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两旁道路生满灰棕色的枯草,幸好风林火两只袖子是干净的,齐莉菲伸手挽住时不觉得内心惊惧。她一只小脚跨过小河。
一路上他们搭了不少简单的营帐,重活当然要由齐莉菲做,因为风林火如何也不肯挪挪自己两只手拣捡柴火。
齐莉菲哪干过这些活计,左脚上磨了块泡。
到了晚上,对着火,她就幽来怨去地叹气,还故意对着年轻人滴答了两滴眼泪。
“如今,女孩子的眼泪并不值钱,尤其是那些自以为自己眼泪值钱的女孩。”年轻人道。
他们面前还摆有一只冒油的烤鹅。它生前在水塘边的泥地里呆呆坐着,可转瞬即被一根小树枝射穿了颈子。
年轻人一点一点教着齐莉菲怎么拔毛,怎么掏出内脏洗净,然后怎么烘烤。
“注意把鹅毛烤掉。”他说。
照理,齐莉菲这样的女人,到了哪里都用不着自己干事情,她那倾城的姿色便可以为她做到几乎一切事情,然而此刻她却做得非常干净利落,就好像她曾经做过一般。
风林火将好吃的那部分留给齐莉菲,自己则让她随便喂上一块肉,齐莉菲就故意把一块油腻的肥油塞进他嘴里,年轻人浑然不觉,也许正是为了避免和齐莉菲生出事端。
这样,齐莉菲就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
不过有一次她忽然问:“如果你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朋友,那么谁会给你喂饭呢?”
他并不回答,安静地盯着篝火,过了一会,道:“休息吧。”
入夜,有露水与稀疏蛙鸣。他们,各自面向不同的方向睡觉,也不知道哪个先入的睡。
白天,他们路过一片野生的麦田,齐莉菲忽而道:“如果我当个农妇就很好。”
不知为何,风林火久违地扬起额头,望向她。
她道:“自食其力,早出晚归,还能看到太阳月亮。”
年轻人道:“我很早也曾这样想!”
齐莉菲咯咯一笑,“是吧?”
“是啊······”
随后他们就不讲话了。
这里有处农家,风林火叫齐莉菲退后,自己用脚尖敲敲门,不料门自个倒了下去。
破旧的农庄没有一个人,他们本不应该歇脚,但风林火忽而叫齐莉菲在一处树桩前坐下,他知道齐莉菲脚上磨了块泡。
“齐小姐,一路你尽管歇息。”他道。
齐莉菲脱下鞋袜,果然有一处淡红在玉上闪烁,她的两颗虎牙咬住嘴唇的内唇。
“需要什么草药吗?”风林火问。
“我也不知道。”齐莉菲道。
“你会毒人,却不会医人?”
齐莉菲歉然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她又说:“扶我起来。”
年轻人将一只肩膀留给她,一边等她起身一边道:“在我之前,齐王曾派过三位刺客寻找齐小姐,但后来就失去了所有联系,甚至从他们出门后一刻就再无人见到他们。”
“你怀疑我毒杀了这些人?”
“不错。”
“的确,是我杀的。”
“为何杀人?”
“换做你,不分青红皂白,被人绑上绳子,蒙住眼睛,或者拿起刀威胁,你会怎么做?”
“我没被人这样过,但我想···”
“你想到什么了,你说。”
“我想,能被几个蟊贼绑住的人,大抵比蟊贼还要笨。”
他们来到一棵大树前。
树在雾中摇晃着。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齐小姐,”年轻人道。
“又怎么?”
“你稍退一步。”
年轻人,好像总有一股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但见其于袖中引出柄两尺长刃。
这柄锋利的、带了弧线的铁杆,实在谈不上是剑或刀,简直是刚从铁匠的炉中拿出来要被淬火的刀胚、剑胚。
它不能被归类为任何一种兵器,姑且仅可称之为:刃。
如此修长的刃,何以能被他包裹进衣衫中呢?莫非他一直就这么与自己的武器贴身而行?
这是怎样一位古怪的男人!齐莉菲想。两条不出则已、一出惊人的手臂,伴着一柄古怪的刃贴紧胸膛而行,更何况还有空洞失神的双眼,甚至还不会被美色劝诱···
她听话地后退。
风林火又抬起了那只没有一丝赘肉的手,握住刃,并且,盯紧他们面前的大树。
大树,隐于雾中,而雨,则滴滴答答地下。
蓦地,齐莉菲感觉世界变成了一片灰色。
此刻,时间好似静止。
是什么给她留下这样的感觉?是风。风声停止了,他们身边再无气流波动。
而后一个鸣响,所有的气流重新流动,令人想起天光云影,小河池塘,犹如人死前的走马灯。
而年轻人则已完成那一刀。
一棵古树被劈开。
随即,树后铺天盖地灌来杀意,一只漆黑的、不带箭头的羽箭吸着风、使雨点旋着照着他们,年轻人与齐莉菲,斩来。
齐莉菲闭上了眼。
因为风林火横着劈开那棵树,一招已经使完,而这一箭距他的脸只剩一寸。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有第二招的时间斩开这只铁箭。
但箭却仍然停住了,他挡住了它。原来,这一刀仍在第一招之内,也就是说,劈树、挡箭是行云流水的一招。
并且,这些动作,都由他的一只手施展——
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护住了齐莉菲的心口。
铁剑撞铁箭,价价而响。
古树倒下,树后,雾中,走出一人。
在那人慢慢踱步走向他们的当口,齐莉菲道:“柳下三,还是将我们出卖了。”
