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有马义男正好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刚过上午九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全部结束。他站在水槽前,双臂自肘部以下泡在碱水里,清洗做木棉豆腐用的木框。
“该不会是桔梗亭打来的吧?”站在炸锅旁的木田孝夫回过头,笑着问义男。
“差不多也该打来了。”义男脱下橡胶手套,挂在旁边的水管上,直接走向办公室。电话铃声仍在持续,第六响、第七响、第八响……义男走到办公室前的拉门时,电话铃声响了十一次。
“不对,应该不是桔梗亭。”义男回过头说道,“那里的老板没有这么好的耐性。”
木田或许答了什么话,但被抽油烟机的声音遮住了,义男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装大豆的桶占据了办公室一半的空间,必须绕过大桶才能够到办公桌尽头的电话。费了这么大工夫,电话却依然响个不停,应该是真智子打来的。义男这么想着,拿起话筒一听,果然是女儿的声音。
“喂……是爸爸吗?看了电视没有?”连声问候都没有,劈头就是问话。义男反射似的瞄了一下旁边的客厅。那里有一台十二英寸的小电视,此刻并未打开。
“没有啊。”义男回答,“出什么事了吗?”
“你先打开电视,不过可能在播别的新闻。”真智子声音沙哑,情绪有些激动。大概是哭过了,义男心想。
“新闻播了什么?”
应该是忍不住了,话筒里传来真智子的呜咽声。
“不要哭,哭了爸爸什么也不知道。新闻播了什么?”
“他……他们说发现了尸体……”
义男握着话筒呆立着,沉默不语。店里传来木田将油网从炸锅里捞起的声音,接着抽油烟机被关掉了。照理说应该让抽油烟机继续转动,木田大概是怕影响他听电话。
“你说尸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智子仍不停抽泣。义男重新握好话筒。碱水令手变得很滑,就算戴了橡胶手套也一样。
“警方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真智子边吸鼻子边回答,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看了电视新闻,说是女性的尸体。”
“是早间新闻吗?”
“嗯。”
“在哪里?”
“说是在墨田区的大川公园。”
义男眨了一下眼睛。他知道大川公园在哪里。不过是邻区,开车过去只要二十分钟。那里是赏樱花的胜地,前年他还去那里参加过工会的赏花大会。
“一大早起来就很热闹。”真智子小声地说,“来了一大堆记者。”
声音听起来已经平静许多。最近这一阵子她都是这样,忽然之间会情绪激动地悲伤哭泣,马上又会释然地安静下来,然后又开始激动。义男心想,这样下去可不好。
“那个……那个怎么样了?”“尸体”两字实在不好发音,义男说得结结巴巴,“说是女人,是年轻女孩吗?”他不敢问是不是和鞠子年龄相仿。
“好像是。只是尸体……是散的。”
“散的?”义男大惊。店里寂静无声,他的声音在水泥地上回荡。
“是的,而且他们说早上发现的是只手。”
木田来到办公室门口,一脸困惑地看着义男,眉头紧皱。他大概听见刚才的谈话内容了,所以动着嘴唇无声地问道:“是鞠子吗?”
义男摇摇头,出声回答:“不知道,倒是真智子有些慌乱。”
“我才没有慌乱呢!”真智子在电话那头抗议,声音又开始不稳定了,“谁叫他们说发现的是一只女人的手。”
“那也不一定就是鞠子啊,你不用穷紧张,知道吗?”
“可是……爸爸……”
“有什么事,警方会跟我们联系的,我们不是一直都在等消息吗?你不要想太多了。”
忽然间真智子放声哭喊道:“什么叫不要想太多……”
义男闭上眼睛。作为父女,义男今年已经七十二岁,真智子也将四十四岁。两人都是大人了,但说自己是大人,听起来都很难为情:他这做父亲的不知如何安慰女儿,而女儿也心乱如麻,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女儿不见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叫我不要想太多,那怎么可能!”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爸爸又没有丢过女儿!”真智子开始胡言乱语,声音也逐渐沙哑,不用看就知道她已泪流满面。义男十分清楚现在真智子只能对父亲发泄情感,也知道是自己让女儿如此不幸。正因如此,他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抚女儿。
“要不从我这里去警察局问问?”他好不容易提出意见,“既然是在大川公园发现的,负责的警察局也是这里的。我陪你一起去,还是你先跟坂木先生联系一下?”
“嗯……”真智子小声回答,“我马上就跟坂木先生联系,他应该已经知道早上的新闻了。”
“他应该知道吧。对了,顺便问他要确认……怎么说……确认那个的话该怎么做。”
“我会问他的,然后再去爸爸店里。店里没问题吧?”
“有孝夫在,没问题。”
“哦!说得也是。”真智子喉咙哽住了,“我在说些什么。”
“你镇定一点。对了,有没有通知阿茂?”
真智子不答,义男也沉默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真智子说道:“不需要跟那个人说。”
“那怎么行!他是孩子的爸爸。”
“我哪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打电话到公司不就得了。”
真智子顽固地辩解道:“通知他,他也不会来,只是白费工夫。算了,只要爸爸陪我,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义男看着立在电话旁的旋转电话簿。造型还不错,就是不太好用,里面应该记着女婿古川茂的电话号码。还是我跟他联系吧……
这时,真智子尖声说道:“爸爸,你也不要打电话给古川!”
义男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两人陷入沉默,当真智子表示待会儿见时,她的声音颤抖不已。
“对了,爸爸……”
“什么事?”
“他们发现的一定是鞠子。”
义男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冷静地回答:“不是叫你不要随便乱说嘛。何必自己瞎担心。”
“一定是鞠子。万一真是鞠子,那该怎么办?”
“真智子……”
“我就是知道,凭着当妈妈的直觉。那一定是鞠子,我……”
“总之你先问一下坂木先生,我们再一起去警局。你去准备吧,听见没有?”
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真智子温顺地回答一声“是”,便挂上电话。随着一声叹息,义男也放好话筒。
“老爹!”木田随即问道,“是不是发现了鞠子的消息?”
义男摇摇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双手低垂着发愣。木田双手抓着脖子上的毛巾,等待义男的回答。
“你知道墨田区的大川公园吗?”
木田立刻点头。“知道,以前去那里赏过花。”
“早上在那里发现了一部分女尸,这是电视新闻里报道的。真智子担心会不会是鞠子。”
“噢。”木田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声,用毛巾擦了擦脸之后又不自觉地“噢”了一声。
“根本都还没有确定,真智子何必那么焦躁……”
“也难怪,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说了之后,木田才意识到这种事情义男也明白,于是停顿了一下改口道,“老爹也不好受吧。”
义男将视线移向电视,原想打开看新闻报道,立刻又改变了主意,反正待会儿就会去警察局。去之前看那些无谓的报道,变得跟真智子一样激动反而不好。
“已经三个月了吧,鞠子失踪的事?”木田抬头看着办公室墙上挂着的豆腐工会印制的月历,喃喃问道。
“今天已经是第九十七天了。”义男回答。
木田一脸像是被毛巾打到的表情,问道:“老爹在计算日子吗?”
