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深夜,左战英睡不着。他得知,左家最早的账房总管王东琅的后代,现在也做起私盐,和左家争夺产地和市场。战英来到书房,一边查阅账簿卷宗,一边苦苦思索对策。查到一半,忽听门响。
“谁?”战英警觉了起来。却听到一个轻柔女声的回应:“二叔,是我。”举头一看,柳下坤已经来到跟前。
战英感到十分意外和不寻常,遂问道:“侄媳这么晚还未歇息?”
柳下坤低着头细步缓缓而前,“二叔不也是深夜操劳?”
左战英看着她,云鬓盘绕,银簪耳坠相映成辉,簇拥着两弯娥眉、两颊红晕和两瓣微微欲启的红唇。战英忽感魄动,心头无端砰然。“侄媳深夜前来,莫非有事相告?”
柳下坤道:“战英二叔儒雅而武英,侄媳钦慕不已。”
寥寥二语,尽露柳下坤心中情愫。三更半夜此话发于一男一女之间,左战英是有妻有妾的男人,如何听不出来。他神情肃然地说:“侄媳过奖。你我之间辈分有别,伦理凛然。侄媳若无紧要之事,还是先回,明日再聊。”
不料柳下坤听了,不仅不退,反而趋前。“侄媳实有一事,羞与他人提,更不便人前言起。侄媳独信二叔,不知该不该讲出来?”
左战英一听,好奇了起来。“何事困扰侄媳?但说无妨。”
原来,这左詹犯了性无能的毛病,和柳下坤成亲至今,尚无子嗣。文秀夫妻为了此事十分烦恼,刘氏甚至怪罪当年文秀不听她的话,让儿子和柳下坤结了婚。刘氏曾竭力想为左詹纳妾。柳下坤深知纳妾无益,会反辱左家,遂坚决反对文秀夫妇想要为左詹纳妾的想法,这计划也终于没能实现。柳下坤从少女到少妇,一直默默陪着一个性无能的男人,不敢对任何人讲起。一个花期正旺的女人,强行压抑自己,柳下坤的生命在过早地渐渐枯萎,直到见到了左战英的那一刻。
左战英听了,一时愕然,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怜惜的目光看着柳下坤,明白她这些年来非比寻常的担待。
此时,书房的另一侧,一进左厢房门边,一个人影伫立多时后,闪入厢房。
那天晚上,左战英躺在床上,却彻夜不眠。次日,左战英忙了一整天。傍晚时,他找到了侄子左詹。“来,今晚我们爷俩出去喝几觞!”他拍拍左詹的肩。
左詹一听,畏缩说:“可是二叔,我酒量有限……”
“不怕,二叔陪你喝!”
“可内人说她做了好吃的等我们……”左詹还想推脱。
“哎,别管那么多,只管跟二叔走!”
叔侄俩到了一家酒店,左战英一坐下,便唤道:“酒!”
小二抱着酒瓮来了,摆了两个杯子,给两人斟满了酒。“来点酒料。”战英对小二说。
酒菜齐全了,战英举杯邀饮:“左詹,来,今晚咱爷俩不醉不散,干杯!”
左詹硬着头皮和二叔碰杯,饮下了那尊。
“左詹哪,咱左氏家史你读了没有?”战英开口就问。
左詹眨巴一下眼睛,回答:“读啦,就是记不太清楚。”
“那叫什么读。左氏家训呢?会背吗?”
