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墨夷勉强请苏窨坐下,再斟了茶,斟酌稍许才道:“你怎么出了云栖?”
苏窨犹自沉浸在重见旧人的震惊中,过了半晌方回话:“前段时日凤梧又和沉筱之那狐狸精闹别扭,沉筱之一怒之下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肚里怀了孩子,凤梧不放心,追了出去。没了他们小两口时不时闹闹,在云栖也无甚乐趣,索性我也出来看看。我,都快一千年未出云栖了。”
“他们夫妻还真是万年如一日。”闻言,百里墨夷笑了笑,“筱之又吃了哪门子的飞醋,都怀了孩子还不安分。”
苏窨抿了口茶水,淡淡道:“这也是我来此的原因。前些年凤梧无端昏睡了十来年,沉筱之心里着急,我一问她却支支吾吾不说,我那时就存了疑虑,料想他们必定有事瞒着我。前段日子,凤梧不过说要来看看你,那狐狸就闹开了。沉筱之虽喜欢无中生有,到底不会因为你一个男人吃醋,我想了许久,能让她发那么大脾气的,上天入地只有一人,那便是凤栖。”
百里墨夷苦笑,沉筱之啊沉筱之,你已和凤梧成婚几万年,如何到现在还嫉妒凤栖。
“当年你被帝君罚轮回人间一世,这一世你修仙悟道,却久久不愿归位,我更觉其中蹊跷。”苏窨继续说道,“好在你从我本体身上剪了一节枝叶养在宅院里,你以为它脱了我长大后也只是普通的梧桐树么?其实不然。我神识一探,果然在你这儿寻着一丝凤栖的气息。你们瞒得我好苦啊!”
原来苏窨才不是什么梅树精,他的本体竟是云栖的那株梧桐。
那时只是思念那人,想方设法妄图再感受一点点那人气息,这才去云栖截了苏窨本体一段枝桠,日日借以抒怀。却不曾想,他竟能因此寻过来。
百里墨夷摇了摇头:“我不愿归位只是因为天上无甚可恋,在人间与在华宇殿又有何差别。我见着她,也只是这四年的事。凤梧耗了许多功力用宵灵玉塑的人偶,谁也不知何时沾了她一分魂魄。她现在这样,前尘尽忘,谁也不认得,只当我是她师傅。”
苏窨和这人相识多年,深知他说话,五分是真五分为假,不可尽信,冷哼一声:“最好只是师傅,莫忘了,你再不想归位,你的华宇殿里可还住着位正妃娘娘夏后氏的浅眉。”
夏后氏的浅眉?百里墨夷心中大笑,她还真是自己的好妃子!
“人你也见过了,请回罢。”
苏窨自不动如山,嘴角轻扬:“你当我看过人就回么?当初她一门心思皆系与你,我无可奈何。你又是如何待她的,我也懒得再提。你已毁了她一回,若再让她跟着你,岂非任由你毁她第二回!”
“你这便是非要闹上一闹?”
“我不过是想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自行定夺。”
两人一言不和,摆开阵势缠斗起来。
百里墨夷毕竟是人身,原本的修为还被帝君封印着,此时怎么斗得过苏窨。苏窨又存了杀心,出手招招狠绝,没几个回合,百里墨夷便感不支。
“你若肯放了凤栖,看在相识多年的份上,我这回不杀你。”
“这话该我送你,你若想她过得快快活活,就不因把你带走。”
苏窨嗤笑:“把她关在山上,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她就快活了?皇子墨,你如今是越发的自私了。”又道,“我从云栖而来,对这一路所闻所见看得明明白白,你以天下苍生为阵,她迟早会知道。瞒得了一时,你瞒得了她一世么?届时,她可不会原谅你。”
一语正中百里墨夷痛处,先前他或许对苏瑾还存了愧疚,此刻容不得他不出手了,雷电火齐齐召来,霎时精彩起来。
“好好好!”苏窨已是气极,“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明知我本体是林木最惧这些,还招招如此,你存心要连着我本体一起毁了!”
