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就中更有痴儿女
从甘宝宝的小院出来之后,白朴自去前面楼里寻了两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吃酒听琴聊些风
从甘宝宝的小院出来之后,白朴自去前面楼里寻了两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吃酒听琴聊些风花雪月,而时伯月则在途中下了轿子,跟甘宝宝派来送他的蓝袄婢女阿寒挥了挥手,揣着走之前没忘从胖子手里拿走的三千多两银票,独自向楼后面林林总总的一众小院走去。
他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名动辰州城,却从未踏出院子半步的女人。
走进后院,时伯月接连顺着紧凑排列的小院之间七拐八拐的墙间小巷,转了几个弯后找到一处被几丛绿竹和一棵只剩枝干的梧桐掩映着的独门院落,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走进院子,先闻到了一阵饭香,然后便看见侧边厨房门口的帘子掀开,露出里面的人。
同样是青楼女子,和别人为了揽客头戴金银身披绫罗巧笑逢迎不同,这人只穿一件青色衣衫,头发高高挽起用木簪插住,不施粉黛,只在鬓边别了一朵新摘的腊梅,就这样素面朝天,脸上甚至带有三分苍白,完全没有风月女子的模样。
女子手里端着一个盖了银碗的瓷盘。
时伯月见状,连忙上前几步,侧身帮忙掀开门帘。
“先净一下手。”女子轻声说道。
时伯月笑了笑,也不多言,放下帘子自然而然地跟着她走进正房,伸手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肢,吻了吻的发丝,柔声说道:“雪霏,好久不见。”
被唤作雪霏的女子不理他,低头自顾自的调整着面前八仙桌上盘碗的位置,好给这道新上的菜腾出位置。
时伯月也不恼,只是静静的抱着她,直到她摆弄好了桌子上的盘碗转过身时,才把她揽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问道:“怎么做了这么多。”
“在你来的时候,张管事就派人告诉我了。”
“他倒是个会来事的。”
“在这样的地方,除了我苏雪霏空有一副皮囊,又有几个人不是精通这人情世故的?”女子垂下眼眸,把头埋进面前男子的胸膛里,轻声自嘲。
看着埋在怀里带花的云鬓,时伯月眼瞳缩放,缓缓呼出一口气笑着说:“就算空有一副皮囊,也是顶好看的皮囊。”
“来,咱们先吃东西,饭凉了可就不好了。”
说罢握住女子的手,牵着她在桌旁的红木凳子上坐了下来,伸手拿开最末上来的盘子上盖的银碗,一眼看过去,里面是团团凑在一起晶莹剔透的薄皮包子,每一个都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精巧雅致。
抓起一个放进嘴里咀嚼两下,时伯月便是一愣,愕然发现这看似只是精致的包子,里面的馅料竟是别有洞天的肉香四溢,非但不见丝毫的肥腻,反而是厚重与弾滑并存。饶是他在北辰王府将近二十年来锦衣玉食,也一时半会没尝出来里面是什么。
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女子轻启朱唇说道:“玉尖面,里面是熊肉和鹿肉,。”
时伯月恍然大悟道:“难怪吃不出来,原来是藏丰朝皇室的贡菜。还是雪霏厉害,王府里的厨子都做不出来,回头就让宋伯叫他们卷铺盖回家。”
“以前看家里人做过罢了。”女子淡淡的说道。
时伯月没说什么,笑着夹了一个递给她。
苏雪霏从怀里抽出帕子包住,却没有下口,只是用手握着这犹带温意而面皮颤颤巍巍犹如薄玉一般的玉尖面,盯着时伯月的侧脸,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桌子上连带玉尖面一共九道菜肴,其中还有羊腹炙鹅这种费时又费力的大菜,因此时伯月每样夹了几下,就觉得有了七八分饱。
放下筷子,也不管苏雪霏那双剪罢秋水般的眸子里射出的刀光,时伯月随手拿过来她手上刚刚拿来裹包子的帕子抹了抹嘴角的,然后自然而然的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过了半天,眼看苏雪霏不为所动,时伯月自觉没趣,重新又伸手进怀里拿了出来,丢过去后一声长叹。
苏雪霏嘴角微翘,但故意板着脸道:“在我家乡的老人嘴里,男人叹气会遭霉运。”
时伯月愤愤不平道:“等我老了,也乱说胡话。”
“此话怎讲?”
