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校门,径直往永安街口走去。一辆出租车经过我的身边又退了回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直喊我的名字。我没能一下子认出他来,只觉得面熟。
“不认识我了?喝完啤酒就不认帐了?”他笑着问我。
劳改犯。我一子激动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让出租车司机走了。我说,走,今天我请你喝啤酒,前面街口子那儿有个很大的啤酒摊。
劳改犯在狱中表现很好,还托朋友给他到处打点,所以提前出狱了。他还有些积蓄,正准备在南大附近开一个饭馆。喝了一瓶酒后,劳改犯突然问我:
“哎,你和那个张澜究竟怎么样了?”
我就把情况给他说了。他一直笑着看我,我没有在意。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这一点我很不满意。等我说完后,他手托着腮,食指和中指间夹着香烟,白色的烟晃晃悠悠地随风冒飘着。他的手上戴着很名贵但也很俗的戒指。他笑着问我:
“你们后来再没见过?”
我点点头。
“你也没找过她?”他问我,用那种狡黠的笑。
“找了,但一无所获。”我失望地说。
“你知道你为什么找不到她吗?”他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说:“她根本就不想再见我,也许她早就不在这个城市了。”
“不,你错了,她在,她现在还在。”他笑着说,像个电影中的黑老大。
我惊奇地问:“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你得今晚上请我泡个妞。”他说,一双眼睛死盯着我。
“可以,不过……”我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已经请我喝啤酒了,就说明你还把我当朋友。不过,我给你说了,你不要伤心。”他说。
我点点头,急切地望着他。
他又点了一支烟,喝了一口啤酒说:
“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当初给你说过什么来着?我说她是一位小姐,可你不信。事实上,她上大学的时候就当过小姐。因为她长得漂亮,还爱慕虚荣,但她太穷了,她所要的东西都得不到,于是她就去当了小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有些不高兴地打断了他。
“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的。这是她入狱后向上面交待了的事。她说,她们宿舍的有好几个都干过那一行。刚开始都是好奇,后来就不干了,但这是抹不掉的事实。你刚才说的那位要和她结婚的老板,就是在她当小姐时认识的。他把她实际上是包了。那位老板很迷她,后来,在她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她弄到自己的公司去了。结果,那位老板可能后悔了,觉得她毕竟当过小姐,嘴里说要和她结婚,实际上一直拖着。她就要走,那位老板又舍不得了,就和老婆离婚,但一时半会又离不了。她说她有个弟弟的事,那都是骗你的。她是最后在那儿呆不下去了,才回来的。你知道他哥哥是干什么的吗?是个黑社会老大啊。”他又喝了一口啤酒。
我一听,吃惊地看着他,他继续说:
“他哥对她很好,可为什么很好呢?主要是她小时候就被抱养到姨姨家了。告诉你,也并不是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弟弟抱养给了别人,而是她。她从小心理就有些不健康。他哥是靠什么发起来的?靠倒卖白粉,靠到处抢劫。她本来姓张,叫张澜,她的的姨父姓欧阳,所以她也就姓欧阳了。知道了吗?”
原来是这样?他继续说:
“她认识你,和你好,其实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欢你。在后来她知道你的家底后,她有些害怕。她怕你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底细而不要她,所以她有些犹豫。她想,那个老板反正是要离婚的,如果真离了,她就跟他结婚。你比她小得太多了,她等不及。她都多大年龄了,她得结婚啊!所以她后来又和那个老板好上了。但是,她和你交往后,对她哥也是有帮助的。她要求她哥不能再干那些违法的事,她哥也勉强地答应着。实际上,你想,狗改得了吃屎吗?她哥还是暗暗地干着那些营生。那玩意来钱快啊。”
原来是这样。我的心里难过极了。劳改犯似乎讲得来了兴致,继续说:
“那次车祸后,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敢和你见面了吗?”