前面二人生死相搏,后山青为即淩经过一番苦苦威逼利诱,洛白总算肯沐浴,脱了衣装在水里泡着,有一搭没一搭和林里的三人闲话。
“青为师兄,那只雪兔是我收服的。”
这话已不知听洛白提了多少回,连小蛮都懒得同她争辩。青为倒好脾气,笑着回话:“不错不错,下山一趟长了本事。”
洛白一乐,在水里来回扑腾,水花都快溅到林子里去了。
即淩正哀怨,想着这样鲜活的洛白往后再难见到,心中戚戚,闷坐一旁。
小蛮头一回上来这里,兴奋得左看右看,还不时的称赞:“好,好地方。天地灵气啊,比我那块儿地盘好多了。哎,即淩,你们师傅还收徒弟么,要不我入你们庄得了。”
“好啊好啊,这样我就有师弟了。”洛白胡乱洗了两下,只着亵衣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为目瞪口呆,指着洛白:“衣物不是就搁在池子边上么,怎么不换好。”
即淩早一步奔回池边,拿了衣物迅速裹在洛白身上,又想着平日见过的女子是如何穿戴,手忙脚乱后总算整理好。
着女装的洛白,头发还未干,湿漉漉地沾在耳后,温泉的热气灼得她冠玉般光洁的脸上,若有若无透出淡淡一抹红晕。褪了几分野性,温润秀美有如处子。
三人皆是怔住,小半晌后,洛白凑到即淩面前,凤目闪亮黑如嗔玉,十分好奇地道:“即淩,你流鼻血了。”
即淩慌忙避开,掩住鼻子,暗骂自己无用。不过是个不晓风月的小丫头,却能引得他如此失神失态失颜面。
小蛮哈哈大笑,继续言语揶揄。
青为叹了口气,望望即淩,看看洛白,再回首瞧瞧庄里的师傅,心中暗说:孽缘啊孽缘!
一看之下,这还了得,庄子上空阵阵闪电,偶见火光掠过,莫非师傅和方才那人斗起来了?
青为大惊失色,出声提醒:“即淩、洛白,你们看庄里,怕是出事了罢!”
即淩想起来历不明的苏窨,心中警铃大作,拿出玄铁扇,又叮嘱洛白:“青为还伤着,你留在这儿照顾他,我回庄看看。”说完,几个身影一闪,人已不见。
洛白若是肯好好听话,百里墨夷怎么会那么头疼。闻言,她再把青为托给小蛮:“小蛮,我师兄内丹没了,你又那么没用,千万别去庄里凑热闹,我赶回去救墨夷了。”
她的速度,庄里无人能及,青为哪里放心,跟在她身后勉强追了一阵,声声高喊让她回来,再一看,漫天山野,早没了人影。
小蛮一听此人也没了内丹,顿时想起了老蛮,同情心大作,果然听了洛白的话拉住青为:“你若也跟去了,他们还得分心顾你,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青为自知能力有限,不再多言。
庄里闹得不可开交,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无一幸免,连屋顶都被掀起。徐叔从未见过这仗势,连跑带跳好不容易才从庄里逃了出来。正好碰上即淩,拉着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
“你师傅在里头和那妖孽斗呢,你跟进去添什么乱?”
“正是这样我才进去助师傅一臂之力,徐叔,您还记着前些年我带您上山的路吧,趁现在赶紧下去。”对徐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淩又怕力道大了伤着他,无奈得很,索性把被他扯住的衣袖斩断,这才进了庄。
即淩前脚才进去,洛白后脚跟了来。等徐叔看清那是谁,洛白早钻了进去。他气得拍着腿直嚷嚷:“造孽啊造孽!”说着一咬牙,摸出随身带的菜刀也跟了进去,大声吼道:“这帮小兔崽子都不怕了,老夫姑且也聊发一回少年狂。妖孽,你往哪里逃!”
百里墨夷渐渐落了下风,苏窨可不是寻常妖物。这厮在云栖修了近十万年,无功无过,天界曾数次邀他上界,都被他婉拒。见他不起风浪,时不时还帮着凤栖凤梧立立战功,连帝君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在云栖养着。云栖的正主常年不在封土待着,若不是苏窨看着,那里说不准早沦为妖物的乐土。
此时苏窨已被惹怒,情面什么的皆抛之脑后,卯足了劲要和百里墨夷一教高下。四百年对十万年,胜负何须言说,再加一个即淩进来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即淩何时见过师傅败成这样,简直毫无还手之力,心中大骇。墨夷也不想如此,暗骂苏窨不知廉耻。
“墨,赤朱枪给我!”
正是难解难分之际,混乱中闻得那道熟悉声音,墨夷心道不好。目光微斜,果见尘土飞扬中,洛白顶着一头将干未干的黑发,傲然而立。
心知若让她离去,她定然不听。百里墨夷一咬牙,把赤朱枪扔给洛白,并嘱咐:“不可力敌。”
洛白拿了赤朱枪,就如同野马脱了缰,才不管她师傅吩咐了什么,异常兴奋,对准目标左右开攻。苏窨投鼠忌器,又怕伤着洛白又得防着墨夷即淩,情势转瞬即变。
“凤栖你让开,这个男人害得你神魂俱灭,你还向着他!”苏窨喘了口气,堪堪避开一枪。心说好在她功力不及当年百之一分,不然早教她劈成两半。
“我可不管你们说的凤栖是谁,有我洛白在,谁也别想动墨半分。”洛白嘴角噙着笑,战中丝毫不显惊慌,分明是素装粉裙,却有几分威仪堂堂,气沉山海之势。
即淩心道,这便是战神英姿么,堪比日月星辉。
墨夷心中一暖,朝洛白看去。两人目光空中想接,俱是会心浅笑。
这点细微动作又怎么瞒得过锐目如电的苏窨,自是气愤酸涩,万般滋味皆品,偏偏无可奈何,不由狠道:“你这个女人,从前傻,现在比从前更傻!”袍袖一挥,肃杀之气更甚,招招直冲百里墨夷而去。
凛冽气势呼啸凄厉,后发先至,堪堪要钉住百里墨夷上中下三路。百里墨夷只有两手双拳,无论如何不能尽数挡下。即淩早被震飞到一旁,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时,洛白身影如惊鸿一现,揽着墨夷瞬间点过地上桌椅,尚未看得清,人影已起落四五下,纵跃间退到了屋外,翩然轻笑:“墨,可还记得你教我下棋时我说过什么?我说,你若为帅,我必是为你杀出一条血路的车!”
