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当日,经不住小儿媳再三认错,陈老太太回了沈府。
当天,也收到了两个女儿以及儿子送来的中秋节礼。
大儿一家日子过得窘迫,还能送来月饼、醉鱼、桂花糕,她很宽心。
中秋第二日,她就来了萧爽楼。
看到孩子面颊丰润,芸娘气色良好,老太太提着的心放下了。
小孙子将她哄到秋千上,给她轻轻推起来,在秋千荡起时能看到远处的景色,能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她欢喜不已。
在秋千上,她自然是看到了远处的胥门,看到了山塘街,也知道那里有着闻名遐迩的松鹤楼。
树荫下面不胜凉爽,偶尔吹过的徐徐微风让人心情畅快。
如果不是这里住房紧张,她都愿意小住几日。
小儿媳已经叩头认错,她和小儿媳的误会已经说清。日子要向前看,她们和解。
只是,陈芸毕竟还是她的外甥女,想到外甥女被驱逐出来名声有碍,始作俑者却是老伴与幺儿,陈老太太更添了一份歉疚。
今日陈老太太过来,便是看看芸娘和孩子们过得如何,顺便约定去寒山寺上香的事宜。
大儿闲居在家,正好可以由他护送,一起去寒山寺拜拜罗汉,去除身上的厄运。
老太太走后,芸娘就打发老仆出去租船,采买香烛瓜果等事。
青君和逢生掰着指头盼到了宜出门的那个好日子,坐上乌篷船一路摇摇晃晃去往寒山寺。
因为船体窄小,一家人都没有带仆从,带着轻便的行囊就出发了。沿着水路,青君看着巍峨的城楼、热闹的商铺,看到后面兴趣缺缺,很快和逢生一样进入了梦乡。
青君被娘摇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寒山寺。
不同于民宅,寒山寺周围砌了接近两人高的金黄色围墙,围墙边上还有高耸的亭台,从门口就可以看到巍峨耸立的宝塔。
青君扶着奶奶,牵着弟弟,慢慢走在爹娘身后,一路上嘴都合不上。
陈老太太是个虔诚的人,道教、佛教,她都仰望。
坐卧在寺庙中的每个大小菩萨、罗汉她也都尽力一一参拜。
扶着精力充沛信仰虔诚的小脚老太太拜遍寺庙,上了无数香烛之后,青君累的都不想动了。
幸而老太太是这儿的常客,熟门熟路将他们指到了用餐的地方,好好品尝了寒山寺闻名遐迩的素斋。
熬了3天的菌菇汤确实鲜得眉毛都要掉了,面条爽滑筋道,众人吃得酣畅。
用莲子、莲藕、鸡头米、菱角炒的河鲜又鲜又脆,连逢生都就着这菜多吃了几口米饭。
许是太累了,回去的路上她一路昏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床上。
听得仆女向娘汇报,今日鲁家的几个小姐来访,因为他们出门又回去了。
鲁家小姐来这里,自然是希望母亲为他们指点女红的。
无论是小叔家,还是姑姑家,全都是男孩子,她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这日子也太无趣了。好吧,她其实是想念简和汤米了。说起来,汤米和逢生一般大小,但是她可以和汤米隔着语言的障碍玩的很好,但是,和逢生在一起就是老母鸡照顾小母鸡的感觉。
弱症啊!还真是麻烦。这么调理了一段时间,小家伙似乎长了点肉。
拿出迈克训练他们的方法,青君带着逢生匍匐爬行、跑步,教逢生爬树抓虫。
鲁家的小孩子格哥儿某次看到他们一起玩泥巴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有了小朋友的帮助,他们找到了院墙的狗洞,在整个鲁家大宅畅通无阻。
这么一来,鲁家的花园简直成了孩子的冒险基地,他们扯了做蚊帐的纱布做了捕蝴蝶的网子,用细长的铁丝做了捕老鼠的夹子,在围墙下面挖了壕沟插上树枝做了防止猛兽的陷阱,用草绳和细竹签做了陷山羊的套子,还用簸箕逮了几只傻鸟。
