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面包坊,新出炉面包的浓浓香味顿时迎面扑来。一位托斯卡纳当地妇女笑吟吟地向我招呼:“欢迎回来。”我昨晚刚到。或许是从加州来此整整二十小时的飞行令我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她又问了句:“对于倒时差,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过两天自然就好了。我来这里心情总是很好,时差问题不算严重,就是头几天会在凌晨四点醒来。你呢?”
“我会凝视落日,让身体感受自然的节奏。”
我笑了笑,在心里向她竖起大拇指。世界越来越小,身处全球化经济体系的大熔炉中,我们日渐趋同。但在意大利乡村,生活依旧踏着千年前的脚步。随手切下一小片,都能品尝到纯正的意大利风味。
我们不在意大利的时候,巴玛苏罗的园子由贝皮打理。他对我们说:“La luna è dura.”(月亮太霸道了。)要我们今天就把洋葱收了。听了他的话,我才想起在这里月亮主宰一切农事。他又说:“要种莴苣,得等quando la luna è tenera(月亮温柔下来)。”
步行到镇上喝咖啡的途中,我看见一个服务生端出一碗水给客人的小狗解渴。就在这时,头顶上方传来招呼声:“Buon giorno,una bella giornata!”(早上好,多么美好的一天!)是一位老人将头探出二楼的窗户向路人挥手高喊。人们纷纷热情地回应。镇上的店铺多已开着门,但尚未营业,店主们要先用喷水壶在店门口洒些水,再钻进酒吧喝几口咖啡。我悠闲地喝着卡布奇诺,看了半小时小说,起身付钱时却被告知西蒙妮塔已经付过了。西蒙妮塔?就是那个安静的香水店女老板,我有时会上她那儿买些香皂和乳液。在托斯卡纳,这样的温情时时可遇。
在马里奥的果蔬店,我看见一篮刚上市、还裹着绒毛的榛子。正是夏秋之交,再过些日子,甘美的桃和夏日甜椒便将退出市场,取而代之的是柑橘、花菜这类全然不同的秋季果蔬。“瞧瞧,青胡桃。”马里奥说着敲开一颗,小心地剥去壳,将一粒光滑的象牙色胡桃仁递给我。“这种胡桃只能存放三到四天,久了就会干涩。”青胡桃的味道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小时候,每当长了癣或皮疹,厨娘薇莉·贝拉就会榨出青胡桃的汁液涂到我手上。新鲜的胡桃像金色的小球,摸着有点潮湿。“低血压时吃这个最好,”接着他又补充道,“但也不能吃太多,容易上火。”
山城托斯卡纳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抱着冒险的心情来到意大利,没想到收获的却是甜蜜的日常生活,即意大利人口中的la dolce vita。
《托斯卡纳艳阳下》是我的第一部回忆录,其中详细记述了我发现巴玛苏罗,也就是那栋坐落在公元前八世纪的伊特鲁里亚石壁下的荒废古宅的全过程。我逐日体味着山城科尔托纳的魅力,异国厨艺的新奇,在乱石荆棘中整修房屋、拯救一大片山地的艰辛,以及当地居民的热情。与这种种乐趣相伴而生的是一种更深的喜悦:在这里,我学会了如何享受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活。就连那栋房子的名字也深深吸引着我:Bramasole(巴玛苏罗),渴望阳光。没错,我渴望阳光。
我从每一扇窗口走过,匆匆瞥过每一间屋子。这是《托斯卡纳艳阳下》一书的尾句,如今我将它用作《美丽的托斯卡纳》的开头。我知道,无论是就内心还是外在而言,我的意大利之旅刚刚开始。这里的景色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从我家楼上的窗口望去,亚平宁山脉迤逦绵延。自葱翠的山坡到山谷,橄榄林成片,一栋栋石墙鳞瓦、朴实悦目的农舍散落其间。在这样的景色中,找不到时间的入口,只除了远处山脚下的那枚“绿松石邮票”,那是朋友家的游泳池。极目远眺,尽览独特的意大利风光。东,西,南,北,无不充满意大利的诱惑。历经几个季节的游历,我对托斯卡纳的了解日益增多。到过“意大利长靴”的鞋跟处,走访了西西里和威尼托这些最具意大利风情的所在,也爱上了维罗纳、巴西利卡塔和马尔凯区,还有贝拉奇奥、阿索洛和布隆纳,对特拉西梅诺湖周边城堡小镇的感情更是一日胜似一日。我常站在门前的山地上,远眺湖边的风景。
我们的旅行总以巴玛苏罗为圆心向四周辐射。这些旅行让我更深地体味了意大利的多姿多彩和无尽韵味,但最终我仍会回到这栋有着杏黄色外墙、玫瑰红壁画、面朝山谷的房屋。对我而言,这里俨然天堂,而我也力求使它臻于完美。我喜欢植花种草,对待它们一度颇为任性。我感兴趣的与其说是园艺,倒不如说是花草满园的效果,比如花圃里的花能否在预定时间开放。我也关注庭院的设计布局,包括花盆的摆放、站在窗口时映入眼帘的色彩等。我曾买过一屋子含苞欲放的鲜花,然后将它们通通移植到自家园子里。但现在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花匠,一呼一吸都融入花园自身的生长节奏中。我用咖啡渣和土豆皮堆肥,还学会了翻土施肥。
我和埃迪种了许多香草和蔬菜,这也得益于贝皮和弗兰西斯科的指导,他们两位对土地无所不知。为了长远的将来我们栽种了栗树、柏树和其他一些需要若干春秋方能长成的常青树,但也没有忽略石榴、樱桃、梨树这类更讨人喜爱、生长迅速的树种。每次光顾苗圃,我们都要带回新的玫瑰品种。新雨过后,园子里总飘散着一种独特的气味——微酸、潮湿的羊粪味。这是一个精明的牧羊人送过来的,就堆在第二层梯田里,正对着起居室的上方。因为我们搬不动那些羊粪袋子,每遇雨天,就得挪到房子的另一端休息。
购买一处离家七千英里的房子,这举动曾被视为无异于一场豪赌,如今我们却已生活在其中。此间的幸福该如何量化?任何一栋你为之付出心血的漂亮房子都是自我的延伸。许多人告诉我,他们一到意大利就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到家了。我第一次走进巴玛苏罗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如今,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面对心爱的巴玛苏罗,我不无惶恐,我已舍它不下。而它只是兀自站着,静看光影流转与气候变迁。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
于科尔托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