“为什么?”我有些生气。
“他哥知道你们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特意给那个老板下了命令,让他马上就跟老婆离婚,和他妹妹结婚,否则,他就去杀了人家全家。你说,那位老板不害怕吗?赶紧就来看了欧阳澜。他一来,再加上张潮的威逼利诱,欧阳澜就放弃了你。从头到脚,实际上是人家欧阳澜在泡你,而不是你在泡她。”他笑着说。
我不高兴地将头转过去,尽量地控制着自己的愤怒。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现了达芬奇的那幅《丽达与天鹅》的油画,而叶芝的诗也同时涌现。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我在想起欧阳时,我总要想起它们。也许是我长久地观察那幅画和思考那首诗的缘故吧。对它们的思考使我不再恨欧阳,也对她从前的事多了些宽容。整个人类都有无道无德的时候,更何况一个在成长中的个体。我这样想并非要为她辩护,我只想原谅她。然而我毕竟在愤怒,这愤怒是因为她的不忠诚,不忠诚便是不贞洁。我并非在意她的过去,而是她对我的欺骗。
“当然,这话也许损了些。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是人家先看上你的。”他把我拉了一把,“这说明你小子招人啊!”
我只好转过来,看见他笑,我也苦涩地笑了。他说:
“还没说完呢。你们后来不是又好上了吗?一方面,是那个家伙在那边一时半会离不了婚,一方面呢,欧阳澜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就和你暗底里来往着。可是,你离毕业还远着呢。”
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劳改犯的这见句话将我刚才的愤怒刹那间驱散,我对她突然间充满了懊悔与怜悯。她是真的太难了。她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从来都没有逼过我,从来都没有向我流露过她的不幸与苦闷。我们连平时恋人间的吵架都没有。是她一直在宠着我,惯着我。
在我陷入苦恼的时候,劳改犯还在讲:
“在那个‘五一’长假期间,那个老板终于离了婚,要和她结婚了。她矛盾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人都是现实的。他们很现实,而你和她之间太虚幻。她把你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他妈的,你说不是她泡你难道是你在泡她?”
我没有说话,在听着他被烟薰哑了的声音:
“你知道那一年是什么年吗?专打黑社会的一年。就在你们闹了别扭后不久,张潮出事了。他倒买白粉的事被人抖了出来。当时张潮不在本地,欧阳澜在。欧阳澜见事情无法遮掩,就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说这一切都与她哥无关。她给人安顿好以后,就自首去了。我想,她肯定是也不想和那个老板结婚了。她是觉得对不起你,就有了死的念头。”
“她现在在哪里?”我急切地问他。
“你别急,我给你慢慢说。她哥在外地接到电话后,马上就回来了。张潮暗底里去找欧阳澜,想把欧阳澜换出来,自己去自首,可是欧阳澜很坚决,她对张潮说,你有妻子,有两个孩子,上面还有父母,中间还有一个弟弟,你是家里的大梁,你倒了,这个家就彻底地完了。她说,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以后再也别干这种事了,好好地干些正当的事业。她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来。张潮说什么都不行,他说,你小时候我们就把你抱到了别人家,我们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你又为我背黑锅,我说什么都不能这样,我去自首。欧阳澜说,你如果去自首,我就自杀。张潮没办法,只好含泪告别了妹妹。说起来这小子也是他妈的人物。你可别小瞧那些人,他们义气着呢。