“诗中有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要时常忧虑。古人诚不我欺,如果叹口气也要被说,那该怎么活?”
苏雪霏莞尔一笑。
面对突如其来的浅笑,时伯月不觉有些怔住了。
和她相识这么久,虽说该在这种地方干的事情没干过几件,但时伯月隔三差五就会来趁着找老板娘甘宝宝的机会,来这里吃顿饭,待上一晚。
在他眼里,这个女子就好像她的名字,抛去笑意,让漫天雪花把自己的心埋在最里面深不可见。
然而这一次,他惊艳于她嘴角勾起的霞光。
从识字开始,他读过很多书,非常多。可他现在想遍了所有的那些,也没能从嘴里说出什么。
世上的话本就不多。
女子的笑靥远胜过一大段对白。
这一抹粉颊带笑的风情,不亚于春月里一夜过后百花吐蕊的灿烂。
时伯月缓过神来,看向苏雪霏放下笑容的俏脸,慢慢地说道:“雪霏,今天的你有些不太一样。”
“是么。”苏雪霏早已收回笑容,轻声答道,手上收拾盘碗动作不停。
“我去里屋拿些东西。”
说罢转身向里屋走去,留下坐在桌旁的时伯月目送良久。
等了许久也不见苏雪霏回来,时伯月随手拿了过来一本放在桌旁的杂书消磨时间,等他快把书翻完时,日头偏西,便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烛台。
点到最后一根时,他听见门帘掀动,回头看去,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从里屋出来的苏雪霏,换掉了一直以来的一身青衣,卸掉了头上常戴的木簪,下身一袭用极细绫绢新织的月色拖地十二服长裙,上身同色交领袄,上面绘着牡丹团花与凰鸟飞天的纹饰,。
原来一直素面朝天的模样此时丝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细致的妆容,不但点了口唇,擦了胭脂,涂了翠黛的重眉上下贴了金箔的凤鸟面靥和金缕花钿,端的是眸明唇艳。头上仔细梳了一丝不苟的盘螺髻,用一根坠了六根流苏的掐银丝金步摇稳稳的固定住,风姿万千。
整个人掀开帘子后,在四周刚刚点起的灯火映衬下,宛如画里走出来的神女,明亮雍容而又美得近乎嚣张。
抱着怀里紫檀象牙镶螺钿的曲颈琵琶,苏雪霏缓步走到时伯月面前,轻轻福了一下,轻声开口,异常动人:“认识这么久,从梳弄那天到现在,都没见过我这样子吧。”
时伯月看着她一反往日的妆束和衣裙,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异样,便开口问道:“怎么打扮的这么漂亮。”
“因为要让你见到我最美的样子啊。”
的确,与她相识这么久,从未见过如此盛装。
以前的她总是不苟言笑,静雅如雪。
放下琵琶,红着脸走到他身边,主动环着他的脖子问道:“跟我梳弄那天比,哪次更好看?”
“当时好看,现在更好看。”时伯月反手抱了回去。
“有没有后悔没有早点把我娶回家?”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苏雪霏满眼笑意问道。
“当时我要是有这种觉悟,现在北辰王府说不定就是是三代同堂了。”时伯月的眼神逐渐热烈,这个女子今天实在是给了他太多惊喜。
只是此时的苏雪霏忽然松开了手,重新坐了回去,一双剪下秋水的眸子退去刚刚的火热,低眉看向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我已经和娘子说过,过了今晚就动身去广陵,车马和仆役都已经找好。”
“那里是我的家,去了之后就不回来了。”
抬起头来,强颜欢笑,一字一句,口齿清晰。
点了炭火却仍旧微寒的正厅里一片寂静。
于无声处听惊雷。
过了大概半刻钟,时伯月才艰难开口:“为什么?”