“嗯。”
豆腐店楼上的房间里也挂着一份一样的月历,自从唯一的外孙女失踪以来,义男每天都在那份月历上画斜线做记号。
“要是鞠子能回来就好了。”木田说,旋即又改口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义男看着木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回应他的鼓励。该做的都做了,于是他说:“这里收拾一下吧,炉火关了吗?”
回到九十七天前,六月七日晚上。名叫古川鞠子的二十岁女孩在JR[1]山手线的有乐町车站前打公用电话回家,时间是深夜十一点半。比新宿、六本木等闹市区要早安静的银座地区,这时行人还很多,车站也显得明亮,更何况今天是星期五。接电话的是母亲真智子,由于鞠子身边十分嘈杂,她问话必须重复好多次。
鞠子说:“本来不会这么晚的,对不起。我现在在有乐町,马上就回家了。”
“你一个人吗?不是跟同事一起吗?”
“今天……我……”鞠子的声音明朗无邪,好像有点醉了。
“路上小心点。”
“是,我知道了。先帮我准备洗澡水,还有,我想吃茶泡饭。拜托妈妈了。”
说完后,鞠子挂上电话。她大概不是用电话卡而是投币。在电话挂上之前,真智子听见了钱币即将用尽的警告声。
听完电话,真智子开始准备洗澡水、重新热晚餐。怎么可以只吃茶泡饭,一点营养也没有。然后,她来到客厅看电视。夜间新闻正在播低利率时代的理财特别报道。
古川家距离JR中央总武线东中野车站步行约五分钟。那条路沿着铁轨,夜里不太有人经过。真智子就像普通的母亲一样,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微微担心夜归的女儿。一开始她并不是那么在意墙上的时钟,四月份刚上班的鞠子已经开始适应工作,也有了可以一起玩的同事。到了周末或假日,一下班就回家反而成了稀罕事。真智子多少也习惯了女儿生活状态的转变,毕竟今天是黄金星期五。
从有乐町到东中野,加上转车的时间,一般要花四十分钟。就算是深夜,算上走路的时间,一个小时后鞠子也该到家了。真智子暗暗算着,从十一点半等到了凌晨十二点半。
过了十二点半,门铃还是没响。真智子心想,该不会是鞠子没赶上车吧。
她看了一下时钟,时间是十二点四十分,接着又将视线移回电视画面。
之后又看了一下时钟,十二点五十二分。真智子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口,确认门口的灯亮着后又回到客厅,坐到椅子上点了一支烟。她抽烟并不凶,一天顶多十根淡烟。
抬头看时钟,她的视线没有移开,十二点五十五分。她眼睁睁地看着秒针悄无声息地转了两圈。
这时,她才觉得,太慢了吧。
她再度将视线移回电视,可是根本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新闻报道已经结束,这时段播放的净是些吵吵闹闹的无聊节目。
鞠子边看报纸边吃早餐时,说过今天深夜播的影片不错,一定要看。真智子怕自己撑不到半夜两三点,拜托鞠子帮忙录下来。鞠子便说必须要用新的录像带。家里的带子不知道重复录过多少次,画质根本不行,她会买新的回来。
对呀,那孩子不是打算买新的录像带回家吗?路上有便利店,她大概是绕到那儿去了,才会这么慢,一定是这样。
就在真智子这么想之际,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过了一点十分。分针即将指向一点二十分。便利店有那么多人吗?需要这么久?
真智子穿上拖鞋走到门外。街上一片寂静,街灯孤零零地亮着,不见半个人影。一回头,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见客厅里电视画面正在闪烁,旁边时钟的指针已接近一点半。
明亮的室内,昏暗的街道。
我的女儿却还不回家。
“鞠子!”真智子低声呼唤着。而这不过是长夜的开始而已。
真智子打来电话两个小时后,义男站在豆腐店旁边的冷库里,忽然听见外面停车场响起汽车的声音。他从门口探出头去,看见一辆白色卡罗拉正在倒车。
是真智子和坂木达夫。坂木坐在驾驶座上,屈身回头倒车。当他看见义男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向义男点头致意。
“早安。”
义男跟着回了礼,感觉胸口落下一个重物。那重物不是太大,就像是钓鲫鱼时随手捏成的铅块。
从鞠子失踪那晚起,义男心头的重物便开始下沉,如今还在沉落。既不动也不浮出水面,连一丝水纹也不惊动,重物就一直落在那里,透过幽暗的水面可以确知它的存在。要是将它举起来,应该会很重吧,而且下面好像沉睡着一个被打得很惨的东西,举起重物的同时,那东西也会浮现,届时就必须面对了。义男一边想,目光始终注视着没有变化的水面。这就是一心一意等待离奇失踪的家人归来的人每天所过的日子。
然而,一看见坂木,义男心中落下的重物竟在水面上激起了小小的涟漪。两个小时前真智子没头没脑地打来电话,都没有在水面上激出浪花。
坂木先生会不会也认为在大川公园发现的尸体就是鞠子呢?
如果不是,他就不需要特意跟过来了。
坂木达夫是警视厅东中野警察局生活安全科的警察。由于头发较稀疏,看上去比较显老。实际问过他年纪,才四十五岁。对义男来说,他就像是儿子,而且两人体形相似,都是矮矮胖胖的,有一次还被误认为是父子。
九十七天前,过了六月七日深夜,直到八日清晨,鞠子还是没有回家。真智子给义男打了电话,当时她已经联系过鞠子所有的好朋友,确认没有人和鞠子在一起。
义男立刻让她跟警方联系。鞠子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和她竞争,从小就备受宠爱。周围都是大人,对她简直就像是对待小宠物。因此成年之后,她有时表现得很任性。
但相对地,鞠子也明白自己对父母、外祖父以及所有亲戚而言是多么重要。她一举手一投足,都会让大家瞠目结舌、忙乱不堪。
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鞠子都必须按时间表行动。要是晚一点到达目的地,或是不能照原计划行事、必须取消行程时,她毫无例外地会很神经质地告知相关的人。例如与人见面迟到时,即便只是慢了十分钟,她一样会通知对方。鞠子心中一直认为,一旦自己不能守时或不遵守约定,就会使很多人担心。否则,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利用浪漫的周末约会或和女性朋友吃饭、出去玩,到了要回家的时候,谁会那么费心专程打电话通知家里的母亲呢?这是义男的想法。
鞠子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实在有些奇怪,不,应该说是十分怪异才对。假如说她在车站打电话给真智子之后,已经跟她挥手道别的男朋友又回来说今晚还是想和她在一起,她也改变了心意,那她也应该会向真智子报告。也许她不会明说晚上要和男朋友去宾馆,但至少会说计划改变了,回家会更晚。这才是鞠子的做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青春期最叛逆的时候,她都没有不说一声就离家出走。即便和母亲大吵一架跑到朋友家借住一晚,她还是会打电话回家知会一声。虽然她以一副吵架的语气说“我只是不想让你们以为我在街上鬼混”,但还是会通知家里。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何况从去年年底,真智子的丈夫茂离家之后,古川家实际上就只有母女俩一起住。真智子生活上没有其他牵挂,每天几乎都围着女儿转。鞠子不怎么喜欢这样,却也没有必要故意打破习惯,造成母亲不必要的担心。
所以义男才让真智子立刻与警方联系,可真智子竟然不怎么理会。于是他再三说明鞠子在这些方面很规矩,根本不可能擅自外宿。最后他让木田看店,自己冲到东中野警局报案。
当时遇见的就是坂木达夫。在一间狭小的会客室里,面对双眼红肿、垂头丧气的真智子,坂木歉然低头站着。
从接到坂木的名片起,义男就对他的一切感到不满。不论他那浑身的穷酸相,还是他隶属的生活安全科,听起来就像是区政府的投诉科一样,不像是什么干正事的单位。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半夜忽然在东京市中心消失,没有回到她应该回的家里。家属来报案,出面接待的竟是生活安全科!又不是丢了小猫要他们帮忙寻找!
