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红漆木门再次被打开，唐怀翊瞧见院中气氛诡异的两人，停顿半晌终是选择视而不见，径直走到苏陌染面前，“进来吧。”
苏陌染冲他笑着点点头，从江珺卿身边擦肩而过，临走前唐怀翊瞥了眼雪地里仍一动不动的江珺卿，无奈地摇摇头，跟上前面女子的步伐。
男子身形萧索，僵硬地矗立其中，一身紫锦蟒袍与周遭雪白格格不入，像是雪雕般全身冰凉，他迟钝着向后一顿，唇角绽出一个微笑，索然自嘲．．．．．．
殿内案几上的香炉飘出袅袅青烟，是清冽的竹香混合着雨后泥土芬芳的气味。
起初听闻苏陌染等在殿外，幼帝恍然一顿，殿门打开，浑身雪白的女子与背景浑然一色，待目光触及她面上清冷的面容时，唐暄和还是眼前一亮。
两个人来到殿中，齐齐叩拜，幼帝闲适地靠坐在金色龙椅上，抬起头扫过阶下的两人，“起吧。”
唐暄和目光又移向唐怀翊，说道，“淮南王先退下吧。”
闻言，唐怀翊一愣，转瞬行礼离开，临走前看了苏陌染一眼。
待人离开，殿门重新合上，幼帝才开口道，“说吧。”
“民女今日来，是为了民女兄长一事。”
阶下的女子拱手道，唐暄和早已猜到，此时他略显疲惫的合上眼，眉头微微蹙起。
殿内安静的能听见针尖落地的声音，半晌，唐暄和才重新开口道，“你大哥那是谋逆，是乱臣贼子，本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事，可朕就是看在他多年里建功赫赫的份上才遣他去修筑边城，朕已经仁至义尽。”
苏陌染始终谦卑地垂着头，心中却是无尽哀凉，好一个仁至义尽。
“可皇上您比任何人都心知肚明吧，这件事与民女大哥根本毫无关系！”女子忽然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含着水汽氤氲，寒光锐利直白地盯着座上男子。
黄袍男子被她一席话激怒，微眯着眼睛睨着苏陌染，“你是说朕颠倒黑白，是非不分？”他手紧握成拳狠狠锤在身前的案几上，斥道，“你好大胆子！”
苏陌染收眉敛目，重垂下脑袋拱手道，“民女不敢。”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自古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就随意给攘边将军安了个‘乱臣贼子’的罪名，皇上如此做难道不怕寒了忠臣的心吗？”
他目不斜视，手撑着桌子豁然起身，“你可知，今日就凭你这番话，朕就可以要了你的脑袋。”
苏陌染忽然扬唇道，“皇上既然立志要做一明君，就不会摘掉敢说真话的人的脑袋。”
“哦？”他挑眉，面上的愤怒消逝两分，他重新靠在椅背上凝着她，“你就这么有自信？倘若朕真要了你的脑袋，你又要如何？”
“那民女也许会用之前御前赏赐的两个愿望。”
还以为会有多聪明，唐暄和嘲弄地勾起嘴角，“一个为自己，还剩一个愿望你要用来救你大哥的性命？”
苏陌染沉默不语，却是默认。
“朕赐的两个愿望不是这么用的。”唐暄和重拾案几角落的奏折，“罢了，朕不会应允的，你的那两个愿望不足以换回一个乱臣贼子的性命。”
苏陌染仍旧跪在殿中，一动不动，两手平举齐眉，半晌开口道，“既然民女大哥关在死牢中不可探视，那如今民女可否求御前赏赐一个愿望，容民女带一些御寒的衣物去看看大哥。”
上首男子不耐地皱眉，“允。”
“民女先告辞。”
苏陌染叩谢君恩，起身缓缓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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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怀翊还在门口候着她，见人出来，迎上前问道，“怎么样？”
苏陌染幽幽叹息一声，摇摇头。
“若有什么忙我能帮的，你一定告诉我。”
苏陌染转头凝着他，淡淡笑着，“谢谢王爷。”
“无妨。”
二人并肩走到宫门，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出城，到了城口，苏陌染向唐怀翊道谢后，上了苏府的马车。
碧落见苏陌染面上并无丁点喜色，担忧的问道，“小姐，皇上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大公子吗？”
苏陌染点点头，一手撑额像是疲惫至极，眼睑轻微合着，好半晌，她豁然睁开，看向一旁的高彻，“你去替我传个口信给周青时，明日晌午我在广聚轩等他，务必让他来一趟。”
高彻点头。
*
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口，碧落扶着苏陌染下了马车，门前守卫长矛一横，拦下三人。
碧落望着守卫说道，“皇上口谕，准许苏府小姐前来探望攘边将军。”
闻言，守卫面上表情动容，手中的长矛却迟迟不肯动作，碧落蹙眉，厉声道，“怎么，还不放行？耽误了时辰，你该当何罪！”
守卫垂下脑袋，收回拦路的长矛，低声道，“不敢。”
“还不赶快带路！”
“是。”
*
守卫带着三人走入关押重犯的地方，苏陌染环顾四周，比起上次苏应蓉所在的牢房，这一处明显更为严实，四周都是铜墙铁壁。
正前方有一个人往门口走来，火把的光亮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他瞧见门口来人，一抹促狭的笑容绽开，折扇打开，他微微掩住口鼻这才能缓解狱中令人作呕的气味。