年轻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话:“柳下三并没有出卖我们——”
这时,那人已经前来。
黑弓、白羽、黑箭,而对方的步伐声中则充斥着铁器的鸣响,这说明对方穿着甲胄。
齐莉菲听着风声,现在,风向他们这边吹。
他们还未照面,又是一箭,漆黑的秃头箭朝他们斩来。
箭还未鸣多久,就与年轻人的刃相交,顿住,落下,砸在地上,响动,溅起水花。
他们距离得越近,箭的鸣声就越沉重,力道随距离减缓得就越小,压迫力也就越大。
第三箭、第四箭,以及,第五箭——
年轻人握住刃的那只手,随着箭的方向,做着最小幅度的平移、下降,一条又一条的肌肉一一显露诸形。
沉重的箭矢未教他的手震颤半分。
这时,齐莉菲稍有放心,她,兀自听着风的流动。
此时,年轻人忽而将护住她的手压得更紧迫了。
雾中,数尺外,还有一人,身形窈窕,灰色衣衫,却打着伞。
是个女人,一手摸伞,另一只手,却作掌状示向他们这边。
随即,一股奇巧的引力引得齐莉菲左脚一个踉跄,她看向身旁的风林火,他握紧刃的那只手,竟也被那股引力引导着微微颤动。
那是何等奇怪的内力,齐莉菲心想。
携黑弓者将箭射尽了,而后双手握住弓的末端,这柄黑色的铁弓,到其手中,宛如一柄弧形的重锤。
他携着重锤,穿着甲胄,冲来;一个眨眼,已欺到跟前。
而风林火此时的刃却被持伞女子隔空般古怪掌力干扰得左右摇摆。
锤刃相交。
风林火一步一步后撤,对方的作锤的黑弓一步一步前跟。
刃,很快;锤,很慢。而甲胄客未佩面盔,叫齐莉菲看到了面容:刻墨剑眉、犀利双目还有一副八字短胡。
很快,年轻人就发觉,对方所使并非锤法,而是枪法,于是他向前一步。
年轻人向前一步,送上一剑两刺,八字胡后退一步,挡上一锤两击。一锤挡下,八字胡先生露出笑容。
而后,山洪的一击锤弓当胸掼来——
而持伞女子与他好似琴瑟相协,同时发难。
年轻人护住齐莉菲的手不由得撤了开,他用了双手,才挡住那一锤。
而雨,还在下;在雨中,那位灰衣女人,也在笑,笑容,与她的同伴亦或搭档,别无二致。
齐莉菲听着风声,现在,风向对面吹。
不知不觉,风林火,还有齐莉菲,已后撤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八字胡捡起来一只落在地上的羽箭,他望着齐莉菲,说出第一句话:“我们是来杀这个男人的,你愿意,便去则是。”
齐莉菲默不作声。
“你逃。”年轻人对她道。
“为何?”
“就像,以前齐王派出的那三个刺客一样,面对他们,你不也是成功脱逃了吗?”年轻人道。
他们这么你我一句,并不能延缓对方的杀意。
八字胡,郑重地将箭矢搭上黑弓,抬腕只是一瞬。
然而箭,并没有发出。
因为风,向着他们那边流动。
风中,有股淡淡的花香,这种花香,和齐莉菲身上那种香味,真的很像。
所有人都等着甲士射出这一箭,年轻人不知道自己被那掌力干扰,还能否阻挡住这一箭;而持伞的女子等着男人那一箭,好与之相协调。
而齐莉菲,却在等风吹向那位甲士面前的一刻,而那一刻,就在刚刚。
甲士倒下了。
随他的一只手按倒在地上的,还有一柄伞,那个灰衣的女人惊慌地赶到他身边。
风林火收了刃,冷淡地看着这一对。
齐莉菲在他身后,走上他身前,她手上,还留有一丝余毒。
他知道,齐莉菲并未下杀手,否则,现在八字胡的男人就不会抬起头怒视他们两个了。
灰衣的女人手掌微翻,于这半尺内刚要发劲,便觉一丝冰凉的触感由喉头传彻全身。
风林火的刃已轻轻抵住她咽喉。
“你莫要杀她···”八字胡道。
“那你为何要杀我?”年轻人道。
他的剑从灰衣女人喉头撤下,而面色苍白的灰衣女人也再未露出杀机。
“你们很勇敢,前面就是城市,里面住着齐王。”风林火道。
“我们不怕齐王。”灰衣女人道,她的声音本十分好听,但也许因为许久未曾说话,听来微微发涩。
“齐王的城市···”八字胡望向林中向上升起的楼。
一会,他向齐莉菲道:“你已解了我的毒?何时解的?”
齐莉菲淡淡道:“倘我告诉了你,以后就不必在暗中杀人了。”
“诚然。”八字胡站起来身,这时风林火注意到他的肩甲上刻有锤廷二字。
灰衣女人和他站成一排,年轻人拾起伞,递给她,接着朝八字胡道:“你来自锤廷?”
八字胡点头。
齐莉菲问:“哪个锤廷?”
灰衣女人回答她:“北方的那个锤廷。”
北方,意为朝廷。
“原来···是皇帝的军队。的确,你看着像个军人。”
海家皇帝与齐王是敌人。照理,对待敌人友善,就意味着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这并非年轻人的工作,而齐莉菲,则讨厌齐王。
最后,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齐莉菲问他们柳下三的行踪。
她要找柳下三报仇,因为柳下三背弃了他们。
“柳下三······是谁?”八字胡和灰衣女子互相打量。
“我告诉过你,柳先生是一位值得信任的剑客,他虽然是海家皇帝麾下的人,却也是个侠士,他一言既出,就不会再同我们纠缠,怎么可能还会借刀杀人?”风林火道。
“可是,我们的行踪你们却了如指掌,那么,是谁告诉的你们?”齐莉菲郑重道。
灰衣女人歪歪脑袋,淡淡道:“也罢···我们与那人也非朋友···仅仅是同僚···那人即是——江津跳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