在坂木慢慢说明该科就是负责处理离家出走案件的时候,义男愤怒至极。
“鞠子不是离家出走!有哪个笨蛋要离家出走了,还专程打电话说马上就要回家?那孩子本来就要回家了,结果没有回去!”
是不是被卷入什么案子了——义男连忙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因为真智子整张脸已经埋在手帕之中。
“你们的心情我很明白。”坂木安慰道。义男心想,说话真够迟钝的,就连他那双小眼睛不断眨动的样子也很惹人厌,难道没有其他更厉害的警察了吗?
“可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太早下判断搞得人仰马翻,最后说不定反而会让鞠子小姐丢脸。”
“我们鞠子不是那种人。”
“每个做父母的都这么说。”
“你怎么……”
义男一时说不出话来。本来他就不怎么会说话。一般开店当老板的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能言善辩型的,另一类则是立刻语塞型的。前者多半开超市、电器商店之类专门做修理或销售的商店,后者就像义男一样,大多经营制造与售卖并行的店铺。
坂木看着哭泣的真智子和一脸不高兴的义男,重新抓了一把椅子坐好后,慢慢地说明:“年轻女孩忽然失踪是件大事,有可能变成案件。这一点我们也很清楚。只要稍有可能,就会发动大规模搜索。但目前搜索为时尚早。请妈妈和外公——称呼您外公没错吧?”
“没错。”义男说完,抹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坂木的话他能理解——都是些借口,可是……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请不要净往坏处想。刚才请教过你们。”坂木问义男,“鞠子小姐的父亲是古川茂先生,目前正与真智子女士分居?”
“对,他住在杉并。”
“有没有可能鞠子小姐是去他那里了呢?”
“不可能!”一如被敲了一下,真智子立刻抬头说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坂木不为所动,微微一笑安慰道:“是不是绝对还不知道,也有可能是打电话给妈妈后,碰巧在有乐町遇见爸爸。彼此说话之际,夜色更晚了,于是就有了住在爸爸家的可能。而打电话通知妈妈则太晚了。”
真智子闭着眼睛,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
“你先生在哪里上班?”
“丸之内。”
“那在有乐町遇见……”
“这种事当然不是没有。”真智子有些焦急,提高了音量说,“她有时会跟爸爸吃过饭才回家,毕竟那孩子也担心我们夫妻的事。可是那孩子从来没有跟爸爸一起喝酒晚归,甚至住在爸爸那里。她爸爸也不会让她住的,一定会送她回家。”
“可是……”
“茂和别的女人住在一起。”义男说,“所以不可能将女儿带回去。我找过他,他也没有让我进去过。”
眼看坂木的目光有些涣散,义男心想,他一定认为这个家庭的情况有些复杂,所以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很强,那可不行。于是义男接着说:“这对他们夫妻来说是个问题,但是和鞠子没有回家毫无关系。她可不是那种因为父母即将离婚而闹离家出走的女孩。而且都到了这步田地才离家出走,未免太奇怪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义男有点忐忑。万一惹火了坂木可不太好,毕竟这里是警局。
坂木心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看起来倒是不怎么在意,目光依然有些涣散,好像正在思考跟此刻话题无关的事情。
“总之。”坂木轻咳一声,睁大眼睛说,“今天先观察,请继续联系鞠子小姐有可能去的地方。我也会密切与你们联系。这样可以吗?很有可能鞠子小姐会一脸愧疚地回到家。”
之后坂木一直都是以这种态度应付他们。过了一个星期、十天、半个月、一个月……鞠子没有回家的日子不断增加,东中野警局认定是失踪案件才开始调查,并在全市的警察局贴出鞠子的照片和记录失踪时所穿衣服等的传单,但坂木的态度依然没变。“还不知道是不是出事了”、“不要想太多”、“警方已经在尽力了”、“不能往坏的方面想”……好像一旦认为可能出事了,想象就会立刻变成事实。
这么说来,坂木在这九十七天里一直都很专心地将落在义男和真智子心湖里的重物捞出来往外扔。然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却不一样了。
“你也来了。”义男边说边招呼两人进入客厅,他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刚好今天不当班。”坂木的声音还是跟平常一样沉稳,和随后进来垂头丧气、一脸疲惫的真智子恰成对比。坂木回过头看了真智子一眼,说:“古川女士情绪有些不稳,我想还是陪她一起来比较好。而且如果待会儿要去墨东警局,我在也比较好说话。”他似乎努力让自己显得沉稳。
真智子走进客厅时,义男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一大早,她红肿的眼眶里又饱含着泪水。
“坂木先生也说了,还不能确定是鞠子啊。”
真智子点点头。“我去泡茶。”说完便走向厨房。看到她关上隔开客厅和厨房的玻璃门后,义男问坂木:“说真的,你们是怎么判断的?”
坂木正视着义男,视线却并不咄咄逼人。这就是这人的特点,面对周遭,他只投出方便接球的速度。义男忽然认为他的家人应该很幸福,而且他其实不适合当警察。
“不能立即断言吧。”坂木回答。
见坂木正看着烟灰缸,义男递上烟盒,自己也拿起一根来抽。这盒烟是今天早上才开封的,没想到只剩最后一根了。在等待真智子的时候,他竟像烟囱似的不断吞云吐雾。
“古川女士好像已经认定那是鞠子小姐了。”
“她情绪太激动了。”义男小声说,“只是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鞠子失踪的时候也是。”
“今天已经是第九十七天了。”
义男吃了一惊,问道:“你也数着日子吗?”
坂木点点头,呼出一口烟。他轻轻地吸烟,就像在吸纸片一样,然后说道:“出门前我试着跟墨东警局联系过,到目前为止除了那只右手之外还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正在大力搜索,彻底调查整座公园。”
“我们不了解这种事……”义男说到一半停住了,他实在无法像电视上推理剧的演员一样,流利地说出分尸案的杀人情况,“尸体被……被分解了,应该不可能扔在同一个地方吧?就是为了分开处理,才会分尸,对吧?”
“没错,但为谨慎起见,墨东警局才这么做。何况大川公园很大,又有很多垃圾箱。”
“垃圾箱?”