本来欧阳澜是要被枪决的,张潮花了很大的代价,买通了法院和检察院的人,给她判了个无期徒刑。有这样判的吗?有钱就可以,这就是社会,没办法。又过了一年,她哥就把她弄了个有期徒刑20年。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她哥想把她再弄成个几年。你想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20年以后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她自己觉得跟死了一样,甚至比死了更难受。可是,就在一年前,张潮最终还是出事了。他干的坏事太多了。”他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那欧阳就没人管了?”我问。
“现在还怎么管啊?”他说,“张潮进去后想把欧阳弄出来,所以他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把整个事情的真相都说了出来。”
“那欧阳就可以获释了?”我说。
“说是这样说,但现在还没出来。听说是还在调查,而且有些事情好像与欧阳澜还有一些联系,因为自从欧阳澜到百乐门后,张潮基本上就不在,但手底下那些人都是欧阳澜管的,那些人可无法无天,欧阳澜能没有责任?而且欧阳澜已经招供过去的事都是她做的,翻案可没那么容易。唉,说到底,现在是没有人帮他们。如果有人能帮他们,找一个好一些的律师,欧阳澜马上就可以无罪释放。”他说。
“那个原来的老板难道也不帮她?”我问。
“那个狗日的?他在欧阳澜入狱后就又和老婆复婚了,现在他肯定打死都不愿意再淌这道浑水了。张潮反正再不可能逼他了。”他说。
“那我给她请律师。”我说。
“我也觉得你应该帮她一把。”劳改犯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问他。
“怎么告诉你?我也是才出来。我又不知道你的电话,来南大找过你一趟,他妈的,我看了看还不敢进。高等学府咱没进过,还有些怕。我在校园外转的时候,就发现在这里做点小本生意肯定不错。这是我第二次来。我就想,反正急也急不了这一时,等我过两天再去找你,谁知道今天就碰上了。”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我有些疑惑地问。
“我和她关在同一所监狱里,你说我能不认识她?可是我们没有见面的机会。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他说。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
“是他哥告诉我的。他哥已经被判死刑,本来应该在最近这几天的‘全球反毒日’要枪决的,但因为他的案子还牵扯到欧阳澜就暂时放下了。在我出狱的前三天,他找到了我,给我说了一切,是他让我找一下你,请你帮一下欧阳澜的。”他叹口气说。
我叹了口气。
我想马上去见欧阳澜。劳改犯说,行。我们马上就打的去了。路上,劳改犯对我说:
“听说你爸和你外公跟学校的人很熟,如果我真要在南大开个饭馆,还需要你爸到时候给说和说和。”
“没问题,不过,开饭馆这种事办手续不就行了,还要找人吗?”我说。
“在学校里面开可就不一样了,是免税的。”他狡黠地笑道。
我明白了。他是有求于我,才肯这样。他并没有把张潮的话当回事。
他还告诉我一件事,欧阳可能患有严重的肝病。我一听,更加想马上见到她。
在劳改犯的带领下,我们坐在了探监室里。不一会儿,进来一位头发有些蓬乱的妇女。她一看见我就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劳改犯说,就是欧阳澜。天哪!这哪里是我的欧阳啊?她的脸色黄黑黄黑的,整个人又瘦又干。一双眼睛因为瘦而格外大,但却没有了昔日的光彩。我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她就要转回去。我突然间大喊一声:“欧阳,是我!”我的泪水就出来了。
她站住了,半天才回转身来。劳改犯说:
“子杰是专门看你的,他要给你请律师。”
欧阳一听,马上就低下了头,然后她猛地抬起头来说:
“你都知道了?”