苏雪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苦涩出声:“哪有什么为什么,只不过雪霏听说,没有郎中会卖后悔药给我们吃。”
“能不能不走。”
苏雪霏沉默,摇了摇头。
站在高烛台旁的他,跌坐在地,紧紧的抿住嘴唇,久久不发一言。
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铮”的一声打断。
“还没听过我弹琴吧,来,我弹给你听。”
说罢屈膝坐在了放在一旁茶几边的月牙凳上,四指轮舞,琵琶声响,曲声低哀婉转,竟有说不尽的相思苦痛。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容易去!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无尽处!
声声低回,声声悲切。
曲终。
有一滴水,顺着斜抱琵琶的女子清丽的侧颜,“吧嗒”一声打在地上。
时伯月心里很清楚,作为飘萍的苏雪霏,才是最动人的,如果真成了庭院芭蕉,兴许就没了生气。
但他就是舍不得。
他在低着头在心里使劲骂自己。
该死的能通曲意,该死的能解文心。
就算是文榜第七又有什么用,就算是北辰世子又有什么用,就算是手里握着整整四十万百战铁骑又有什么用?
总之是看不住一个女人。
该死的情到起时才发觉,该死的情到觉时甩不掉。
时伯月低着头,把牙咬得几欲沁出血来。
可等他深呼一口气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成了一如既往的儒雅笑意。
“好啊,明早我去送你。”
“不必了,雪霏不过是风尘女子,能得殿下垂青这么多年已是极幸,哪里又敢苛求……”
话没说完下巴便被勾起,随即一片微凉的唇便轻轻的压了上去。
许久停留。
抬头,苏雪霏对上的是一双眼角染上窗外红霞,却依旧尽皆是温柔的凤眸。
“嘘,不许妄自菲薄。”男子沙哑了嗓子。
“哇”的一声,苏雪霏终于崩断了那根弦,猛地趴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时伯月把她紧紧的搂住,深深的吻在她的发丝上。
就这样两人相拥,直到哭声渐小,最终变成不断耸动的肩部。
“雪霏。”冲着怀里的人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许久传来一声还带着哭腔的闷声回答。
“走之前,最后陪你喝一杯,好不好?”
“不行,你不能喝酒。”怀里的人抬起头来看向他,泪眼朦胧。
“呵,有何不可?”说着便抱着苏雪霏来到柜子旁,拿起银质曲颈酒壶就往本来应该装茶的瓷碗里,自己端一碗,递给苏雪霏一碗。
“就像你说的,世上没有后悔药。”
“喝这杯酒,死也值得。”
洒然一笑,把手中碗和苏雪霏手里的轻轻一碰,扬起袖袍遮面,将泛着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下。
“北辰的桃花酒,原来是这种味道,果然最是适宜送客。”涨红了脸的时伯月,在大声咳嗽完后,沙哑着嗓子说罢,又去倒了第二碗,轻磕碗沿后一口下肚,第三碗一样……
苏雪霏则陪着他,碗碗见底。
酒壶不大,茶碗也不小。因此没过多久,生平第一次喝酒却和陈年酒客一样长饮的时伯月,就歪倒在只是双颊坨红却仍然清醒的苏雪霏腿上沉沉睡去。
看着枕在膝上昏睡的男子,苏雪霏犹然挂着泪痕的玉颊上,再度淌下两行清泪。
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该多好。
任凭眼角流下的清泪淌过脸颊,苏雪霏麻木的取下头上那根用来束发的金步摇。
只见这根金步摇的前端,不知何时被换成了一寸余长的扁平尖刃,在烛光的映衬下,反着骇人的惨绿色。
一把被用心改造过的行刺利器,并且喂上毒药。
在手中调转一下后紧紧攥住,苏雪霏垂眸看着醉倒在她膝上的时伯月,任凭泪水滚落在那绣了牡丹与凰鸟的裙摆上。
手上轻动,却是把那步摇的喂毒后乌暗的尖端,慢慢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拖过,任凭滴落的血液逐渐转黑。
再转手腕,这次带了血迹的步摇,离时伯月的侧颈已经不过半尺。
苏雪霏嘴角勾起一抹凄美的笑,用染血的手摸了摸时伯月的脸,又顺了顺自己散下的长发,轻柔说道:
“伯月,我们来世再见。”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步摇按了下去。
关于玉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