“您还不知道吗?那只右手就是被扔在公园入口附近的垃圾箱里,外面包着纸袋,褐色的纸袋,很像超市常用的那种。”
真智子端着装有咖啡杯的托盘走出厨房。她眼睛充血,但已不再流泪了。
“我找不到日本茶……”她一边请坂木喝咖啡,一边问,“究竟放在哪里了?”
“噢……我最近只喝健康茶。”
那是一种能有效抑制高血压的茶。义男猛然想起,最初在杂志上看见那种茶,买来给他喝的就是鞠子……
“外公,听说你血压高得超过两百了?那哪里是人的血压,根本就是长颈鹿嘛!”鞠子笑着说,目光却满溢着担心。
她还说:“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吃豆腐的时候,记得不要加酱油,蘸柚子醋好了。听见了吗?”
一时间胸口像被针刺到一样,义男疼得双手掩面。幸亏真智子只顾着手头的事情,没注意到。义男紧闭着眼睛喝下咖啡。
可是坂木注意到了。他故意将视线移开,伸手端起咖啡杯。
万一那只右手真是鞠子的,那该怎么办?义男的心绪如同真智子般动摇,脑海中不断翻腾这个问题。如果是生身父母,光凭一只右手应该也能认出来。是不是鞠子,只要去看看就能知道。但问题是现在能否挤出前去确认的勇气。
“好像有客人来了。”坂木说。
抬头一看,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黄色马球衫的女人。那女人一见义男,便堆起了笑容说:“老板,我要豆腐。”
“马上来。”义男起身走到店里。
“给我一块绢豆腐、一块木棉豆腐。”
那女人是住在附近的主妇,每天下午到傍晚会骑自行车到十分钟路程之外的牙医那里打工。半个月前,义男去拿治牙龈发炎的药时,她出声喊道:“这不是豆腐店老板吗?”义男才认识她。
“今天有没有炸豆腐?”
“对不起,还没做呢。”
义男的店里夏天不卖炸豆腐。就算到了秋天,不到深秋炸豆腐也不会上市。
“差不多也该上市了吧,晚上已经开始变凉了。一旦吃过老板卖的炸豆腐,那些超市卖的根本就不能入口。”
“谢谢你。”
义男隔着玻璃柜将装着豆腐的塑料袋交给客人,并接过零钱。他说了声“下次再来”正要送客时,那女人却停下脚步说:“老板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出了什么事吗?”声音洪亮得连坐在客厅里的两个人都听得见。
义男故意笑着回答:“我只是年纪大了。”
“讨厌,老板才没那么老呢。”女客人笑着走了出去。义男又说了声“下次再来”,便转身在旁边的小水池洗手,顺便抹了一把脸。
一回到客厅,看见真智子又在哭泣。
“爸爸,你也有所预感吧。”
义男默不做声地坐下,喝完杯里的咖啡。
“木田先生去哪里了?”坂木问。
“他去送货了,十二点以前会回来。”
“那我们就那时候再出发吧。”坂木语气轻松地说完后,转过头对真智子说:“刚才在路上我就说过了,毕竟只是一只右手,能不能确认还是个问题,你不要想得太多。”
真智子一边点头一边拿起身边的手提包打开,说:“坂木先生说让我带样有鞠子指纹的东西去。”
她拿出东西递给义男,那是一把装在塑料袋里的小梳子。
东中野家鞠子的房间自从鞠子失踪以来始终保持原样。即便没有人要求,真智子也会这么做,但坂木早已交代过了。
“这只是为了谨慎起见。”坂木立刻补充道,“毕竟整体情况还不很明朗,也不知道发现的右手能否检查出指纹。”
义男见真智子小心翼翼地收好梳子,便说:“真智子,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帮我买包烟?刚好抽完了。我必须看着店才行。”
“好啊。”真智子站起身来问,“卖烟的在哪边?”
“出店门向右,就在邮筒旁边。”
义男等真智子出门,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转过来面对坂木。坂木正看着茶柜上整条的香烟。
“真智子不在比较好说话。”义男说,“见你一起陪她过来,我想大概没错了。”
坂木的杯里还有咖啡。他看着咖啡杯,轻声问道:“香烟铺很远吗?”
“就在附近,可是今天没开。找其他店买香烟回来,大概要花十分钟。”
义男正是这么打算,才让真智子出门的。
“坂木先生,你那里的消息应该比电视台快。请跟我说实话,现在情况怎样?大川公园……那只被发现的手……有没有什么特征?”
坂木低着头,用手摩挲着脸,像是不想让义男发现他脸上浮现出多余的情感。“还不清楚,只能确定是年轻女子的右手。但这样一来,是鞠子小姐的可能性便增大了。”
“只有这些?你也在怀疑吧?”
“我是担心万一。”
两人的对话难以继续。坂木耷拉着肩膀,义男觉得他隐藏了什么新的而且是关键性的线索,却不知如何才能套出话。
这时正好有客人上门,是结伴同行的两人。就在义男招呼客人之际,木田回来了。他将有马豆腐店的货车停在坂木的汽车旁边时,真智子也回来了。除了香烟,她手上还提着超市的纸袋。
“你买了不少嘛。”
“刚好看见巨峰葡萄。”她打开袋子让大家看,“这是鞠子最爱的水果,我买了好多。”
父亲看着女儿,女儿也看着父亲。真智子的眼里饱含泪水。
义男心想,说不定真智子已经快要崩溃了。
去墨东警局的路很远,三人在车上几乎没怎么说话。真智子看着窗外,连呼吸都很压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静静摆在膝盖上的双手,只有指尖不时因心事而抖动。
墨东警局所在的五层建筑看起来像是刚盖好不到一年。地下大概是巡逻车和警车的停车场。坂木将车停在警局前的访客专用停车场时,两辆巡逻车连续从地下开出。如果义男的记忆和方向感没有错误,两辆警车都开往大川公园方向。
一下车,义男便挽着真智子的手臂。她看起来似乎无法一个人走路。在穿着制服、右手执木刀的警卫注视下,三人走向大门口。
这时义男发现,在警卫旁边,楼梯的背面,一个少年蜷身而坐,两手抱头,像在防备什么似的。
塚田真一和国王的女主人是被警车从大川公园带到墨东警局的。两人肩并肩坐在汽车后座上,一路上女孩都在哭,真一则显得垂头丧气。他们被带上警车时,人群中有人喊道:“什么啊!又是学生干了什么坏事吧。”
看见垃圾箱里的纸袋中掉出人的手,真一当场吓呆了,女孩则蹲下身又哭又叫,什么忙也帮不上。最后打电话通知一一〇的是闻声飞奔过来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很冷静,做事也很有效率。随着警笛声接近,围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对夫妇不仅保护他们俩,还在警察到达之前努力守着垃圾箱,不让好奇又粗心的人接近。因为光是现场询问还不够,真一他们还必须到警局接受警方侦讯,这对夫妇便主动说帮他们照顾国王和洛基,并送它们回家。
“问了两人的住址,刚好都住在我们家附近。”中年夫妇说道。
最后决定在一个警察的陪同下,由这对夫妇先向真一和女孩的家人说明情况。这时真一全身还很僵硬,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点头表示感谢。那位先生见状便低声安慰道:“你一定吓了一跳,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是男孩,应该镇定点、振作些,必须让女朋友看到你勇敢的一面。”他还用力拍了拍真一的肩膀才离去。
真一很想辩解,那女孩才不是我的女朋友,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吃惊……如果说清楚,对方应该就能理解,可他说不出话来,面红耳赤,背部越来越冷,膝盖颤抖不已。
一同搭乘警车的警察穿着有淡淡樟脑丸气味的西装,脸上还有刚刮过胡子的青色痕迹,并不多话。警察报过自己的名字,但真一没有听清楚。他耳中充斥着看见纸袋中的东西时女孩的尖叫声和自己的叫声。不管怎么眨眼,眼前仍显现垃圾袋里掉出手指的景象。指尖直指真一,就像是指名说:就是你!真一。我又回到你身边了。虽然让你逃过一次,但我还是回来了。这次我一定要抓住你!