“是啊,我刚刚才知道一切。我以为你早就跟那位……”我懊悔地说不下去了。
“你何必来看我呢?”她突然哭了。
“你别哭了,我回去马上就给你请最好的律师。”我说。
“你快毕业了吧!”她却答非所问。
“是的,我马上就毕业了。今天中午已经吃过散伙饭了。你不是说过,要等我毕业的吗?现在好了,我一毕业就可以见到你了。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想给她一些希望。
她看着我在笑,两行眼泪却在不停地流。我想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可是前面的铁栏杆和玻璃把我挡了回来。
“你这又何必呢?”她又哭了,“我即使出去也活不久了,我得了肝癌,已经没救了。”
“你现在不是很好吗?”我央求她说,“等你出去了,我给你治。”
“没用的,我也是刚从医院出来不久。”她说。
“一定可以的,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说。
她的眼睛又模糊了,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慢慢地说:
“谢谢你!你能记得我,还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欧阳,你听我说。我一定能将你救出去,还可以把你的病看好。”我恨不能进去。
她笑了笑,然后对我说:
“先不说这些了,你先告诉我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我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你,我非常难过。”我说。
“你没有再找女朋友吗?”她说。
“找过,找过两个,都不行,我始终想起的是你。后来还有一个为我死了。”我说。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是我上网认识的一个在外地的女生,说是喜欢我,来找我,我当时正好住进了医院,没时间陪她,结果在一个晚上被一群流氓奸污后害死了。”我本来是不想告诉她这些的,可是我不想骗她。
“你太有魅力了!”她笑着看我,见我苦笑着,便说,“不过,这也是坏事。人还是平常一些的好。”
“是啊,等你出去了,我们就找一个地方过着平常的日子。”我说。
“你回去吧,探视时间就要结束了。”她却说,头低得低低的。我看见她的头发都有些稀疏,白白的头皮能看见好多。
“我明天再来看你。你想吃什么东西?需要些什么药?”我几乎是哀求地说。
“真的不需要。药已经够多的了。”她仍然低着头,并摇着头说。
然后,她被狱警带走了。她走出门时,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我,满眼都是泪水。那一眼,我是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我流着泪出来了。
我回到了家里。父母亲见我回来都非常高兴。我妈说,电视台台长想让你去给他当台长助理,问你去不去。我一想起朗莎和南子,就不想去那里。我爸有些生气,他说,我们现在已经给你找了不下十个单位了吧,这些单位都是一般的学生想进都进不去的,可你呢,考虑都不考虑就放弃,你自己去找好了。
我心里想的不是工作的事,而是欧阳。我想来想去,得去找外公。我出了门,打了车去了外公家。外公一看我,也问我工作的事究竟怎么办。我说,你们先别急了,我再考虑一下。外公叹着气。我对外公说,外公,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你帮忙。外公说,你说吧。我说,你还记得那个欧阳吗?他点了点头,神情很严肃。我先把事情的大概给他说了,当然把欧阳前面的事隐瞒了。我对外公说,现在不是我们再谈不谈的事,而是她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她,他哥在狱中托人让我救一下她,她是无辜的。外公站了起来,犹豫着。我说,外公,人人都有难处,如果在这个时候我不救她,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至于我救了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们也不可能了。
外公一听就说,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你说。外公说,你必须答应我,我们把她救出来并治好以后,你不能再和她继续下去,只要你答应我你们之间再不来往,我就帮你。
为了救欧阳,我只好答应了。但我对外公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和我妈。外公也答应了。外公还给了我一千元,让我先给欧阳买些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又开上了外公的车。父亲出来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找工作啊。他气得哼了一声没有再理我。我给欧阳买了很多营养品和化妆品,还咨询了一位专家,开了很多药,然后我就去找欧阳了。
可是,今天不让探监。我只好把这些东西转交给欧阳。我还临时写了几句话,告诉她,我外公愿意帮我们,已经给我们找律师,并和法院、检察院联系了。
三天后,外公说,可能不用什么律师了。我惊疑地问他为什么。他说,法院和检察院的人说,这个案子实际上已经很清楚了,就是张潮一个人干的,与欧阳澜无关,所以决定很快就释放欧阳澜。
我立即驱车去看欧阳。今天可以见到她。由于外公的努力,监狱的人对我也格外客气,专门安排了一间房子,让我和欧阳见面。
我坐在那儿时,浑身都在颤抖。我一想马上要见到我日思夜想的欧阳时,心里就无比地激动和紧张。她进来了。今天她打扮了一番。头发剪了,脸上也化了妆,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时精神了百倍。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光彩。她坐在我对面一直看着我,我慢慢地伸出手去,想抓住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在颤抖,在我的手快要触着她时,她突然将手缩了回去。我失望地看着她的眼神。她低着头在痛苦地抉择着,她说:
“我有病,你不要这样。”
我一听,猛地往前一伸,将她的手抓得紧紧地,说:“我不管,要死也一起死。”
她的泪水又下来了,她仍然没有抬头,她说:
“我其实一直在骗你,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包括你和那位老板之间的事。我不介意。”我说。
“可是我不干净,我不能……”她从我的手里挣出去了。
“那有什么?我真的不在乎。”我说,并想再次将她的手抓住。
“可我,真的有病,医生说我不能接触别人。”她哭得非常伤心。
“我不管,你把手给我,给我。”我也伤心得哭了。
她把手慢慢地伸了出来,然后她用那种凄楚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都快碎了。我说:“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她看着我,沉默着。我说:
“我外公说,你马上就可以出去了。我们也不用再找律师了。我外公和省上领导都非常熟,他说,法院和检察院那儿他都找了院长,人家说,你本来就没事,现在只要把有些手续弄清楚,就可以出去了。”
她一听,也非常高兴,问我:“真的?”
