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笑宫早修缮完毕,和从前一般无二,便连旧时凤栖闲来无事在墙壁石柱上刻下形状古怪的印记,也都原模原样刻了上去,若不是红漆新瓦,凤栖险些以为这还是她从前的宫殿。
“你倒有心,这些印记我自己都忘了。”凤栖手指轻轻拭过大殿第二根立柱上的刻痕,浅浅一笑。
苏窨负手而立,并不回话。凤栖不知,从前只要她不在云栖的时候,这人怀着一颗何种心思,一遍一遍走过百笑宫,莫说这些刻痕,就是一花一草,他闭上双目也记得清清楚楚。
两人一路走着,都未多话。过了半晌,凤栖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闷,略咳了两声,问道:“你无话要问我么?”
苏窨笑着摇了摇头:“你想说,自然会说清楚。”
这回答着实让凤栖不知如何接下去,稍一思量,突然站定,猛地转过身,苏窨不料她会如此,原就与她只隔了两三步,眼下两人便成了四目相对,近得能看清凤栖鼻翼上的细汗。
“我没有魂飞魄散。”
“我知道。”
“我把魂魄封印在赤朱枪里。”
“我知道。”
“我什么都记起来了。”
苏窨略顿了顿:“我知道。”
凤栖一叹:“你都知道那我就不说了。”停了停,忍不住又说了一句,“那时在东极我还说过,你这么好,我要一直将你锁在身边做我的亲人。”
苏窨心头微窒,看看点头:“好。”
这些年来,苏窨竟一点未变,凤栖摇了摇头,也没多话。两人又一前一后走在百笑宫内,偶尔说说云栖的小仙小妖,丝毫不谈****。
不多时,小乖一路喊着“主子”奔了过来,见了凤栖和苏窨,笑得别有深意:“主子,苏先生,你们回来得倒早。”
苏窨皱了皱眉,却听得凤栖说道:“小乖,我不在的日子,交待你酿的酒可有酿好?”
小乖楞了楞,酿酒之事还是主子未去魔界之前的交待,如今听得她这样一说,眼圈突然有些泛红,怔怔看着凤栖,喃喃道:“主子,你……你真的回来了!”
凤栖点了点头,假意板起脸训斥:“你果然是忘了我的交待,那坛子酒是不是早没了?”
小乖抹了把眼泪,赶忙摇头:“才不是,我这就给您取来。”话音未落,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开。
看着小乖背影,凤栖笑了笑:“总算回来了。”
这时已然走至凤栖寝殿外,苏窨止住脚步,凤栖见他不动,再一看殿门,多少明了一些,一声长笑:“那夜在西海边,你都敢吻我了,因何到了此处便不敢迈开步子了?莫非……你这般惧我?”
一句话,反问得苏窨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思及那夜孟浪,顿觉手足无措。那时只以为凤栖已然变作另一个人,又听了桃华所说,这才放任了自己情感。如今凤栖全都记了起来,心中欣喜之余却多了一分惆怅,是否——自己只能退回从前的位置,静静看着她?
凤栖饶有趣味得打量苏窨神情变化,想笑又不敢笑,清了清嗓子,再道:“对了,闻人乐呢?你将他安置在何处?”
“暂时在向晚阁。”苏窨堪堪找回一丝理性,顿了顿,想问些有关闻人乐的事,终是没说。
凤栖凝思稍许,望了望向晚阁方向,道:“去看看他罢,他似乎伤得不轻。”
闻人乐确实伤得不轻,本就无多少功力,又与即淩缠斗许久,能用的招数尽数用上,虚耗了不少神思,是以到了云栖仍旧未醒,闭眼拧眉似乎十分痛苦。
看了一眼床上的闻人乐,凤栖只觉心头一窒。他左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左腕被玄扇划出几道血痕,左手怪异地扭曲着,背上血迹渗出,却反而缩起身体,蜷成一团,显然胸腹亦是伤痛难忍,虽是双目紧闭,却依然冷汗不止,整个身体微微地痉挛地抽动着。
凤栖皱紧眉头,也不顾他满身血泥,搭手上去欲替他疗伤,却被苏窨制止。苏窨道:“你莫心急,他毕竟是凡人之躯,你若强行灌输法力,他虚体不受,只会适得其反。”
凤栖一拍额头,叹道:“许久不做神仙,我倒忘了!”
苏窨绕开凤栖走至闻人乐面前,搭上他的命脉,不慌不忙,略探了一阵,放下闻人乐手腕,轻声道:“伤得颇重,我去寻几味药,你……就在此陪陪他。”
话音未落,一个小童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来不及喘气,断断续续说道:“苏……苏先生,主子……二……二皇子妃来访。”
这人倒赶得巧,凤栖嗤笑一声,正欲虽童子去看看这位皇子妃如今是什么模样,却被苏窨拉住。
“我和你一起去。”
凤栖松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你去寻药吧,放心,我不是从前那个凤栖了。”说罢,也不看苏窨是何神思,反身推门便走。徒留苏窨在房中站定良久。
浅眉并不是独自一人来的云栖,身后浩浩汤汤跟了好些花仙婢子,益发衬得她端庄娴雅,自有一股气质。见凤栖从殿门走进来,并不起身,抿了口茶水,甚至不瞥凤栖一眼。
凤栖也不在意,甚是洒脱坐于浅眉对面,低笑道:“二皇子妃怎么有空来我们穷乡僻壤做客?可是你家相公又有难了?”
