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头上的小芽儿迎着朝阳,微微颤抖,向上生发。
书生还很虚弱,但他的肚子却很精神地叫了起来。
小二赶紧去伙房拿了些干粮,又拿了一壶水,给书生送去。书生微笑着接过,自己动手吃了起来。
小二十分欣慰,赶紧去叫醒了还在睡觉的掌柜的。掌柜的听说那读书人醒了,想起贝乔的嘱咐,随即梳洗了一番,说道:“我去告诉贝女侠,你继续照顾好这位读书人。”
掌柜的匆匆来到那间屋子,敲了敲门。贝乔并未探知到那老者有凝聚心神的迹象,便停止了探查,前去开门。
掌柜的见那老者依然没有反应,便告诉了贝乔书生已经醒转,小二正在好生照料他。
贝乔听闻此节,微微有了些笑意。她活动了一下身体,背起了那老者。老者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背起来倒是有些沉。贝乔说道:“走吧,我们回客栈去。”
掌柜的有些惊讶和疑惑,但更多是担忧:“要是此人醒来,突起暴心怎么办?客栈没那么合适吧?”
贝乔笑答道:“既然冬书生已醒,那就不必担心了。”
掌柜的依然有些不解,书生仍旧很虚弱,为何醒来就不必担心了?而且当初制服这老者的不是你吗?那读书人虽然奋勇,但只是一直处于守势而已啊?
可他没有问出口。
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并不想要刨根问底了。虽然与白先闻同窗求学之时,掌柜的也是个鬼灵精怪的学生,常有奇思妙想,问天问地,弄的他们的先生苦不堪言。
掌柜的在前领路,贝乔背着老者,向客栈走去。
掌柜的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他一想,若真受灾,第一个遭重的可不就是我家客栈吗,他终于忍耐不住,还是问了出来:“为何可以不必担心了呢?那读书人现在可是还很虚弱啊。”
贝乔闻言,眨了眨眼睛,说道:“因为他如今有一把好剑。”
贝乔本就隐隐觉得掌柜的一路上似乎有些不安,直到他问出口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自己以为的天经地义于别人而言却非如此,不好好解释就无法理解。
她深切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说容易很容易,说难却也很难。只要一方不开口,或许永远都无法知晓了。
掌柜的有些惊愕:“哪有一把好剑?”
贝乔答道:“就扎在头上。”
那根奇怪的草?
掌柜的不再问下去,他估计要弄明白个中缘由实在费事。
他又变成那个不求甚解的中年人了。
而贝乔则在想着:善解人意可真难啊。
她边感慨,边劝勉自己。
之后一路无言,老者也没有什么醒转的迹象。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了客栈。
只见那书生正在大吃特吃,客栈的炊烟已经升起,想必厨子也已经起来做饭了。
小二见二人来到,虽然有些畏惧那老者,但见他不动,便又放心。他露出了一脸苦笑,靠近二人,偷偷说道:“要不是村里人把先前被赤龙门人抢走的吃的分了些放到我们客栈,说是权当谢礼,我们家的吃的,就要被这书生吃光啦!”
掌柜的见出门时还很虚弱,只能十分缓慢地进食的书生,此时竟然气色很好,狼吞虎咽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惊讶。战事过后变得骨瘦如柴的书生,只过了一夜,再加这清晨的片刻,居然又突然长出了些肉来。只不过书生对其他人仿佛都视而不见,只是反射般地将看到的食物放进嘴里。
更为神奇的是,那棵奇怪的草好像变成了细细的树枝一般的东西,上面仍旧攀附着两片绿叶。
小二见书生又快将手中的食物吃完了,便往厨房走去,准备再去拿些食物过来。
贝乔将那老者放在屋内凳子上,见掌柜的盯着那树枝看,便对他说道:“可别去碰冬书生的头顶,一盏桃的脾气不是很好。”
随后贝乔自己也在凳子上坐下,运转灵力,进入了探知状态。
掌柜的脸色有些古怪,看了一会儿,又回到柜台上百无聊赖地算起账来。
小二来到厨房,见厨子正在下面。厨子面带微笑,竟然还哼着小曲儿。小二撇撇嘴,说道:“哟哟哟,高山流水啊,你是终于见到了个愿意吃你烧的菜的人吗?怎么这么开心呢?”
