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无鸡鸣,亦无鸟啼。
一个面容冷峻,两鬓染了霜雪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书房看书。书房很大,陈设却少,不过个个古色古香,价值连城。书架上摆满了各大书肆购得的善本孤本,书案上堆满了批改过的折子。四角还有四个高脚凳,摆放着青花瓷瓶,纹样蔓蔓。
可除此之外,几乎全是空地,总显得有些冷清泠冽,衬得那男子本身冷峻的面庞,愈发如挂寒空。
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躬身走进书房,悄无声息,轻声道:“城外有个书生求见,说是冬落的学生。”
那中年男子微挑剑眉,却不说话。
他慢慢回忆,想起了几年以前,具体几年倒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年前吧?但似乎确实有个名叫冬落的家伙,与身为陆王的自己,就在这间书房,有过一番交谈。
他继续回忆,当时的场景倏忽清晰起来:
冬落一身青绿儒衫,意气风发,手提一把翠绿竹伞,站在大开着的书房门口,站立不动。屋外层层叠叠,慢慢围上了一圈又一圈的兵士。
那白面无须的男子当时也在场。他在冬落还未出现在门口之时,便已有心神感应,微微挡在陆王身前。
来到书房门口的冬落却并没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看着陆王,说道:“我名叫冬落,杀你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陆王面无表情,看着冬落,似乎有些厌烦。
这类事情太多,实在影响他处理事务。虽然这次这个冬落看上去比较棘手,但他坚信冬落终归会被他身前的男子给拦下。
许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冬落问道:“为什么要如此打仗,民生凋敝,百姓流离,你就是这样当王的吗?”
陆王不知是不是因为许久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话了,所以有些心血来潮,还是因为话多的刺客第一次见,所以有些好奇。他往前一步,看着冬落,嗤笑道:“若是可以不做牺牲就能求得自由幸福的生活,我又何尝不乐意?机枢国欺人太甚,想从经济上侵占瓦解陆国,又有南国虎视眈眈,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冬落皱了皱眉头,道:“你可知东部海岛有鸟栖于一树,绝不争抢食物;有虫栖于一地,即便一方势强,也绝不欺凌弱小;狼虽捕羊,却不无度;豹随逐鹿,却不滥杀。人也当如此。”
陆王冷冷道:“可人却不一样,人无法如此。”
“人为万物之灵长,怎会无法如此,难道人还不如兽吗?”
“你以为所谓万物之灵长是天地的恩赐吗?可笑至极,这是天地的诅咒!虫子也许丑陋,但它们从不说自己干净;虎豹也许凶残,可它们也从不说自己正义。人呢?聪明了,却又堕落,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其实内心却是弱小、丑恶、贪婪、而又狂妄。若是无人约束,便是一场灾难。”陆王撇了撇嘴,继续说道,“不知你这书生有没有去过西北边广袤的草场,看见过牧民放牧的情景。人其实也一样——有愚蠢的羔羊,有恶狼——那么总该有牧民、至少是牧羊犬来管着看着那些愚蠢的羔羊吧?”
“所以你要打一些根本没必要的仗,然后牺牲千万人?所以你给商贾减税,给工农加税,好让有钱人更有钱穷人更穷?让无辜的孩子冻毙在朱漆大门外,却无一人侧目生怜?你说说看,死掉的孩子有什么错?”
“错在生而为人,投错了胎。”
冬落一时语塞。他发现了,陆王和他完全不同。
他信人性本善,所以愿意给人间希望,愿意做自由平等,幸福安康的美梦;而陆王则坚信人性本恶,所以觉得人人自发,为善互助,自由平等绝不可能来到,必须要有强制的力量来约束,来管理他们。
于是,冬落不再与陆王谈论那些宽泛的问题,因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他开始转向一些具体的建议:“为什么不学学可敌国的自由竞争?自由市场?自由军队?自由官府?总比你这一家独大的政权,要更有益民生吧?可敌国的富有,你难道一无所知吗?”
“自由自由,不过是为了迎合可敌国民众的说辞。你知道民意是什么吗?懒惰、贪婪、狂妄之民的民意是怎么样的民意?是惩罚勤劳的人,奖励懒惰的人吗?是把有钱人的钱,无条件分给穷人吗?自由发展到最后,越来越强,不也一样会诞生强权和控制吗?再说了,迎合了本国的民意,别国的民意又怎么办呢?即使对可敌国的人民有益,对于可敌国之外的人民又如何呢?”
“可你如果认为人性本恶,就该相信人的自利心和人的脑子。既然自由市场的例子就摆在那里,你为什么不愿意尝试?这分明是人们为了方便自己,更好地分享各自领域的知识而创造的智慧结晶,你凭什么去横插一脚,又是管制,又是收税?”
“因为太慢了。就算我知道编一张渔网比空手抓鱼要好得多,有效率的多,可我的孩子如果今天就要饿死,你说我是去抓鱼还是去编网?”
“你又没试过,凭什么说慢?”
“既然人心自利,各自算计,一盘散沙,凭什么谈快?”
……
陆王与冬落谈了很久,久到书房外层层叠叠围着的兵士都已经将剑还鞘,归箭入袋,连陆王身边的白面男子都低下头来,摆出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神情了。
冬落上到沙场决策下到民俗琐事,一一对陆王提问了一遍。陆王对所有问题都有着自己的理解与回答,只是与冬落的想法绝不相同而已。
冬落问完问题,沉默良久,不说话也不离开。
陆王见状,便坐回书案,继续看书。白面男子悄声来到陆王身旁,用眼神指了指冬落,询问陆王:“他怎么办?”
陆王头也不抬地道:“随他去。”
白面男子飘然来到门外,那层层叠叠的卫兵见他身影,立刻瞬间神色肃穆,身形挺直。
白面男子道:“散了吧,都回去自己的岗位吧。”
领头将领上前抱拳领命,不用什么指挥,兵士便分队列离开了。
冬落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更加根本的,不证自明的学问。比如人应当怎么活,怎样才算进步,难道生存必须如此困难才行吗?
他突然想到那子与鱼的对答。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可是擅自为别人的人生下定论,决定应当怎么活,是不是有些傲慢?和那些迂腐的用礼教绑缚人心的老头子,又有何异?
半晌,冬落呼了口气,随手将那竹伞插进地面,道:“我们定个十年之约?”
陆王抬起头看着仍旧站在门口的他,道:“你说。”
“我用十年,消弭陆国与南国的仇隙。若能做到,你便试试看相信人心,若我没能做到……”
“便来当我的国师吧。”
冬落闻言,倒是露出了一丝微笑,道:“那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然后,他转身便走,并没有用任何术法神通,而是一步一步,就这样普普通通地离开了。
无人阻拦。
中年男子想着,那时候的自己似乎还没有双鬓染霜。如今十年已过,南国仍旧与我们陆国明争暗斗,冬落,你这是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