那是洛白来山里的第一年年关,天降瑞雪,纷纷扬扬,不似柳絮,恰如鹅毛。云栖一年四季如春,何时有过雪。洛白见此异象,欢喜地满山撒欢,直到夜间打着灯笼才把浑身被雪浸湿的人领回来。百里墨夷呕心沥血苦苦训诫了大半年,死孩子总算有了些人样,换身衣服就他房里睡下。
墨夷却睡不着,取了棋挑灯自奕。正杀得欢畅,耳边传来阵阵湿热气息,回过头一看原是洛白不知何时醒了,不肯再去睡,嚷嚷着要学下棋。象棋之道,说来容易,规则简单,下起来考得却是排兵布阵,想在人前。洛白那颗脑袋,就是从前也只知仗着蛮力横杀,现在更是不值一提。
两人下了几回,洛白总是被杀得半颗子不剩,墨夷也是存心欺负她,非得蚕食干净再对将帅出手。最后惹得洛白脾气上来,一副上好的白玉棋毁得连灰都不剩。墨夷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死孩子,训斥说教连着体罚。最后,闹得两人都累了,洛白却嬉笑着说:“墨夷,你若是帅,我就要做为你杀出一条血路的车!”
当时她目如点漆,熠熠生辉。现在,只会比从前更耀眼。
一时前生今世种种心结勘透,或喜或悲,或惊或忧皆在此时消融,再无半点骇浪,百里墨夷瞬时心魔尽除。
得之,我幸!
有人欢喜,总有人愁。
屋中其余二人听了,犹如晴天霹雳直下。
即淩靠在墙上,神智好似有些恍惚,双眼缓缓闭上,心中暗潮涌动,竟无言语可形容。一腔心思百转千绕,经过胸腹往上,到了嘴边,化作悠然长叹。罢了,这人……从来不属于我。
苏窨心思更为细密,却也要受这话影响。陪着她近十万年,从前以为她是凤梧的,凰自有凤配,他从不敢另起心思,默默替她看着云栖,只求她归来时有一片净土可依。后来凤梧带回了沉筱之,这才知他们只有兄妹情绝无半点他想。满心以为自己守的云开见月明,却再次输了****。而那个男人如何一点一点糟践她,他全看在眼里,现如今,她好不容易重生,居然又要给这男人做车为卒!
暴喝一声,苏窨拿出一把长弓,微眯起眼,屏了气息,将重弓拉成满月,伸手一搭便是并排三支箭,对准洛白的身影,激射而出。离得稍近的即淩看呆了,一时半点言语发不出。
百里墨夷也吃了一惊,这可是连他也没想到的事。虽知苏窨此时必是气极,却不料竟会对着洛白下手。莫非他这是宁可毁了也不教自己得到?但他万万不会令洛白受伤,电光火时间一挥衣带,缠绕院外的高枝,借力往一边闪开,虽躲过了两支箭矢,射向洛白背上的那支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压根连思忖的时间也无,百里墨夷侧过身,以自己的肩头硬接下那一箭……箭力深沉,直直透过百里墨夷的肩胛血肉,手上也失了力道,将洛白重重摔在地上。
又是一个眨眼间,苏窨飞速掠来,一把抓起洛白,往她嘴里塞了药丸,洛白便连反抗也不行。再轻飘飘如羽舞雪沾,一个回身,人已十丈开外,阴狠地对捂住肩头的百里墨夷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这还是跟你学的。凤栖我带走了,往后和你再无半点关系!”
袍袖一挥,两人便如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淩跟出来,正待去追,却被百里墨夷拦下:“别追了,他虽是使得幻影迷惑,但纵然你追上了,也绝不是他对手。”
“可是洛白她……”即淩看着那方向,久久未动。
“住嘴!”百里墨夷额前细汗连绵,湿腻腻腥甜甚重的液体早把衣袍渗透,“我比你更担忧洛白。但洛白在他手里,却也是最最安全的。”
日已西落,残留半点余光。天际明暗交接,霞光深沉处,宛若情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