我说:“当然是真的。”
“怪不得这几天这儿的人对我很好,可是,我哥他……”她又伤心起来了。
“你哥是没办法的。”我也有些伤感。
“他其实是一个孝子,对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好。”她说。
我们又谈了一阵子,我见她高兴起来后,才告辞。
一周后,我彻底地毕业了。全班同学除了有几个没找上工作的,大部分人都走了。刘好也回家了。在回家的前一天,我请她吃了顿饭。那天,她喝酒了,喝得大醉。她倒在我的怀里,我将她扶回了宿舍。她在宿舍里吐得一塌糊涂,我看着等她睡着后才离开。
我知道她是怎么醉的。从头至尾,她都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话。我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她大概也知道我的想法,于是硬是将自己灌醉,也不肯说出。我们彼此都不想伤害这份纯洁的感情。第二天,我将她送上了火车。在火车启动的一刹那,她还是哭了。我看见她的泪水飞出了窗外,撒在列车轨上。
就在那天,我外公给我打电话,说明天就可以去接欧阳了。他再次给我说,你可要一定记得我的条件。我高兴地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我开着车来到了监狱门前。我不想进去,我要给她一个惊喜。我便一直在那里等着她。我还带来了一束鲜花。在那束鲜花中,我特意抄写了叶芝的另一首诗《当你老了》。我在那儿等她的时候,我坐在车里轻轻地读起来: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者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看见我在读这些诗句的时候,她泪流满面,无限深情地看着我。她是那样温柔。是的,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爱她的灵魂,和那有些衰老的神情和疾病缠着的身子。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我看见她抱着我给她的鲜花,幸福地看着我。我告诉她,我也有了一辆自己的车,我要带她去兜风,在郊外的小镇上吃中饭,然后我们在那陌生的小镇上从容悠闲地散着步,我们要一点一点地把过去回忆,把我们没有见面的这几年用各自的思念将它填满。我们躺在野花丛生的半山坡上,身子被青草和野花掩埋。在那里,她疲惫地睡去,头眈着我坚实的胳膊。我则一直注视着她睡熟了的表情,过一阵就要轻轻地吻一下她。风从我们的身上轻轻地吹拂着,淡淡的云也在我们的上面散淡地飘。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任何事情烦扰我们的心。然后,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去。醒来时,我发现欧阳在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柔地笑着。我们便拥坐在山坡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风从山坡上吹过,再吹过。一直要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再一次长久地看着那辉煌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我们才会听着《老鹰之歌》,朝着城市前进。
我还看见我们真的住在郊外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周围有小桥,有流水,有各种高大的树木和大片大片的草坡,我们还生了孩子,男孩都像我,而女孩则都像她,个个都非常漂亮。我们一家人开着车在飞驶着,头顶上有一只鹰在追随着我们……
多么幸福啊!而这一切即将实现。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不见踪影。我想,大概是她害怕见我吧。我便把车开到了隐敝一些的地方。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还不见她的踪影。我心里有些打鼓,莫不是她的病又犯了,或者是她的事又出了问题。进去问,一个狱警告诉我,欧阳在一个小时前走了。一个小时前?我怎么从来没见着她。我赶紧问,她是被人接走的吗?狱警说,不是,她是自己走的。我说,我一直在门口啊,怎么没见着她。狱警说,她到了门口,但后来又转回去从后门走了。我一听就赶紧开着车跑。
我发疯般地找着她,可是,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她的影子。我知道她是故意在躲我。我在半路上将车停了下来,我伤心地哭着。然后,我回到了家。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想,她究竟能去哪里呢?我找到了劳改犯。劳改犯说,你最好去找一下张潮。是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我立即到监狱,给我最近认识的一位狱警送了一条烟,他把张潮给我领来了。张潮一见面,突然给我跪了下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将他扶起,他抓着我的手说:
“兄弟,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也无法谢你,来世吧!”