他想,那一定是死神的手!
到了墨东警局,他和女孩一起被带进二楼尽头的一间会议室。不久许多穿着便服的警察进进出出,有些人会瞄他们一眼,有些人则上前安慰道:“辛苦了,再等一下就好。”那些警察交谈的样子也很匆忙。其间,一位穿着制服的女警端来了装有咖啡的纸杯。
或许是年轻女警散发的温和气息所致,两眼哭得通红的女孩抬起头,问道:“对不起,可以给我纸巾吗?”
女孩想擦鼻子,可是连条手帕也没有。女警立刻点头,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包新纸巾。
“还需要什么吗?要不要上洗手间?”
“不用了,谢谢。”女孩笑着回答。女警也报以微笑,接着猛然将视线移向真一,问道:“你还好吧?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
真一沉默不语,只是动了动下巴。女警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立刻又改变主意,走出了房间。
会议室的门开着,可以听见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当房里只剩下真一和女孩独处时,女孩迫不及待地跟他说话:“怎么好像我们俩都遇上了麻烦似的。”
真一点点头,并没有看对方的脸。女孩改变坐姿,身体靠前,小声说:“早上出门散步的时候,谁会想到遇见这种情况?世事真的是很难预料。”
“嗯。”真一点头称是。女孩说话的声调很可爱,令真一困惑不已,心中纳闷,为什么她可以发出这么明快的声音?
真一伸手抹去额上的汗水,长出一口气。
或许因为是别人家的事。对女孩而言,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直接关系。所以从震惊中恢复后,又是原来的自己。她和我是不一样的!
“我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水野久美。”女孩表情认真地看着真一,“你也是高中生吗?”
真一默默点头。久美的表情变得很担忧。“糟糕……你还好吧?脸色很不好呢。”
“我没事。”
“真是吓死了。”久美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演戏,“我觉得好像是在做梦。”接着她又吐了一下舌头说道,“不过也有点刺激。”
真一终于受不了了。他推开椅子,猛然站起身,冲向门口。
久美吃惊地跳起来问道:“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不可以乱跑!”
真一无视她的制止,跑到走廊上,撞上了一个正要走进房间的大块头中年警察。对方吓了一跳,猛地后退。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对不起,我有点想吐。”真一简短地回答,“我想到外面吹吹风,可以吗?”
嘴里还在问“可以吗”,脚下却径直冲下楼梯。大块头警察立即抓住真一的手臂,说:“等一下!”
“我马上就回来,请让我去吧。”
这时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警察。那人没有打领带,还穿着凉鞋,腆着大肚子,显得很邋遢。
“喂……喂……”那警察走过来关心出了什么事。真一简短地说了声“我不会跑太远的”,便快步走下楼梯。在转角处,他用眼角的余光瞄见没打领带的警察制止了想追上来的大块头警察。
出了自动门来到室外,阳光明亮且十分炫目。走下大楼前的三级水泥阶梯,他靠往一旁,在最下面的石阶上坐下,双手捂住眼睛。警卫走过来看了看。真一坐着一动不动,警卫也没有做声。在这难得的沉默中,真一痛苦地置身于脑海里重现的所有影像与声响中。一旦开始回忆,就必须从头到尾过一遍,无法中断。他虽不喜欢,却早已认命。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真一抱着身体一动不动。记忆如狂风暴雨般掠过之后,他才站起身来,发现自己没有哭泣。他全身颤抖,却没有流泪,因为泪早已干涸了。
等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今天天气宜人,秋意正浓。警局前四车道的马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来来往往。最右侧的人行道上有公交车站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站着读报纸。风吹动报纸的一角,也吹起了男人脚下的落叶。
人世间什么变化也没有,阳光仍是金黄的,空气依然清新,一切都显得和平。真一摇摇头,双手轻抚脸颊。
这时,警局前的车道上驶进一辆白色卡罗拉。汽车在大楼前右转,开进访客专用停车场。车门打开后,有人走了下来。
一共是三个人。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灰色衬衫和灰色格子外套的老先生,两人都是矮胖体形,走路的样子也很像,该不会是父子吧?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是中年人,年纪和石井阿姨差不多,不对,应该是跟真一的母亲相仿。
那女人看上去很奇怪,像喝醉了,左右摇晃。穿着灰色衬衫的老人看不过去,赶紧过去搀着她一起走。老人努力配合女人的脚步以帮她掩饰,还对着她微笑,笑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真一心想,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既然是来找警察,目的应该都很明确,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受害人一方还是加害人一方的。
就在他的注视下,向这边走来的三人之中的老人和他四目交会。他看着老人。一如身上灰色的衬衫,老人的表情也显得阴郁。秋日的阳光照射在老人光秃秃的前额上,仿佛给不幸的房间投注一丝温暖的光线。
老人也看着真一,好奇的目光中夹杂着些许同情与关心,但或许是真一多想了。老人的视线移向墨东警局的门口。走在前面、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和警卫说话。说话声被大风吹得断断续续,真一只听见:“……担心会不会是自己的女儿。”
真一立刻站起身,转过头看着自动门前的三人和警卫的脸颊。
原来这些人是担心那只右手会不会是自家的女儿而到警局询问。真一被突如其来的想法猛然一击,清醒了。这些人是为那只手的真相而来。
还会有更多的家庭前来墨东警局,每个人都将面呈阴郁之色,祈祷等待的答案不是最坏的结果。真一再次想起那只指着他的手。被切断的手的主人,原本也是想回家的某人。对于这些来到这里接触此手、想要握紧此手的人而言,真一才是真正的死神。因为是他发现了他们女儿的死讯,而这是他们若不知道就不会相信的事实。
穿着西装的男人跟警卫打了声招呼后便进入局里。老人和他搀着的女人也跟了进去。三人的身影正要消失,那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回头看了真一一眼,随即走进门内,但他那关切的眼神深深留在真一心底。
其实那老人回头看真一时心里在想:这孩子好像是骑自行车跌倒了,一脸寻求母亲安慰的表情。真一后来才从老人的口中听到这些。
警局门口又只剩下警卫和真一两人。有些凉了,真一打算起身进去,忽听背后有人问道:“你是塚田真一吗?”
