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父子二人话不投机,那厢凤栖却是风生水起。
行了十来日左右,四人已至越国境内。一路是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当初所见祥和安宁尽数被血水洗净。
夜间在星沙小镇休息,万籁静时,但听虫鸣。
凤栖正昏昏欲睡之时,却闻屋顶似有声响,细细再听,又寻不着踪迹,当下穿了衣鞋要往外去。甫至门口,被苏窨一个旋身,复带回屋内。
“苏先生你……”
话未说完,口鼻俱被一双手捂住。凤栖不能言语,只将一双眼瞪得更大。
门再次轻声关上,苏窨一反身,长臂轻舒,已将凤栖搂住,正色道:“别说话,咱们听一出好戏。”
凤栖心地坦荡,不怀私情,自然未觉他们这姿势有何不对,闻言颔首,凝神静听。
看在苏窨眼里,思及那夜海边春情,只觉心中一动,搂着凤栖的手指微一滑,已滑至腰侧衣襟,轻轻摩挲,说不出地暧昧。
是时隔壁房里传来打斗之声,少时,桌椅倒地,兵器相撞不绝于耳,凤栖望一眼苏窨,似是疑问。
苏窨堪堪回神,心中不住告诫自己切莫孟浪,见状,轻声回道:“许是闻人乐的什么仇家,我们不必出手。”
凤栖虽因墨夷曾经告诫,不喜闻人乐,此刻听有人将不利于他,又有些不忍,想了想,小心翼翼打探:“苏先生可知道是谁?”
合着吐气如缕,果然风流无限。
苏窨暗定心神,摇了摇头:“不知。”
“那我们应当……”
话语说了一半突然中断,再也无法继续。一瞬间,凤栖只觉一股热流暖洋洋地自胸腹间升起,随即迅速散入四肢百骸,麻痒无力中,身子不自主再往苏窨怀里落入几分。
“苏先生!”凤栖越发无措,她素来无甚知觉,这般阵阵不适涌来,双眼迷茫看着苏窨。
“不碍事,约莫是中了迷药之类。”苏窨说着将凤栖扶回床畔坐好,伸直右手指向房外,猛得合拢右掌,房门应声而开,随之一黑衣人跌进房内。“问问他,便知是什么怎么回事。”
黑衣人迅速站起身,抽出腰际长鞭,在空中发出“啪”的一声响,装着镇定如常,开口骂道:“何方鼠辈,居然暗算小爷!”
听这声音,看这仗势,凤栖不由惊呼:“小蛮!”
小蛮晃了晃神,定睛一瞧,床上那两人不正是洛白与苏窨么!收了长鞭,怔怔喊道:“洛白?苏窨?”
凤栖本欲一把扑过去抱住小蛮,奈何一动又软绵绵跌回床上。小蛮见状,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三步两步上前,送入凤栖口中。不一刻,药效化开,那股麻痒劲渐渐退散。凤栖心中疑惑,询问的目光投向小蛮:“你不好好做你的妖,怎么害起人来了?”
小蛮面色微红,正待说清前因后果,瞥见苏窨,又想起当年无尤山一战,赶忙将凤栖拉至身侧,隔开两人,执鞭指向苏窨:“有我小蛮在,这回你休想带走洛白。”
苏窨悠悠然笑得可恶:“连她师傅都拦不住我,你凭什么拦我?”
小蛮支支吾吾:“不试一试,怎么,怎么知道我不行!”顿了顿,似是记起什么,阴笑一声,“再说,你也吸入不少迷烟,如今正难受得很吧。”
苏窨缓缓起身,双手环胸打量小蛮:“你看我像是难受的样子么?”
谈笑自若,神清气爽,确实无恙。
小蛮暗惊,这人怕早达四海圆通,八脉吐纳的极上界,小小迷烟自不在话下。
凤栖在身后看得有些迷茫,忽而忆起旧时种种,不免轻笑,拦下小蛮手中长鞭,道:“小蛮,苏先生待我很好,而且呀——你怕是真的斗不过他。”
小蛮心中憋了一口气,以为凤栖受了苏窨蛊惑,想着即淩偶尔忧伤神思,不由怒道:“呸!算小爷看错你了。小爷原觉着百里上人拼命为你,即淩舍身相护,你纵使身在敌营十数年也定会记着他们的好,谁知你——谁知你竟为他说话!”