累了的时候,青君也会拿着古文观止给他们讲左传的故事,讲郑庄公攻打共叔段,讲郑庄公去王都周边割麦子,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致力于在鲁宅的土地上重现战国风采。
孩子们的玩乐,沈复夫妻没有关注,鲁格的乳母却很快就发现了。但是在鲁格的威逼利诱之下,没有上报。
时间慢慢过去,鲁格的小身板壮实了,说话流利了,每天吃饭都能多吃几碗,这些异常引起了鲁夫人的注意。向鲁格问起,鲁格老老实实交待了,鲁夫人心情格外复杂。
当初夫君谈及要接沈家人来萧爽楼的时候,她是有些疑虑的,但是拒绝的话多少会惹夫君不快,所以,他们顺顺利利来了。
中秋的时候,夫君回来提及陈氏的风采,她多少是不屑的,认为陈氏所作所为确实有违礼教。
但是,两个女儿都定了人家,陈氏的女红在苏州颇负盛名,她便让孩子多去那边走动,希望孩子能获得指点,以后嫁人之后能被夫家高看一眼。
现在知道儿子每天跟在沈家女儿后面忙东忙西,她还能讲带兵打仗的故事讲得妙趣横生,让家里的小魔头乖乖听话,这就勾起她对沈家的好奇了。
到了晚上,男仆将竹床搬至桂花树下,沈家人沐浴之后穿着凉鞋,摇着蒲扇在静谧的院子里乘凉。
大家看着远处的夜色,享受着四起的虫鸣,顿时觉得清爽惬意。跟之前的日子比起来,现在娇妻在怀,白日访友谈诗,快活得如同神仙。对于陈芸来说,这里视野开阔,光线上佳,又不用给婆母晨昏定省,吃食用度全由她做主张,自然是松快很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接到公公的信时,她连死都想过,想到夫婿和孩子才坚持了下来。哪知,又能在萧爽楼这样的好际遇,还能大大方方和人谈论诗词。
次日,鲁氏夫妇带了瓜果来访。鲁夫人打量着园子里扎的秋千,新添的盆栽、花架,新扎的竹篱笆以及各色竹编。窗沿上边还垂着一排用草叶编织的小动物。
等小丫头捧了新茶过来,她和陈芸在廊箪下聊了起来。这才发现外间传言不实,陈芸毫无心机、心胸豁达,热爱生活,对于孩子的教养也极为上心,顿时相见恨晚,恨不得当场义结金兰。
跟鲁夫人聊天也让陈芸轻松不已。鲁夫人不像其他妇人一样弯弯绕绕,就事论事,心胸宽广,也不是那拘泥于礼教的俗人。
跟鲁夫人聊天,她也知道了一个让人高兴的大好消息——袁子才不日将会抵达苏州。
要说袁子才,她看过他写的《随园食单》,听说他在金陵修了随园,开馆收徒,广收女弟子。如果能听袁子才谈论诗文,她做梦都会圆满。
鲁氏夫妇告辞之后,陈芸与沈复谈及此事,沈复每日访友居然毫不知情。问及沈复刚才遇到什么好事,倒是与鲁半舫约好几日后在萧爽楼开赏画茶会。鲁半舫善画松柏与梅菊,工隶书,兼工篆刻。日前,他偶然间购得上品田黄,预借赏画之名展示新得的田黄。
陈芸闻言,又是出门典当衣钗手镯等物,沽酒卖菜好一番准备。数日后,果然来了恣意潇洒的八人,各人均带了糕饼酒食,又有仆从携带画具颜料,往草地上铺上草席,席地而坐,挥毫泼墨,好不潇洒。
沈复和芸娘观摩他们作画,学习他们的长处,获益匪浅。
青君也不到处疯玩了,逮着弟弟好好看他们作画。有的人画虫鱼,有的人画人物写真,有的人画山水,有的绘制花卉翎毛,各有各的长处。想起梦中那两道身影,那不同的工具及绘画风格,她潸然泪下。悄悄楷掉眼泪,她向鲁叔叔请教,如果她想学绘画,应该如何启蒙。鲁叔叔向她推荐了《芥子园画传》,让她平时多注意观察,有空多多临摹名家之作,如此,便能有所精益。她还现场指导青君画了一幅红梅。
之后在她的歪缠之下,沈复给她买了一套《芥子园画传》,她跟着里面每日耐心临摹半个时辰,遇到不清楚的,就去向爹娘请教,爹娘也在教子的过程中有所收益。