“是……的。”
那个没打领带的警察走下阶梯,坐在真一身旁。受他影响,真一又坐下了。
警察身上散发出发油的气味。听完真一的回答,他便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可是大风立刻吹熄打火机的火苗,他只好用厚实的手掌圈住打火机,好不容易才点着火。随着吐出的白烟,他低声问道:“塚田,你是不是佐和市教师一家被杀案件中的塚田?”
听到与香烟奋战的警察忽然如此发问,原本茫然的真一更是说不出话来。警察一边吸烟,一边斜眼看着真一。
“我是警视厅的武上。调查佐和市的案子时,一个嫌疑人逃到东京的朋友家,我参与了侦查,所以记得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真一好不容易说出话来。他也想起是有一个嫌疑人在东京被捕。
武上继续抽着烟,点点头说道:“你的父母和妹妹,真是遗憾啊。”
真一不知该怎么回答,是该说“没错”呢,还是“谢谢”?这件事不是一句遗憾就能概括的,至少对他而言。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对方既表示了同情,又是警察,还尽力逮捕了嫌疑人。
真一考虑回话的同时,武上已性急地扔掉香烟,用鞋底踩灭烟头,有些自责地说道:“对不起,这根本不能安慰你,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
“我平常没有什么机会和受害者或家属说话,所以不会表达。”谨慎的语气和习惯用语之间的落差,充分显现了武上的困惑。“你现在住在这里吗?”
“是的。”真一点头回答,心中却想,简直就是我将死神带到了这里。
“住在亲戚家吗?”
“是我爸爸的朋友家。他们是小时候的朋友,都在中学当老师。”
“是吗?”警察的眼睛被凉风吹得眯了起来,“那么你成了他们的养子。”
“不,还没有正式收养。所以我的姓还是塚田。”
武上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看来真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谈话之间不时有不自然的中断,但对方还是没有起身的打算。
真一问:“武上先生是为了调查今天早上大川公园的事件来的吗?”
“嗯。”
“这是个大案子吧?”
“还不知道。”武上摇头道,“只是发现一只被切断的手,还不能断言是杀人案。说不定只是毁尸、弃尸而已。”说完,他不禁失笑道:“那也不可能,都已经发出恶臭了,明显就是杀人案,不是吗?”
“我不喜欢。我真的不喜欢这种事。”
武上看着真一。“听说是个姓塚田的高中生发现的,我真是吓了一跳。一年之间,你又遇上了麻烦啊!”
“说不定我被什么怪东西附身了。”
武上用力拍拍真一的背,说道:“你可别乱说话!”
真一也希望如此,但死神手指的印象不会那么轻易从心头抹去。
“现在的家,住得还好吗?”
“他们都是好人,叔叔和阿姨都是好人。”
“有没有其他小孩?”
真一摇头道:“只有我一个,还有一只狗。”
“狗呀,有狗还真不错。”武上将双手放到膝盖上,准备起身,“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吗?”
“是的,对不起。”
“那就辛苦你接受一下讯问。做完就能立刻回家,应该可以赶上下午的课。”
真一本想回答:平时就常请假,石井夫妇也已经默认他经常逃课的行为。所以今天不上学也没关系,而且他也不想去。但他还是没有说出口。武上走向警局大楼,真一跟在后面。来到自动门前,又听见一辆车开来的声音,真一回头去看。
这次是出租车,从后座走出一对看似母女的人。两人表情紧张,仿佛被针一刺就会胀破。
真一看着她们,说:“又是来确认手的身份的吧。”
“大概吧……”
“刚才也有一个家庭像是来确认手的身份。”真一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个穿灰色衬衫的老人。
“毕竟跟女孩有关的不幸案件特别多。”武上回答,声音低沉,“以前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时,那些有人失踪的家庭反应并没有这么敏感。可是近几年变了,因为大家都更有知识了。而且最近大阪刚发生过女子被分尸的案子。”
那对母女还没有赶上来,真一已经走进大楼了。上楼前往会议室的途中,武上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问道:“你需不需要出庭参加案子的公审?应该已经开始了吧?”
第一次公审是在案发半年后,即今年三月举行的。真一既没有出庭也没有旁听。他也很担心以后的公审自己是否需要出庭,但还不知道答案,便如实回答:“负责的检察官说尽可能不让我出庭。”
“你也不想出庭吧?”
“你是指坐在证人席上面对各种提问,会勾起当时不愉快的回忆?”
“嗯。”
“那……倒不会。”
“真的吗?”
“就算不被任何人提问,自己也常会想起那些事情,所以还不是一样。”
武上避开真一的视线,看着自己突出的肚子,一副怪罪自己说错了话、指责自己肚子的表情。
“对不起。”真一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武上挥动厚实的手掌回答:“我才是很不会说话。”
看着武上痛苦而扭曲的表情,真一忽然有想哭的冲动,于是抬高下巴忍住了。“不管怎么说,我家的案子从上一次结束后就没再举行公审,下一次大概还要很久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还不确定三个嫌疑人是否要分开公审,而且对方希望做精神鉴定,现在正在处理。”
武上睁大眼睛问道:“三个人都要?”
“嗯,是的。”
“真是令人吃惊!主犯是姓樋口吧,连他也要吗?”
真一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人的脸。代替流泪的冲动,胸口盘旋起一股刺痛。“没错,就是樋口。”
“怎么看那家伙都没问题!”
“好像鉴定结果是有问题。”
武上吃惊地拍了一下额头,鼻子喷出怒气。“他们打算怎么说?精神失常吗?”
“听说是低能弱智。”
“明明是有计划的犯罪,哪有什么弱智的。”
真一没做声,只是微微一笑。准确地说,他只是做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我说真一……”武上一脸正经地说,“你家发生的事真的很悲惨,你也是受害人。所以千万不要有刚才那种想法,知道吗?”
真一敷衍地点点头。
“你没有错。”武上说,“你没有任何责任。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
包括当时负责案子的葛西先生,大家都这么说。
看到真一点头,武上走向会议室。真一尾随其后,一如被带着走的人犯一样,低头看着脚尖。
由于坂木利落的安排,义男和真智子没有受到阻碍,很快就被带到警局三楼的小房间里。这是个谈话室,除了桌子和沙发外,墙边有一台旧式转钮电视机,旁边的小桌上有一部内线电话。
义男他们坐好后,坂木说了声“你们在这里等一下”,便走出房门,还带走了真智子从皮包里取出的鞠子的梳子和照片。
房间里只剩下义男和真智子两人。真智子身体前倾,坐在扶手椅前端,眼神落寞地看着地板,坐姿和刚才在车上时几乎完全一样。义男不禁担心她是否知道这里已经是墨东警局了。
“真智子,你还好吧?”
