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鸿耸耸肩，语气轻盈道：
“不做了。有什么稀罕的。”
风清抬头，半眯着眼睛端详着他。良久，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少鸿全然读懂了那笑中的意思。他也不避讳，回笑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一句轻飘飘的话，里面却绕进去多少时间，多少故事，多少人。可是，我虽懊悔，却并不难过。至少我们有其华。没有一件事是白白经历的。我那句话虽然说出口很简单，但若没有那些故事，那些时间，那些人，也便不可能有如今我这些话。风清，你说我是不是参悟得极透？”
“比我透彻。”
桃花酒埋好了，梅子酒酿完了。转眼间，夏尽转秋。
这一日，二人取了一坛早年间嫦娥埋藏的桃花酒，摘了刚熟的石榴，柿子，苹果，柑橘。少鸿双手举着风清，剪了藤蔓顶上两串熟透透的红到发紫的葡萄，人手一串，也不必洗，直接扔进嘴里开吃。两个人在院中葡萄藤蔓下席地而坐，风清摇头道：
“不如那年容真从昆仑山带来的甜。”
少鸿举杯，朝西边的方向晃了晃，说道：
“遥祝吧。”
风清动容，随之喝了一杯，自己也向着夜空中举杯言道：
“这一杯敬娘。”
说罢，又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之间，两个人谈起初遇那天姑射山如水般的夜色，谈起东海边大言山赤红的日出，谈起荆州郡的煮鱼糕，谈起长安城里刘知非和张盈盈的无辜趣事，谈起八月十五那一日少鸿获封太子，亲手将自己的鳞符交到风清手中那个缠绵夜晚……
风清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是喝不醉了。少鸿酒量一向不行，她只盼着少鸿能先醉去，她才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今夜，他们两个人，却都是这样的清醒。
少鸿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风清面前，屈身双手捧着她的脸凝视良久。终于，他慢慢低下头，开始轻轻地吻她。
风清也抬手勾住少鸿的脖颈，唇舌间缓缓回应。
仙岛为席，葡萄藤蔓便是翠微的锦被。月光下颤抖着的两个身体，却不是那一年姑射山小屋中那两个情窦初开，满心憧憬又懵懂雀跃的那对甜蜜恋人。少鸿不记得有多久没这样吻过风清了，他抖得厉害，牙齿都有些哒哒作响。他暗暗地，反反复复确认怀中人是真的没有要拒绝自己后，终于如挣脱缰绳的野马。
风清手中下着力气，指尖都嵌进了少鸿肉里。少鸿不断抚着风清的头发，低下头欲吻去她满脸的泪水。可是，风清脸上的泪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翻滚泛滥。他知道，是他自己也哭了。
太阳照进来的时候，风清听着窗外的鸟鸣睁开了眼睛。少鸿正躺在身旁，头枕胳膊侧着身子注视她。
风清笑容堆满了脸，抬手捏了一把少鸿的面颊道：
“你醒得倒是早。”
“我没睡，就这样看了你一夜。”
“怎么？怕我半夜偷偷溜了？”
“我怕这都是我的梦。若我睡了，一睁开眼睛发现你根本不在我身边，我怕自己会死。风清，你知道么，这些年我真的无数次梦到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起在晨光鸟鸣中醒来。一想到那梦，我更害怕了，所以根本不敢合眼。”
“那你的梦里还有什么？我不相信只有这些。”
“你真的想知道么？”
“说来听听，也许我可以帮你梦想成真也未可知。”
“风清？”
“嗯？”
“再来一次！”
风清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
那个人，在落日将尽的，金灿灿的戈壁中，就在她的面前，身体一点点一点点没入黄沙中去。她欲伸手去拉，身体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用力向后拖着，她连他的指尖都碰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渐渐全部消失在眼前。
风清只觉得自己胸口闷得没办法喘息，她想喊他，喊他别走，却拼尽了力气也喊不出来。突然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
“风清，风清。”
她睁开眼，见到少鸿的脸。两个人都不禁面露尴尬。
“做噩梦了？”
风清缓了缓呼吸，轻轻点了点头。
“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嗯。你在喊，喊其华。”
少鸿拉起了风清，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般端详着她。良久才笑着说道：
“我也想女儿了。我们走吧，去找其华。”
风清随着少鸿前行，心里却全是梦中那刺眼的夕阳，一路上全然心不在焉。行了多时，她忽然向下看了看，疑惑问道：
“这是去哪？我们好像在一路向西似的。”
少鸿停下来，拉起风清的两只手，笑着回道：
“去找他。”
风清被触动心事，不禁心头狂跳不止。
“为什么？你知道他在哪么？”
“你心里有他，也忘不掉他。你想瞒着我，想瞒着自己，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他在哪。从他走的那日起，我就一直留意他的踪迹。我心机多，城府深，这次倒总算派上一次正经用场。走吧，我带你找他。”
“我，我不知道......”
“在长安时，你不是对容真说过，从此后要做自己的风，左右都由着自己的心么？后来我听了这话，心里很高兴。即便你不选我，我也要你凭着自己的快乐和喜欢，自由地活。如今我知道你并没有忘记我，也并非不再爱我，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更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折了你的翅膀。他能做到的，我也能。他肯付出的，我也肯。”
两个人一同走进终南山深谷中那座窨茶的小院落。伯陵果然在此。
少鸿知道这场面很有些诡异，便镇定了情绪先开口道：
“你的信，我没交给她。都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不能当面说清楚的话。我的态度，你知道，风清也知道。剩下的事，皆由你来决定。我回去看看孩子们，等着你的决定。”
少鸿转身而去，留下甚至不敢看彼此一眼的这一对尴尬人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