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睡觉,不过是迷糊了一会子就天亮了。姐妹们慌忙梳洗着,何妈妈就跑来门口催:“我的天神啊,人家挑担的这时候也起身了。哎呦,怎么大小姐和六小姐也在?都是成人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挤着睡。”又抱怨翡翠:“你也不说着姑娘们,家里又不是没地方。”
翡翠就嚷:“你一个积年的老妈妈也没点规矩,小姐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
四姐握着头发起身,横着门口一站,两人就禁声各干各去了。
大姐过来拉四姐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何妈妈是个有口无心的。”
四姐冷哼几声,凭着杏儿给她梳头。
桃儿和杏儿我都是第一次见,说是刚挑上来使唤的。这两个丫头不过十五六岁,真真是艳若桃李,看杏儿给四姐装扮,也甚是利落,怪不得四姐带在身边。四姐出嫁的时候家里陪嫁了八个丫鬟和几房人口,如今只有含香还在她身边伺候,其余几个丫鬟都已经打发出门,听说静兰那丫头生了孩子又回她身边做了妈妈,就像何妈妈一样。
何妈妈原是我娘的陪房。当日我娘陪嫁的丫鬟除了一个生了三姐做了爹的姨娘,个个我娘都给挑了好人家。可何妈妈嫁人没几年就没了男人,她也没个孩子,就又回我娘身边做了管事妈妈。人人都说何妈妈是个命苦的,婆婆容不下她,所以只能回来自己挣口饭吃。可我冷眼看着,何妈妈日日寻衅要强,连我都不喜。但我娘在时总说,花语千不好万不好,人是忠心老实的。花语是何妈妈的本名,自我娘去后也没人叫了,我时常听着何妈妈粗门大嗓,就想这名字真是被糟蹋了。
说起三姨娘来,她就比何妈妈省事多了。平日里不笑不说话,不关己事不开口,如今上了年纪,日日就在太太面前伺候,太太的衣物鞋袜大多也是她孝敬的,人人多尊重着。何妈妈常不忿这个,三姨娘也不爱搭理她,益发显得何妈妈无事生非。
因何妈妈算是我房里的人,有个是非总要吵来我做主,我心里总为了这些个事觉得丢脸。说起来家里只有大哥、二哥、三姐、六姐、七姐、我、小九、小十、十一和十二是我爹亲生的孩子。大哥不用说了,二哥已经过继给过世的二叔,不算我们家人了,他俩和我都是我娘亲生的。大姐和二姐是二叔的女儿,二叔过世后爹就接过来当成自己孩子养,四姐是爹老家族人的孩子,某年来投奔我爹,许是路上辛苦了,一病扔下四姐就走了,我娘当日还在,见四姐孤苦无依,也就留下养育。五姐是爹同年的女儿,她从小没娘,亲爹又被外放,打小就寄养在我家,多年后她爹没了,就认我爹做了干爹。爹的大姨娘生了三姐,六姐是爹的五姨娘生的,五姨娘还生了七姐,可前年七姐得了风寒,一病去了,五姨娘心疼狠了,从此就吃斋念佛,不问世事。太太生了小九后怕爹在书房里住没人伺候,指了个丫鬟过去,就有了小十、小十一、小十二,这三个小妹妹最大的不过十岁,都在太太跟着养着。
何妈妈常念叨说我是家里最尊贵的,无非因为我是娘亲生的,这话说多了,姐妹间就有了眉高眼低。太太是没说什么,我院子的嬷嬷却连着换了几茬,谁不在背后议论?罢、罢、罢,往年三舅舅家再怎么落魄,过年过节总还走动些,昨儿三舅妈面都没露,怕是连衣服都典当了故而出不了门。我早就是个笑话了,何妨又多添点笑话。
想是这样想,眼里又有点东西要出来。我赶紧跑窗前枕着,让泪水一点点回去。
接下来一段日子,家里天天摆宴,不然就跟着太太探亲访友,阿兰让小丫鬟找了我几次,我只说过了年再找她玩。过完了年,我也断了念想,舅舅家到底也没来人,口信也没捎来。
我恨表哥无情,也牵挂着舅家到底怎么了。我是个姑娘不便打听,可恨何妈妈平日里没事找事,这时候却又躲着了,几日都不进来,进来也不多说话。
四姐等过了正月,就说要接我去住几天。夫人不许我去,说我是大姑娘了。我知道四姐是心疼我日日在家,看着六姐花团锦簇的备嫁难受,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
但在家的日子确是难熬。六姐如今面都见不着了,太太日日督着她归整嫁妆。我朝规矩,略有薄产的人家都为女儿准备能用一辈子的嫁妆,所谓十里红妆,女儿嫁人,吃穿用度却都是从娘家带去的,这样方能在婆家挺直腰板。
也因此女子的嫁妆算是私产,即使丈夫、公婆也不能随意动用。话虽如此,到底天下不要脸的人多了,听闻连公主的嫁妆也有驸马想染指,故此先帝又颁有法令,出嫁妇人,需请族中长老或里正见证,清点嫁妆后各持一份单据,夫家私自变卖,妇人或其家中亲眷可出首,夫家双倍偿之,妇人死后有子女则子女承之;若妇人身后无子女,则其本家取回。自此,天下厚嫁之风十倍往昔。
我娘在我们稚龄就开始准备,六姐的嫁妆早就齐备,如今不过是预备些鞋袜给婆家的人,从年前就预备,如今针线上的还日夜赶工,怕是她婆家人都是百脚蜈蚣吧。也或者六姐嫌弃我命不好,这当下不愿来见我一见。
翡翠日日劝着我做点针线,到时候给六姐添妆。她还特地给我描了副鸳鸯戏水图,我绣了几片水草,倒哭湿了一整匹布。翡翠不敢再说,偷偷拿去自己绣完了。我有时候也想念念书、做做诗,提起笔来字都忘了大半,也就懒怠了。索性称了病,日日懒床高卧,不知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