浅眉如何听不出其中讽刺之意,却装着听不懂,勾唇浅笑:“浅眉听闻凤栖姐姐再返天界,旧时我们亲如姐妹,浅眉自然要过来看看姐姐。”
“是么?”凤栖嗤笑,凤目自浅眉身上扫过,挑了手边桌上一个瓜果放在手里掂量两下,“那妹妹可记得旧时你说过的话?”
浅眉暗暗攥紧手中锦帕,强自笑道:“姐姐指的是哪一句?”
凤栖咬了一口瓜果,清甜多汁,暗道果然还是云栖的东西最好,却不回浅眉的话。
“姐姐!”话未说完,浅眉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凤栖面前,凤栖一口瓜果没咽下,险些噎住,“妹妹那时救夫心切,这才偷偷盗了墨身上的棋子欺瞒姐姐,只望姐姐莫与我计较。”
凤栖勉强咽下口中之物,但见浅眉身后众人对她皆是怒目而视,浅眉又一副可怜模样,顿觉自己吃了大亏,恐怕在这无声无息间已被扣上了拆人婚姻的罪名。心中一紧,正欲起身扶起浅眉,小乖却先一步进门搁在两人之间,将手中酒坛放在凤栖手中,盈盈笑道:“皇子妃如此大礼,我家主子怎么受得起。来,奴婢扶您起身。”
凤栖暗笑,也不制止小乖,把酒坛放在一旁桌上,老神自在地看着这一出戏。
浅眉吃了暗亏,又不好如何发作,面色微动,垂头不语,仍做可怜媳妇儿的模样。见小乖退至凤栖身后,沉了沉声,道:“浅眉心知姐姐心系我相公,那时浅眉也曾应过姐姐,若能救得相公出阵,浅眉便重返夏后氏再不出现。如今姐姐既安然归来,那往后相公就……就劳姐姐多多照拂了!”
凤栖一愣,浅眉这一招以退为进使得倒好。若应下她的话,就是强夺人夫君;就算不应,也显得她高风亮节,为爱牺牲自我,只求相公安然宁舍****。
好一个浅眉,好一个二皇子妃!
凤栖笑了笑,也不欲解释什么,摇了摇头:“妹妹这就误解姐姐了,你们小夫妻好好过日子,早些添子,最好是三年抱两。”
浅眉不料她会如此说话,美目一闪,似是不信。
凤栖顺手将桌上酒坛扔了过去,正中浅眉怀中,再道:“这坛酒算是我送与你们大婚的贺礼,添小皇子时莫忘了知会我一声。”
浅眉望着怀中酒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凤栖从前痴念,进了一回诛仙阵便忘得干净了么?还是……这不过是她什么计谋?
任她如何揣度,凤栖已没了耐心同她闲话,展了展腰背,想起向晚阁里的闻人乐,猛地起身,嘱咐小乖好生招呼皇子妃,迈开步子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交待了一句:“对了,好妹妹,回天宫后记得代我向你相公问好,在人间那四年劳他照拂,改日登门再谢。还有,让他得空记得差人把我的九鸾送回来。”
浅眉犹自怔时,殿中早没了凤栖身影。
闻人乐一直昏昏沉沉,口中喃喃私语,声音不高,听得不大仔细,反复念叨地就是人间的战事,当真是入魔了。
苏窨寻了药熬好,本欲喂他喝下,却被凤栖拦下。凤栖微沉了面色,道:“还是我来吧。”动作轻柔,生怕碰着这人一丝一毫,苏窨认识她这些年,还从未见她如此细致过,心中微恙,再沉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何人?”
凤栖啊了一声,将药碗放下,蓦然一笑:“我还当你不好奇呢。”
“我……若你不想说只当我没问过就是。”苏窨偏开头。
“他……大约就是昔日的伯言。”凤栖看了看床上的闻人乐,缓缓说道,“当年我是做好万全之策才入阵的,原想绝了伯言念想,只以为若我死了,他应该会退兵。却不曾想,他竟随我一同入了阵!我拼得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将他的魂魄锁在九鸾之内,将九鸾掷出阵外。原以为我死后,桃华会把赤朱枪交予你或是凤梧,如此一来,你们定能发现其中奥妙,谁知……”凤栖笑了笑,“他竟把赤朱枪埋在了梨花林中,若非我那丝神魂游离而出,寻着本能飘到云栖,又有凤梧替我塑的玉身,我怕是往后都要长眠东极了。”
一席话听得苏窨心头一颤,暗道这其中稍有差错,那……不敢往后细想,只觉庆幸,这人归来就好。一时又想到床上这人竟是伯言,万千心思上头,说不清,理还乱。
“本想我再生之时,一并解了封印让伯言重生,谁知……竟错成这样。倒不知在闻人乐身上的这丝神魂是如何来的?”凤栖说着略顿了顿,想起从前在无忧山下初遇闻人乐时的情景,不由倒吸一口气,“莫非……闻人乐原本只是一个普通人,不知因何得了九鸾,久而久之,伯言的一丝魂魄从九鸾中出来,进了他的身子?”
这话与苏窨猜想得一般无二,苏窨沉吟道:“我在云栖时便偶尔感知人间似有异动,却探不出是何缘故,这才去了人间。若真如你所说,人间之乱,或与他体内的伯言神魂有关。”
闻言,凤栖长叹:“说来说去,都是我从前积下的因。这么一想,我还真是做了一回乱世的狐狸精。”
苏窨正待多说,床上的闻人乐却缓缓睁开眼,声音暗哑:“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