厨子笑而不语,将面盛了出来。撒了些葱花,加了个煎鸡蛋。
他或许是因为小二说的原因而开心,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而开心,又或许是因为那书生醒转所以开心。
小二见到厨子的一张丑脸洋溢着淡淡的欢喜,原本复杂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
于是小二又将一大碗面端了出来,给书生送去。
冬书生接过碗筷,将一大碗面一气吃完,终于心满意足似的,长出了一口气。他眼神一亮,重回清明,把碗筷还给小二,起身作揖,为自己之前的无礼表示歉意,也为小二的照顾表示感谢。
小二打算把碗筷拿回后院厨房,书生也一起走进屋里。分别去柜台和厨房与掌柜的和厨子道过谢后,他去了一趟茅房,之后来到了贝乔身前,问道:“贝小姐,我头上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根桃枝闻言似乎有些不悦,轻轻抖下枝上一片叶,十分快速地凌空飞舞了几圈,又回到了枝头。
只见书生重回翠绿的长衫,在胸口较为位置尴尬的两处变成了桃红色。
饶是这长衫能自净污迹,也不能顺利消除这胸口的桃红色。
书生低头看了看胸口,神色有些尴尬,重新问道:“贝姑娘,这小祖宗的身世来历,可否告知一二?”
贝乔解开探知状态,睁开眼睛,答道:“天地万物皆有灵,它是木属灵剑,桃花剑一盏桃。与你身上长衫类似,可以吸收日精,但也能吸收雨露。我觉得你很合适,就将它赠予你了,今后你们便是一体同心了。而且,你濒死之时,是它救了你的命,好好感谢它吧。”
桃枝微微弯曲,仿佛在挺胸叉腰一般。
书生脸色古怪,眼睛上瞟,对着桃枝说道:“我谢谢你啊。”他顿了一下,有些幽怨地继续问贝乔道,“你说它是灵剑?我与它一体同心?意思是我成了剑人?”
贝乔微微一笑,说道:“真要说的话,你是它的剑鞘吧。所以不是剑人,而是鞘人。”贝乔顿了一下,继续说明道,“平时的话,它会从你这汲取一些灵力,以达成它的目的。但危机时刻,它也会借你力量,或是帮着治疗你的伤势等等,毕竟要是你死了,它也会很难办。所以你要和它好好相处,免得它日后发脾气,到时候若是遇到危险可就麻烦了。若是恶劣到极致,说不定它会鸠占鹊巢,抢夺你的身体甚至神识呢。”
书生问道:“那可否告知这小祖宗的好爱呢?”
贝乔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你想,桃花嘛,桃花酿、桃花运什么的,说不定喜欢女人和酒呢?”
那根桃枝仿佛在点头赞同一般,晃了晃枝头的叶片。
书生心生感应,有些无奈:“看来要去买些才子佳人小说,备几壶佳酿才行了。”
随后书生正色问道:“那么我的身体,会不会有些变化呢?”
贝乔说道:“当然会有啊,比如食欲的变化,喜欢晴天,讨厌阴天,到了晚上就会变困之类的。”
书生问道:“刚才去如厕,发现大便不臭了,也和它有关吗?”
贝乔神色微妙,含糊答道:“想必如此。”
书生面露微笑,微微抬头,似对那桃枝说道:“原来如此,行啊,你还挺有本事的嘛。”
那根桃枝并没什么反应,似乎还没搞清楚书生到底是不是在夸它。
书生摇晃了一下脑袋,仿佛在向一盏桃致意,然后他看向贝乔,沉下脸,问:“最后一个问题,这把剑与那祸世六剑,有什么关系?”
贝乔说道:“出自一人之手。”
书生脸色奇怪,问道:“鬼匠乔纯青,与你什么关系?”
贝乔说道:“抚我长大,授我技艺。”
书生脸色愈加难看:“若我说我要毁去那祸世六剑,你打算怎么办?”
贝乔笑道:“可巧,我也正有此意,那便你我同行。”
书生有些惊愕:“你也要毁去祸世六剑?那可是乔纯青的毕生心血啊!”