左詹眼睛来回倒腾了两下,说:“会背一点:左家先祖,源出关中。五世戎马,尽公尽勇。……”往下他就有些迷糊了。
文秀的儿子左詹,情商低弱,身体亦不是十分强壮,却娶了一个能干而贤惠的妻子,叫柳下坤。左詹操起家业事务来,显得不得心也不应手,如今的左家江东大业,几乎全部操持在柳下坤的手里,左詹也就乐得个过悠闲的日子。战英到时,左家刚平息了一场与当地另一家豪族的纷争。文秀告诉战英,他的这位儿媳出身低微,她父亲残废,母亲帮人家漂洗衣服,还上街拣破烂,就这么把柳氏和她弟弟拉扯大。当初左詹邂逅遇见柳下坤,一见钟情。不仅经常出去私会,而且每次都要带点钱粮去接济柳家。
对这桩事,文秀的夫人刘氏甚是不乐意。文秀性情温良,见儿子这么喜欢,而柳下坤也长得标致,一点没有贫寒样,就说还是顺着儿子吧,姑娘看起来有几分福相,又两情相悦,还是乐观其成吧。这桩被视为非常之“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当年在丹徒被议论纷纷。好在左家硬朗,不少人反倒看好这桩姻缘。不久后,柳下坤便显示出她超人的聪明才智和胆识。人前,她总是百般顺服地站在左詹身后,一进内室,她便帮左詹运筹帷幄。慢慢地,家业重任转落到了她的肩上。
“好在,”文秀说,“柳氏出身低贱,富贵不忘本和左詹当年对她的恩,性情谦逊,也处处护着左家。我早就看出这一点。”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二叔好!这是侄女亲熬的酒糟鸡汤,为二叔接风洗尘!”
左战英一看,如果不是文秀的述说,他怎么也看不出来,站在面前这位看上去极为平凡的女子,竟会是今日左家的掌门人柳下坤。
战英一见,连忙起身,双手接过鸡汤,嘴里说道:“谢过贤侄媳!战英闻侄媳贤能淑慧,为左家日夜操劳,实在辛苦!”
柳下坤合手低头回道:“二叔如此说,羞煞侄女了。侄女只是辅助夫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罢了。”尽管她微微低着头,敏锐的左战英还是看到了乌发下面她的一双流动的眸子。
当晚,柳下坤亲自下厨房操刀,杀鸡宰鱼,烹饪大菜飨宴久别回家的二叔左战英,也庆贺左家兄弟叔侄的重归团聚。
次日,左詹发出邀请,请父亲左文秀、二叔左战英、三叔左连衡齐聚厅堂。厅堂上,左詹向二叔左战英叙说了他不在的这些年份家里发生的事。十二年前,文秀得了一场怪病,卧床不起,就把左家重任交代给左詹。左詹实在不感兴趣,做起来被动而艰难。搞砸了几件事,让文秀生气加担忧。文秀想自己再强撑,无奈身体实在不顶事。柳下坤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挺身而出的。
“现在,”左詹说:“二叔来了,身体也健壮,左家应该让二叔来操持了。”说着,没等惊讶的战英回应,左詹便把一大串钥匙、账本什么的,交到了战英坐的案前。
“万万不可!”左战英说,“你与侄媳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转给我?”
左詹说:“在父亲和二叔、三叔面前,我也不必隐瞒。这些年,左家内外,都是内人在管。今日让出,也是她的主意。所以,还是让她来说吧。”
柳下坤就说:“下坤冒昧,越俎讲几句。下坤钦佩二叔,左家南下百年后,仍有心故园,挺身北伐。后来,二叔离家千里,独自在豫南荆北创业,战英纸从弋阳传到了江左,左家人为之雀跃。今日,二叔回到江左重聚,乃左家之幸。无论辈份、人品、威信,二叔都应该出来主持左家。”
柳下坤数语,把个沙场老将左战英说得眼眶发红,他强忍着不让侄媳发觉。没有想到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竟然有如此的胸襟、眼光和气量。此刻,战英已经感到却之不恭。
“左家有媳如是,左家之幸之福!战英此番回江左,本只为与兄弟长相厮守,别无他意。适才听贤侄媳一番大义之辞,让战英只有听令一选。不过二叔有个请求。”
柳下坤说:“快别说什么令不令的,二叔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来。”
战英说:“我初来乍到,经过这些年的劳顿,感到身心皆疲乏。能否容二叔歇息一阵,再议此事?”
文秀发声了:“二弟说得在理。左詹和贤媳,你二叔累了才回家来的。你们就先让他歇息一阵,养养身心再说。”
一个月之后,五十岁的左战英正式接过了江东左家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