境三百万难民,你或许会好受点吧?”他顿了顿,声音里夹杂着别样的情感,“我们这群人的命和前程,都是云帅给的,云帅常说,对待蛮夷敌寇就要心狠手辣,我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但此刻,我也才知道,”他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悲哀,“蛮夷,也是人啊!”
罗世友心中既惊讶又不解,只听陆琰继续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想活下去!如果这天下容得下他们一席之地,他们会造反吗?会入寇吗?”
罗世友默不作声,半晌才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战场杀敌,本就是军人使命,你我在此唠叨个这些东西,倒是妇人之仁了。”言毕,看了眼身边的林桦,“准备准备,水一退,我们就撤军吧。这里,已经没有我们事了。”罗世友看向脚底一片汪洋,“留给那些父母官头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