贝乔说道:“没关系,比起铸剑,他更喜欢做鞘。而且我们灵剑流织铁、淬木、铸雪、耕炎、天上土、刃下心,剑剑登峰造极。能斩旧剑的,只有新剑。换句话说,只有斩了旧剑,才能证明新剑的天下无双。”
书生脸色古怪,那桃枝似乎也有些不安,正在微微摇晃。
贝乔继续说道:“至于你这一盏桃,当斩旧剑逐魍魉。一盏桃汲取你的灵力也是为了砥砺剑锋,登峰造极。你俩现在目的一样,更该同心协力了。”
两两无言。
贝乔开口道:“问完了?那便帮我一事。”说着指了指那老者,“他若有异动,请将他制服。”
书生点了点头,在一旁长凳上坐下。
这忙要帮。
但他心里似乎还是有些不舒服。
过去他的先生冬落与他讲道之时曾对他说过:金银首饰即是富裕的象征,有富裕即有贫穷,有奢靡之物存在,便有寒士饥儿存在……六把剑是至高暴力的象征,有暴力就意味着不太平,有屠刀,就有鱼肉。这六把剑虽有一剑成军的说法,而且过去,这六把剑的强大杀力确实让各国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的和平并非真正的和平。它们单单只要存在着,就会有渴望暴力的人向着它们不断寻求,就会有渴望和平的人被它们伤害。追求暴力之人仿佛蜂拥登山,相互推搡,总有人跌进深渊,万劫不复,还会砸到山下的无辜之人,连累他们遭遇不幸。如今便是这样,机枢国为了这几把剑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当时的冬亦春自然不明白冬落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几年前,机枢国便是以六剑不详为由,发起了战争。他觉得这六把剑的象征意义,或许真的担得上祸世二字。
但是自然,若是没有这六把剑,想必机枢国也会找些别的借口。
贝乔见他神色,又说道:“说剑祸世,根本无稽之谈。剑本无过,人心鬼蜮而已。你若觉人不适剑,辱没剑名,那就和一盏桃一起,告诉天下到底剑为何物。”
对贝乔来讲,剑的象征意义或许有些不同,更加纯粹无垢,更加正直分明。
冬亦春继续想到,战火连绵,已十二年,可最近好像从没听到过祸世六剑的消息。是机枢国已经秘密将它们收入囊中,并早已与他国达成一些秘密协议?如今的战乱只是有默契的表演?还是持剑之人听到消息,已经归隐山林,再不出世?
冬亦春晃了晃脑袋,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用新剑断旧剑,可剑依然存在啊。但他从没想过要将新剑如何如何,毕竟如贝乔所说,一盏桃救了他的命,且此灵剑确实通灵,于情于理,都不可以对一盏桃不利。
一盏桃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迷茫,也察觉到他对自己的情感,便微微摇晃起来。一片绿叶飘荡而下,摩挲着冬亦春的头发,仿佛在安慰他。
冬亦春深吸了一口气,想到:便去见见那六剑与持剑人吧,亲眼见过之后,或许就能做出决定。他突然想到,贝乔也要去毁去六剑?持新剑斩旧剑,难道贝乔匣子里的是六把新剑?其中一把一盏桃已与我命运相连,还有五把吗?
他有些寒毛倒竖。摊上了这么大个麻烦啊。但是确实,省去了我许多功夫,和她一起或许能更快弄明白这个世道。今日不明之事便先余着,明日后日,东风夜来,或许就能突然明悟了。
不管怎么说,想到今后去河边芦苇地里蹲着施肥的时候,不会臭到自己,书生便有些笑意,一盏桃真是功莫大焉啊。
贝乔见状,便进入查探状态,继续监视那老者。而冬亦春则在心中与一盏桃对话,确认他们是否有心念连接,若有,这连接深至何种程度,以及一盏桃的术法变化和灵力特性到底是什么。
掌柜的也把之前村人收集的竹杖竹箱残骸和竹箱内的文房清供还给了书生。
一转眼,便已到了午时十分。不仅重新炼制竹杖竹箱,耗费光阴,勘验一盏桃能力时,光阴流水也似在滚滚东逝。
书生了解到一摘桃如今还未成熟,待到开花,才真正可谓桃花剑,可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衍生出的神通才算杀力巨大。而如今的凭仗只是两片桃叶,它们锋锐无匹,而且速度极快,基本可以随着心念所至,而瞬间飞去。只是理所当然,需要消耗许多灵力。当然在阳光下,冬亦春的灵力提炼速度会大幅加快,但在阴雨天和夜晚,则相对会比较乏力一些。
似乎有些仰赖天时。
看来日后出门要先烧一炷香,求求今天是个大晴天才行啊。
至于喝酒和女人,冬亦春与一盏桃确认过了,发现它还真的好这两口。只要给它枝叶上撒些酒水,它便会像伸懒腰一般伸直枝叶,仿佛通体舒泰一样。而至于喜欢女人,虽然手头没有才子佳人小说可看,但这桃枝却肉眼可见的,总有些折向贝乔。仿佛向日葵一样,无论冬亦春如何走动,一盏桃都仿佛往贝乔那儿歪着头一般。
远处马蹄声响,应是那洪习带着十二个孩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