没有回音。真智子干燥的嘴唇半张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地板。
义男开始后悔带她一起来。自从开始担心大川公园发现的手会是鞠子的,真智子心神就已脱离现实,深深陷入妄想。就算待会儿确定手不是鞠子的,也不知真智子能否恢复正常。
三楼和一二楼不一样,少了进进出出的人,比较安静。来这里之前,经过了好几扇紧闭的房门。说不定这一层楼平常外人是不能进来的。大概是为了让义男他们的情绪能够稳定下来,坂木特地请人做了安排。
静静地坐在一旁,可以听见真智子不规则的呼吸声,气息很轻,但很快。她就像是发高烧的小孩,一个脸色通红、闭着眼睛躺在一旁的小孩。
很久以前——没错,就是很久以前,义男心想。那时真智子才四岁,大约是一九五五年左右,义男开的有马豆腐店经营还不到半年。真智子半夜发高烧,义男抱着她去看医生,结果是肺炎。他大声斥责妻子俊子:“都是你的错!”把妻子都骂哭了。
俊子过世已经八年了,要是她还活着,应该比我更能安慰真智子吧。义男心想。或许应该说,因为俊子先走,所以不必担心唯一的外孙女可能发生不幸。这难道也该庆幸吗?
忽然间,真智子发出类似哭泣的长叹,看着义男说:“爸爸,时间还真是久呀。”
义男没说话,握住了女儿放在膝盖上的手。几十年来他从没这么做过,就连女儿出嫁那天也没有。真智子也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坐着等待。一个小时后,坂木快步走回房间。他一进屋,真智子便抽出手,站起身来问:“结果怎样?”
“把你们扔在这里,真是不好意思。”坂木擦拭额上的汗水,说,“目前还不是很明朗。”
“到确定结果还需要相当久的时间吗?”义男问。如果有必要,可能需要说服真智子,带她回家。
“公园方面还在搜索。”坂木说话间,真智子颓然斜躺在椅子上。“目前除了一开始发现的右手外,没有其他发现。我在这里也是个外人,所以比较麻烦。关于那只手的身份,还是应该越早知道越好。”
“是否知道了什么线索?”
坂木分别看了看义男和真智子后,决定问真智子比较好,于是转过头说道:“今天早上发现的尸体还很新。”
“新……”
“没错,大概是死后过了约一个晚上。所以模样还很清楚。”
“所以呢……”
面对探身询问的真智子,坂木缓缓地问道:“古川女士,鞠子小姐是否擦指甲油?”
真智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指甲油吗?在公司里是没有,因为公司禁止,毕竟是银行,这方面比较苛刻。可是约会的时候,她会涂些颜色较淡的指甲油。”
“失踪那天呢?你还记得吗?”
真智子两手抱着头。“到底有没有呢?我记得她那天穿的是粉红色套装。晚上要出去玩,所以打扮得漂亮些。那是新买的。平时没什么事的话,反正有制服,她习惯穿牛仔裤上班。可是那天她穿得很讲究,只是有没有擦指甲油呢……”
“那只手上擦着指甲油吗?”
“是的,应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深粉红色,还是淡紫色?总之是那种色系。”
“是女子的手,没错吧?”
“这一点没有问题,不是男人的手。从皮肤状态来看,很年轻,听说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指甲油……”真智子抱着头低喃。
“请不必过于费心思考。”坂木语气沉稳地制止真智子,“我只是小心起见,问问有没有这种习惯。鞠子失踪已经九十七天了,而手腕的主人死亡才一个晚上。所以就算是鞠子,这中间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涂指甲油。”
真智子失望地放下双手,说:“是吗……是这样啊。”
“还有一件事。”坂木竖起指头说,“鞠子小姐右手内侧是否有痣或胎记之类的东西?”
“痣或胎记?”
“是的,邮票大小、颜色不深的胎记。只是还不知道那是本来就有,还是因为其他原因造成的……”为了尽可能不用到“死”、“杀人”之类的字眼,坂木着实费尽苦心,“目前还不清楚。鞠子小姐应该没有什么痣或胎记吧?我没有听说过。”
真智子用力点头道:“是的,她身上才没有任何胎记或痣!”
“那只手上有胎记吗?”
“是的,刚才我也说过了,因为时间不是很久,一眼就能辨认出是胎记。”
“那就不是鞠子了!”真智子双手握在胸前,脸上明显露出解脱的神情,大声喊道,“爸爸,不是鞠子啊!”
义男也放下一半的心,但又觉得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坂木说过不知那个胎记是什么时候造成的。他很担心真智子的情绪起伏太剧烈,于是安慰她道:“太好了!镇定一点,我们坐下吧。”
这时门口有人影出现,义男抬起头,坂木也回过头看。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窥探似的寻找坂木,找到后说道:“坂木先生,麻烦过来一下。”
为什么对真一和水野久美的讯问要花那么长的时间?其理由在和负责的警察聊过后便自然知晓。其实并不是怀疑最早发现尸体的真一他们——先回家的水野久美似乎有些不满,而是想了解他们在发现那只手之前看见或听见了什么。他们每天到大川公园散步,在最近几天里有没有感觉到异常,例如有什么车停在奇怪的地方、看见不常见的人或行动怪异的人等。警方为慎重起见,巨细靡遗地询问他们。
真一很清楚警方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询问同一件事,所以他不觉得难过,也不会因此生气。而且询问真一的警察大概从武上那里听说了什么,态度很温和。但真一毕竟是在一年之中两次发现残忍的杀人案或可能的证物,对方多少还是抱着好奇的眼光看他,令他觉得很累。
中间休息一次,是为了吃午餐。“只能提供这个,真是不好意思。”负责的警察说完便递出一份便当。大概是认为一起吃不方便,那人走出了房间。真一反而松了一口气。
仔细一想,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但是没什么食欲,而肚子却咕咕直叫。凉了的便当没什么味道,真一默默地吃完一半。用餐之际,外面传来电话声、嘈杂的人声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午餐过后又持续了一个小时,讯问才结束。留下必要时可以立即联系的住址和校名后,真一被允许回家。
“辛苦了,把你留下来,真是不好意思。”负责的警察表示,“对了,你母亲在楼下的会客室等你。”
“我母亲?”
对方似乎是想询问一年前的案子,真一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要说出:“我母亲已经死了。”
“你母亲是石井良江女士吧?她从家里打来电话,我们说过了中午就会结束,她就说要来接你。已经来了将近三十分钟。”
“是吗?”
真一下到一楼,依据警察指示的方向前往会客室。石井良江已在杂乱的大厅对面看到了真一的身影。
“小真!”石井良江在便服外面搭了件薄外套,没有化妆。她轻轻挥着手小步跑向真一。“还好,我还担心人太多,看不见你呢。”
说是会客室,只是摆着几排塑料椅。前面就是交通科,来办事的人较多,所以不像局里气氛那么严肃。
“真是遇见麻烦了,累了吧?”
“有点累。”
“午饭吃过了吗?”
“吃了便当。”
“还要不要吃点热的?我们去吃碗荞麦面再回家吧。”
“阿姨,学校没关系吗?”