我说,别说这些了,我问你,欧阳现在去了哪里?他惊讶地问我,你不是把她接走了吗?我说,我没有接到她,她是一个人走的,我现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必须要找到她,得给她治病。张潮给了我他父母家的地址,让我到那里去找。我站起来要走,他突然说:
“兄弟,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我说。
“我知道你和兰兰是不可能的,你不要生气。不是我们兰兰不愿意,而是你们家的人不愿意。这也是我当时反对你们的原因。但是,我求你一定要找到她,给她治好病。我再次给你嗑头了。”说着,他就扑嗵一下跪下了。
我吓得赶紧把他扶了起来。他说:“我马上就要去见阎王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要求你的,只有这一件事。”
他家离省城有近一天的路程。第二天早上,我给我妈说,我出去一下,中午有可能不回来。我妈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找工作。她生气地说:
“你真的是在找工作吗?到哪里去找了?”
“我不是到处在找吗?”我说。
“唉,我一直都护着你,可你越来越不像话了。你明明不是在找工作,为什么要骗我们呢?”她伤心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在找工作?”我问她。
“你外公都给我们说了。”她伤心地说。
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妈问我:“你是不是要去找她?”
我点了点头,说:“昨天晚上,我见着她哥哥了,可能快要被枪决了,他跪在地上求我,一定要给……帮他妹妹把病治一下。一个快死的人托付的事,我必须得答应。”
“这算什么啊?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已经把他妹妹给救了出来,还要我们怎么样?你不能去。你可是答应了你外公的。”我妈说。
“我是答应过外公,可当时我也给他说过,一定要帮她把病治好。现在我不去管她,她还是死路一条,比在监狱里更糟。监狱里的时候,她的病还有人管,可现在呢,她是身无分文,怎么生活?怎么给自己治病?等她的病好了,有了自理能力,我就马上离开她。我说到,一定能做到。”我说。
“可现在她已经走了,你到哪里去找她?”我妈说。
“到她老家去。”我说。
“不行,你不能去,你算她什么人?这样下去,你们最后肯定不好收场。”我妈说。
“我必须得去,否则我一辈子都不能安宁。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等她的病好了之后,我马上离开她。”我说。
“你的话,我现在已经不信了。总之,你今天不能去。”我妈说。
这时,父亲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没有看我,却说了句连我和我妈都不能相信的话:
“让他去吧!但要注意安全,多带些钱。”
“不行。他不能去。”我妈说。
“算了,这种事是不能堵的,让他去吧。”父亲说。
我终于出来了。虽然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但我从那一刻开始突然间尊敬起他来。
欧阳的父母生活在一个小城市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他们。半年前他们把张潮给他们买的大房子卖掉了,还了一部分人的债后,剩下的钱也只够老两口度日。如今他们住在一套四十多平米的小套房子里,又是一楼,老两口过得非常艰难,听说他们还患着不同的老病。我说我是欧阳的朋友,来找她。但他们似乎不信,以为我又是来讨债的。为了取得他们的信任,我告诉他们,是我救了欧阳。他们这才给我倒茶倒水的,从他们的口里得知,欧阳并没有回来。他们还告诉我,张潮的老婆自从张潮被抓以后,也到外地去了,很可能已经又嫁人了。张潮的弟弟还没有娶上媳妇,现在也在外打工。我问他们欧阳是不是从小就给别人抱养了。他们谈起这一点很伤感,总觉得对不起欧阳。我又问他们,欧阳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得白血病死了。他们惊讶地看着我说,没有啊。