这样的聚会办了几次之后,就变成了旧例,每次都是八名访客,作画、咏诗,大家聚在这里不谈时事,不谈时文,浑然将自己当成了竹林七贤、燕台八子。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浸润,芸娘的画艺进步飞快,绣出来的作品更加灵动别致。
奈何苏绣费工夫,一个月紧赶慢赶也只能完成一两幅作品,尺幅大的话,可能还不止一月。
青君也很快入门了,对于绘画和书法,有了更有趣的体验,虽然腕力不足,写出来的字也算苍劲挺拔了。
终于到了袁子才来访的日子,芸娘穿上沈复的衣服,脚上穿着蝴蝶履,编上发辫带着小帽,也装得像个瘦小的男子模样。学着沈复教授的男子步伐,她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
这次袁子才讲学的地方在苏州府学,沈复曾经在那里渡过了漫长的时光,自然能带芸娘进去。
将孩子留在家里,坐在雇来的小轿子上,两人就出门了。
待入得府学,陈芸细看,居然有不少女子穿着鲜亮的衣服来了。
听学的时候,大家都安安静静的。自由讨论的时候,大家都会问问袁先生,苏州可有美食推荐。
难怪门外守着那么些酒楼的管事,大家都希望能邀请袁先生评鉴一二,如果能被先生记录下来,高朋满座顾客盈门指日可待。
当年《随园食单》的出版,在江南不仅引起食铺酒楼一位难求,里面提及的发菜、黄芽菜、盐鸭蛋、秋油等物也被一扫而光,当时盛况史无前例,令人印象深刻啊。
谈及诗文,袁先生洋洋洒洒深入浅出,堂下众人均获益。书肆乘机推出25卷一套的《小仓山房文集》,众人争相抢购。
沈复也前去问价了,奈何囊中羞涩,无力购买。
所幸这里许多人都认识她们夫妻二人,鲁夫人愿意借给芸娘一览。
王揖舟的妇人看着做男子装扮的芸娘,不由得调笑,“一向听闻沈君的妇人有巧思,不想今日竟着男装前来。”
虽则王妻没有恶意,但恐她年龄小,说话不够周全,让人将此话听去做其他文章。鲁夫人插科打诨,“昔有梁郎君做女子打扮,只为一探桑小姐整容,无人言梁君浪荡,反而戏做美谈。女子做男子打扮,我看,也格外别致。就不知沈夫人的小脚是如何掩饰的。”
众人皆开怀大笑。但见芸娘翘起脚上的蝴蝶履,人群中自有识得此物的,且待回家,对于女扮男装之事也愿一试。
众人渐渐散去,鲁夫人邀请芸娘上她的马车一道回府。
两人刚见了偶像,在府学遇到众多同道中人,进了马车仍旧聊得兴起,为袁先生的风采所折服,为今日的茅舍顿开而兴奋,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陈芸经过这晚方才发现自己如同井底之蛙,这天下间多少闺中女子做的一手好诗文,烧得一手好饭菜,如果不是出了沈宅,不是结交了鲁夫人,又如何能有这番机遇。这些日子跟着夫婿的朋友作画篆刻磨炼书法,各方面进步也很大。放在朋友书肆寄售的书画也有人购买,所获润笔费不仅能购买颜料纸墨,还能支援家用。子女也因为这良好的文艺氛围一心向学,青君最近画的东西都有模有样了。
晚上,在院子里面乘凉的时候夫妇二人向孩子说了白天的见闻,孩子们听了倒不怎么激动。
青君想起书里,一年半之后祖父知道事情真相,前来请二人回去,两人吧嗒吧嗒回去了,结果惹出图谋名妓憨园的荒唐事,神伤不已。
半晌,青君问娘,“如果有一日你们的冤情被爷爷知悉,我们还回沈宅吗?”
“当然要回去。”芸娘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她早就知道会这样,毕竟这里是寄人篱下。她得想个办法让他们置办产业才是。按道理,现在家里多了售卖字画的收入,多少能有点余钱,结果,娘还是三五不时典当首饰,入不敷出,钱都去哪儿了呢?看着倚靠在娘亲身上,眯着眼睛一声不吭的父亲,这可真是个无底洞。那么多家庭养着这么些不事生产,还到处花钱喝酒念酸诗的文人,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