“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不是班主任了,今天请假。”
石井善之、良江夫妇在当地中学任教。两人的学校不同,善之今年春天刚当上教务主任,良江是语文老师。真一已遇害的父亲和善之是朋友,从小感情就很好,加上石井夫妇没有小孩,出事之后,他们便争取收养真一。
真一的父母都有兄弟姐妹,彼此间也都有相当程度的往来,不料出了事,大家对于收养真一都面露难色。这件事深深地伤了真一的心,他甚至认为固然事情发生有其原因,但终究是自己不被原谅。
被石井夫妇收养后,真一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平静的表面下,他总是担心,虽然石井夫妇和父母感情良好,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将责备他的心情藏了起来?真一害怕说出口,或者应该说他害怕那样的结果,所以佯装不知道,但经常因猜测石井夫妇的心意而处处小心。
“洛基呢?”
“警察先生带它回家了,我听到消息后吓呆了。”
“对不起。”
良江面呈同情的神色,说道:“小真,你不需要道歉。”
真一还不习惯被称为“小真”。从前母亲曾经叫过他“真一”、“哥哥”,却从来没有叫过“小真”。初二时,真一有了女朋友,对方打来电话时总是问:“小真在家吗?”妹妹模仿这种说法嘲笑他,令他恼羞成怒,一整天都不理妹妹。结果妹妹哭着跑去向母亲告状,害真一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家人叫他“小真”,那是唯一一次。
良江叫他“小真”,善之则叫他“阿真”,再也不是“真一”或“哥哥”了。从今以后,这一生再也不会有人直呼他的名字或叫他“哥哥”了。过了一年,他还是不能适应这一点。他闭上了眼睛。
实在不应该来警察局,不愿想起的种种大事小情不断浮现在脑海中,扰乱了平静的心情。真想赶紧离开这里。
良江将车停在访客专用停车场里,是那辆她上下班用的红色小车。
“这车对小真而言实在是太寒酸了。”良江边开车门边说,“该换辆新车了,干脆换成四轮驱动的。而且再过一年,小真也可以考驾照了。”
一如良江立刻将车驶离警局大楼,她也希望能将真一的心情带离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一般的父母肯定会问,被问了些什么、情况究竟怎样……良江却一句话也没问,反而显得不自然。
良江自己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坐进车里时,她的表情有些阴郁。
真一回头看着警局大门,心想也许会再见到武上。武上或许很忙,应该不可能跑到外面来,但真一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就算时间很短,说些话也不错。真一觉得刚才和武上之间的距离感,正是现在自己最需要的。
武上没再出现。但就在真一死心准备上车时,自动门开了。两小时前看见的那对母女走了出来,母亲靠在女儿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女儿也在哭泣。两人步履蹒跚地走向街道。
真一抓住车门呆住了,心想,那只手的主人就是这家人的亲属吗?她们因此才哭吗?就这样失去了亲人,真是令人难过。
“小真?”
不顾良江的呼唤,真一跑了过去。他穿过停车场,朝着公交车站牌奋力奔跑,追上那对母女。
“请问……”他一出声,那女孩就回过头来,脸形瘦长美丽。尽管两眼通红,泪水滑过脸颊,但还是一眼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请问……请问一下……”
女孩搀扶着不断哭泣的母亲,问语塞的真一:“有什么事吗?”声音带着些许哭腔。
“那个……我……我想请问……是不是确定身份了?”
“啊?”女孩侧头和母亲对视,然后两人一起看着真一,“什么身份?”
“今天早上在大川公园……”
女孩吃惊地后退一步,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真一。真一也慌了,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看热闹的。其实是我发现了那只手,我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才……”
“噢。”女孩湿润的眼睛旋即亮了起来,说,“没有,手的身份还没查出来。”
“可是……”
女孩和母亲伸手擦干眼泪,相视而笑。“我们只知道不是我家哥哥。”
“你哥哥?”
“是呀,我们看的新闻报道并没有说明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而且又是在我家附近,所以很担心。我哥哥一直行踪不明。”
“我们是因为安心才哭的。”那母亲说道,“可是想一想,又不是我儿子回家了。”
“不管怎样,还算好的。”女孩说,“真是太好了!”一副自我安慰的语气。
两人相互扶持着离开了,只留下真一。
搞错了,原来是搞错了吗?难道是比那对母女还早来的家庭?
不,那也不一定。毕竟整个东京或整个日本,失踪人口不知有多少。一千,两千,还是更多?其中被推断与犯罪有关的失踪就不计其数。真一只是发现了这只不明身份的手,不小心发现的。
“小真!”良江来到真一背后,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肩膀。良江在女人中算是高的,站在正在发育的真一身旁,两人身高几乎一样。
“我们回家吧。”
真一默默点头。是的,他现在真的很想回到那个刚才被称为“家”的屋檐下。
有六千三百人。有马义男心想。
自从坂木被叫出去之后,真智子就显得格外开朗,不断取笑自己过度紧张,还积极和义男说话。为维持她的好心情,义男也努力配合,只是内心明白现在高兴还太早。
然而多少有了希望,他才会想到“六千三百人”。那是鞠子失踪后半个月,他问全国一年之内有多少人行踪不明时,坂木回答的数字。
“去年一年,总数将近八万两千人。”
“已经上万了吗?不是千或百吗?”
“是的,只是其中包含了各种情况。像鞠子小姐……”当时真智子不在场,坂木说得比较直接,“属于可疑的失踪。这种可能和犯罪有关的案例,我们称之为特殊失踪人口,大概有一万五千人,其中女性约六千三百人。”
“这么多吗?”
六千三百分之一。义男心中反复出现这个数字,六千三百分之一。那只手是鞠子的可能性,只有这么多。可能性不是很小吗?所以没问题,鞠子没有死。她不会被人杀害,还被切断了右手!
义男继续痛苦地等待。坂木在三十分钟之后回来了,但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后,避开真智子的视线,以目光示意义男出来。
义男顿觉一阵心痛。五年前,他曾因心律不齐而痛苦过一阵子,此时就好像当年的病又犯了。
“有马先生!”坂木避开坐在椅子上抽烟的真智子的视线,不断呼唤义男。真智子不太会抽烟,而抽的又是烈烟,常会呛到,但神态还算平稳。
义男若无其事地说道:“真智子,我去上个厕所。”
“你知道在哪里吗?”
“大概知道,我找找。”
义男一来到走廊上,坂木就抓着他的手臂,立刻关上门。
“到底怎么了?”义男压低声音问。
坂木皱着眉头,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古川女士情况如何?”
“刚好了一点。”
“如果可以,还是先回家吧。回你家,不,还是回古川女士家好了。”坂木的神情也有些犹豫。义男只觉心跳得厉害。
“能否麻烦你一起去呢?待会儿这里的侦查员会过去。我想不会很久,人马上就会过去。”
义男喉咙发干。好几次湿润了喉咙,才挤出一点声音:“怎么回事?发现什么了吗?”
坂木的眼睛像漆黑的深渊,看不见一丝光亮。
“在大川公园发现了一些东西。也是从垃圾箱里找到的,一只路易威登的小皮包。”
义男想象不出是怎样的皮包,但已大概猜出坂木接下来想说什么,就算他再怎么不愿听,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也不行。
尽可能拖延这致命一瞬的到来,义男的问话缓慢而时断时续:“那是……是鞠子的东西吗?”
坂木用手按住额头代替点头。“从皮包里找到了女式手帕、化妆用具和古川鞠子的月票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