凤栖听得莫名其妙,不过是去了云栖十来日,怎么变成十数年了?又闻即淩名字,按捺不住心中澎湃,连声问道:“即淩呢?即淩在哪?”
小蛮忿忿而言:“你不是和这人处得正好么,管即淩死活作甚。”
闻言,苏窨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人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
这边剪不断理还乱,说来牛头不对马嘴,那边房中打斗声渐止,一方势力明显不及,听得一人长声吼道:“我们走。”
一计未成,水已覆舟,奈何奈何。
小蛮亦听到这声,暗啐一口,也顾及不了许多,再剜凤栖、苏窨一眼,破窗而出。凤栖心系即淩,正待去追,却被苏窨拉住:“莫急。”
说罢微微一笑,手指轻捻,一道清光乍起,等凤栖回过神再看,房中又多了两人,穿着打扮长相,不正是自己与苏窨么!
苏窨哪容凤栖发愣,一手握住她,再次拦人入怀,走至窗边,凑在她耳旁细语:“等会儿可得抱紧了,失手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话音未落,挟人掠地而起,他不驾云代步,却偏爱飞檐走壁。
雨丝不知何时飘起,无声无息浸湿树林屋宇。
星沙镇外山林里,有人在飞鸟般疾掠。
“我和墨……从前是什么关系?”
疾行中风声过耳,苏窨全部注意力都用来警惕周身的异变,还须分一份力布起结界以免被雨淋湿,反而没听清怀中人的说话,问道:“什么?”
凤栖喃喃说完,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些旧事。”
身子尚有些无力,那迷烟也实在霸道,服过解药稍稍一动,还能感觉些微麻痒。雨丝落在四周却打不到身上,夜幕中又看得不大清晰,凤栖神智反而清醒至极。近在咫尺,苏窨身上每一分热气,每一缕气味,都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心中更隐约觉着,苏先生要带自己去寻小蛮即淩有许多方法,为何要选搂抱这种又费时又费力又尴尬的姿势。从前未觉得有何不对,自那日被墨啄了一口后,如今却认为有些不妥,可究竟哪儿不妥,又辨别不出。
苏窨哪知凤栖转折心事,以为她在为小蛮即淩忧心。算来即淩是她师兄,方才自己若出手相助,他们怕不会败得那样快。突然微微有些歉意,笑道:“我料想你必挂心从前的师兄弟们,就在小蛮身上下了术,离得已不大远,很快便能追上他们了。”
“也不尽然。”凤栖微微一笑,神情中有几分得意,“即淩虽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最是缜密,说不定要发现不对了。”
苏窨倒也不觉奇怪,他也曾与即淩“并肩作战”过,那时若不是他早早在府衙门口布了结界,自己怕要被逼得要早早显露真功夫了。即淩固然悟性极好,凭他如今修为恐还不是对手。
虽明知不会出什么乱子,苏窨的唇角还是微微挑起:“这样说来,我与即淩还要暗斗一番了。”
“怎么会!”凤栖清楚地察觉到苏窨胸膛上传来的低笑震动,一时也想透了,不由莞尔,先前那些异思殆尽,“沉筱之说你可是修了十来万年,即淩怎么会是你的对手。我猜这会呀,他必是败的彻底。”
苏窨回看身后黑压压的寂沉沉一片,别说人,连鬼影也没一个,想来闻人乐并不想耗力追捕即淩他们,而且,那两个傀儡暂时也未让他起疑心。当下脚步微错,换了方向,改向山壁间的石洞迅速掠去,口中却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连这一点也忘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在云栖住了十来日,即淩他们却过了十来年,是以小蛮方才便说你身在敌营十数年,这可是大大的实话。”
凤栖懵懵懂懂,暗道:原来还有这一层说法,难怪见着闻人乐时总觉得他老了不少。
苏窨何等功力,虽抱了个人仍轻飘飘身姿如燕,毫不费力,不多时落在一山洞前。他布了结界,洞中数人一时未察觉,仍各自说话。
洞里倒妥帖避风,温暖干燥,匆匆间如何能轻易寻得这处地方,想必他们策划已久,便是连失败后撤退路线也安排的极好。
“即淩,将洞口用结界封好,莫教他们循着气息找来。”说话人正是当初去无尤山串门的昆仑大弟子连岳。
即淩原本极为不喜此人,数年偶尔联手,心中也褪了些厌恶,又知大局为重,遂起身行事。趁结界快要布好之际,苏窨带着凤栖悄无声息也进了山洞。
凤栖见着即淩,不由大喜,高喊道:“即淩!”