唐灼晔在他正前方停下步子，待嗅到外界清冽的空气时，他才收起折扇，“苏姑娘，我们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在这种地方都能遇见。”
说话间，他的眼神难掩对此处的嫌弃，苏陌染嘲讽地勾起唇角，说道，“真是孽缘。”
闻言，唐灼晔也不恼，他拿着折扇在另一只手掌心中慢慢敲着，“虽然这并不是本王作为，但不知，这一份及笄礼物，苏姑娘可喜欢？”
苏陌染深深凝着他，冷笑一声，“颍川王莫不是忘了，我手中也还有您的把柄，不知道王爷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彻底撇清与桃源寺一事的干系，但倘若将我手中的东西呈上去，不知皇上该如何想？”
唐灼晔微眯起眼眸，不屑道，“本王终有一日，会让你亲手拿着那东西来求本王放过你，放过你身边的人。”
“我静候佳音。”
语罢，她不再理会那人，错身走过。
悠长昏暗的长廊，空气里混杂着各种血腥腐肉的味道，地上的青石地早已乌黑一片，在廊道上火把的照射下不知覆盖着什么液体，油的发亮。
此处的牢房没有栅栏挡着，而是每间牢房四周全是石砖堆砌，只有一个铁门开口方便狱卒按时放饭。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浑浊，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某些遭受凌迟的犯人一声一声的呜咽，似泣血的鬼鸣。
苏陌染本以为以苏瑾念如今的身份，定是不会有人敢用私刑的，然而她每走一步都心生出一丝绝望，他无法想象昔日容光焕发，坐在高头大马上对她微笑的男子会落的如今的模样。
比起上辈子的马革裹尸，想必苏瑾念也不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浑身脏污的死去。
七拐八绕，守卫停在靠里一间牢房门口，他打开最下方的铁窗，示意苏陌染可以在此处和里面的人说话。
苏陌染侧头瞥一眼碧落，碧落走上前将一锭银两塞进守卫手里，“麻烦了，能否行个方便。”
守卫打量她们，又暗自握紧手中的银两，点点头，掏出裤腰带上挂着的钥匙串，打开了铁门。
临走前，守卫又提醒他们一句，“注意点时间。”
苏陌染点点头，“谢谢这位大哥。”
听见门口的声响，里头坐在干草堆上的男子抬眸，瞥见门口一袭白衣的女子时，黯淡的眼眸终于恍过一丝光亮。
几日不见，他竟消瘦至此，往日高高扎起垂在脑后的发髻，如今披散下来，俊俏的脸上也留有伤痕，看上去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白色的囚服全是深一道浅一道的血痕。
男子乌黑如墨的眼眸也紧紧凝着他，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可思议。
苏陌染还是没忍住，眼角的晶莹泛着亮光流下，她一步一顿地走到男子面前，跌坐在地上，男子有力的双手扶着她，生怕她磕伤。
苏瑾念唇周有一圈细细密密的胡茬，他握着苏陌染的手臂，低声道，“天气如此凉，你怎的还穿这么少？上次大哥送你的狐裘你留着不穿，是要干嘛？”
听闻熟悉的声音，苏陌染的眼眶再次沾湿，她嗫嚅道，“大哥。”她的手抚过他脸上粗糙的痕迹，以及伤疤掉后新长出的白肉，“大哥，你受苦了。”
苏瑾念笑着拉下她的手，“为兄不苦。”他伸出手欲拭过女子眼角的冰凉，却又倏然停下动作，他看了看手，最终放下。
苏陌染瞥到他手上残留的血污，心头又是泛起一阵苦涩与辛酸，“大哥，陌染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苏瑾念嘴角的笑容凉了几分，他目光黯淡偏过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哥！”如此颓废的模样却是苏陌染从未见过的，她蹙眉厉声道，“陌染不准你这般丧气。”
苏瑾念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陌染，你不懂，臣子要效忠君主。”
“我懂！”苏陌染抹掉眼角的眼泪，敛眸严肃的盯着他，“大哥，那不是忠诚，是愚忠！”
苏瑾念蹙眉想呵斥她，话停在嘴边，看着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苏陌染转身接过碧落手中的包袱和食盒，“大哥，这里面是御寒的衣物，陌染打点过了，狱卒是不会管的，还有这个食盒里放了些耐久的糕点，你饿了就吃一些，过几天陌染来看你时再给你带。”
苏瑾念见她将东西放在石床上，点点头，纠结半晌，终还是将心理的话说了出来，“陌染。”他顿了顿，唇角勾起苦涩的微笑，“如今我已再难恢复到从前，你替我告诉阮姑娘一声。”
苏陌染看着她，眼眶堪堪又落下泪来，“嗯，你说。”
“我从前让她等我，是我．．．．．．不自量力了。”他低垂着眸子，像是浑然失去力气，“就算我以后能活着走出这里，也再也配不上她。”
他说的极慢，每一个字像是刻在心坎，鲜血汩汩，“你让她莫再等我了，莫再将一颗心放在我身上，曾经够格娶她的攘边将军已经死去．．．．．．”
苏瑾念抬起头，黑发枯草般垂在两侧，遮住大半个脸，他嘴角在笑，可眼角依稀有一道清浅的泪痕，在满是血渍污渍的脸上格外明显。
“你让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苏陌染哽咽着点点头，“哥，你放心吧，我会．．．．．．转告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