他们并不知道欧阳目前的任何信息,所以我没有告诉他们欧阳得病的事。他们还给欧阳的养父养母打了电话,那边也不知道欧阳的任何消息。
他们要留我住在家里,我没有住。我在小城里开着车慢慢地走着,幻想也许能在某个地方会突然遇见她。夜里十二点时,我才住到了一个饭店里。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欧阳的父母家,他们说,他们给欧阳可能去的很多地方都联系过了,根本没有欧阳的任何消息。看样子,欧阳并没有回来。
我只好失望地回去。回到家里后,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钟。我妈给我做了饭。吃饭的当儿,我给他们简单地说了我找的结果。我妈说:
“算了吧,看样子,人家也是不想再见你。你就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父亲沉默着。
“你现在对她是仁之义尽了。”我妈又说。
我也沉默了。一个男人,在他成熟的时候,也就是他学会沉默的时候。
一觉睡醒来,我还是不甘心。我又去找了一次张潮,可是,张潮现在任何人也见不着了。我再怎么给狱警说,他们也不敢让我见。最后,我给那位狱警给了两百元钱,让他去问问张潮,欧阳还会去哪里。不一会儿,狱警出来告诉我说,你找这个人,他会帮你的,如果这个人都没办法,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我照着张潮写的电话,给一位名叫孙国庆的人打通了电话。我约他出来,他不出来,只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是张潮介绍来的,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他妹妹。孙国庆说,好吧,就看在老朋友的面子帮你找,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我只好回家等着。我想,那个名叫孙国庆的人,肯定也是某个黑社会头子。我也不想跟他有过多的来往。
呆在家里,就得想工作的事。有一天我妈对我说:
“子杰,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就先到电视台去上班,如果不合适,我们再换单位。”
我还没回答,父亲已经发火了:
“那怎么能成?要去就要在那里好好干,别以为这工作是好找的。我们全把他给惯坏了。”
我没有反抗,任凭他们骂着我。
第二天晚上,大卫来看我们。大卫来的时候拎了一箱饮料,说是让我们解暑的。父亲对大卫充满了赞赏,当着大卫的面奚落着我:
“我们子杰什么时候也能自己赚钱给我们买一扎啤酒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我对父亲说:
“电视台我还能不能去?”
他看了我一眼,问我:“想通了?”
“没有。我去上班就是了。”我没有看他。
“好,我现在就给台长打电话。”父亲说。
我到电视台去的原因之一是,电视台的记者不坐班,可以四处走,到处看。我上班的时候,台上叔叔问我,子杰,你说吧,你是想当记者呢,还是坐机关?我说,去干干记者吧。他笑着说,好,应该这样,从最基层做起。于是我就去了记者部。因为台长给记者部主任特意说过要照顾我,主任对我比较客气。他说,这样吧,这两个月,你就跟着别人跑,想跟谁跑就跟着谁跑好了,没有任务,就先熟悉情况吧!
电视台里有几个女编辑,她们特别喜欢叫我跟她们去。有人还要叫我主持节目,我谢绝了。我每天都跟着不同的记者到处跑,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想的是欧阳。我给孙国庆每隔三天就要打一次电话,可他总是说,还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