哪知,即淩神色未变,置若罔闻。行完事,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将壁上油灯点亮。瞬时,火光渐起,虽只微亮,倒也能把洞中众人看得清楚。
凤栖怔了怔,苏窨忙道:“我施了隐身术,又在周边布了结界,他们看不见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不急,先听听他们为何要夜袭闻人乐。”
凤栖心中亦是好奇,点了点头,噤声不语。
洞中有七人,除了小蛮、即淩与连岳,还有正旻、常舟,其余两人却是凤栖从未见过。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大汉,面色凝滞,左手捂着伤了的右臂,指间仍有血迹渗出;一个是打扮古怪的少女,手腕、脚踝、腰际都系着铃铛,屈膝抱腿坐在角落。
常舟上前替大汉疗伤,却如何也止不住伤口流血。大汉也不在意,只是笑笑:“常舟就别费心了,被无痕的掩日划了一剑,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我也不妄想能继续活命。”
正旻暗中攥紧拳头,看了大汉两眼,终是不忍,别开目光。
大汉又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当初咱们凑成堆时便说过,生死由命,你们倒比我还看不开。怕什么,十八年后,我上达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准那时你们都还在呢。”说罢,朗声长笑,语气间豁达明朗,哪儿有半分垂死之态。
小蛮已红了双目,有些呜咽:“上达大叔,若那时我在你身侧助你一臂之力,你定然不是现在这样,都怨我……”
连岳叹道:“莫说杀闻人乐,如今连近他身都万分困难。原以为他出了军中,随行又只有无痕一人,还有几分成事机会,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即淩一直缄默不语,闻言面色又沉静三分。
常舟知他内心定不平静,出声安抚:“闻人乐行事向来严密,绝不会给我们留任何可趁之机,你也毋须太自责。”
小蛮顿了顿,本想告知即淩他已见过洛白,又想洛白那样无情,说来无益。正思前想后之际,那位角落的女子却咽咽哭了起来。
几个大男人一时没了法子,又不知如何劝慰,自得由着她低声细哭。
凤栖上下打量那个女子许久,问道:“苏先生,她这穿着打扮我从未见过,你可认识?”
苏窨也暗中察看许久,看她只轻纱曼羽,手臂足踝皆裸露在外,神思一动,几分不确信:“似是越族巫女。”
他二人正疑惑,原本靠着小蛮坐下的即淩,此时起身。只见眼底一片黑青,想也是劳累过久,从前身上的风流气也磨得干净。他教女子哭得烦了,索性点了她穴道,女子不再出声,片刻后倒在即淩怀里。即淩将人靠在洞壁上,再褪了外袍替她盖上。
连岳道:“她也算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收获。”
常舟点头应道:“不错。却不知闻人乐要这巫女作甚?”
即淩又拿了一粒药丸给上达,语气中已显疲惫:“这是旧时家师留下的灵药,也不知有无功效。”
上达听闻是百里上人所留,当下面露喜气,一口咽下。
即淩又道:“看来闻人乐大事将成,掳了这巫女多半是想借其口宣他为当世明君,应受万民敬仰。”
众人听在耳里,莫不暗骂闻人乐狡诈。
苏窨却在想,这巫女八成是先前在客栈中一并带出,而自己全未察觉途中多了一人,这闻人乐真的只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么?
洞中一时无人言语,静默稍许,正旻叹道:“若师傅在,这世道也不会如此艰难。”
小蛮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听正旻这样说,终是开口:“即淩,方才在客栈中,我见着洛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