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又一定神细想,不过从无境到暗浊境,没了长衫灵力,依旧只能防御而已,主动权仍在我这边。况且他已受伤不轻,料想无法支撑,不必多虑,继续出拳即可。
远处的村人视线较为开阔,虽有雨幕阻碍,但他们仍然可以看到那书生染成淡红色的长衫,看到他周身萦绕的黑气,看到他仿佛忍受巨大痛苦般抽搐的面孔,当然还有那阴翳而淡红的脸上仍然雪亮而坚定的双眼。
那施寡妇看至此处不禁动容,雨水从她眼角滑落,她鼻翼颤动,双肩颤动。
雨声鸣鸣,她悄无声息。
她似乎很伤心。
她又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又有一道光芒如烟花般飞向了贝乔。
一位妇人早已注意到自家丈夫在往那不知羞耻没穿蓑衣斗笠的寡妇那儿瞧,心里着实有些怨艾。可现在那寡妇已经单手举起,僵立在那儿,她对那寡妇的气不知怎么,好像消了些,便开始埋冤起自家丈夫来:“你看看你看看,成天就知道瞧别的女人的胸脯和屁股,还只敢偷瞧,正眼看都不敢,更别说动手了。现在可好,人家动也不动了,要不去摸两下?不待此时更待何时?”
那被说的男人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错,但又不愿认输,既为自己的地位,也为自己的面子。他突然有些无名火起:“老说我没本事也就罢了,生在这地方,我能怎么办?可说我没胆子,老子可不答应!他妈的,老子也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好汉!”
说罢他也举起了手,一道光芒从他身上一跃而起。
“将振臂,而今天涯与君逢,知君不平为君鸣。黑云遮天亦欲遮我眼,莫非王土亦欲王我心,盅虿蚊虻亦欲蚀我意。呜呼!为之奈何长太息!”
书生气息微弱,摇摇欲坠,但那竹盾却依旧碧波荡漾。由于竹屑的探知,书生可以在老者的攻击路径上预先凝聚勾连竹盾的灵力,完美拦下那老者的攻势。他不必再亲自阻滞来不及卸去的拳势,身体受到的外来伤害已经降到了最低,但强行破镜的副作用仍然在疯狂啃噬书生的全身。但他的表情似乎变得平淡许多,仿佛已经习惯了全身的痛楚。只是当他眨眼时,他会不自觉地更久地闭着眼睛。
村长看着那书生,又看了看看贝乔,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句:“真像啊。”他想起了六十年前的一人一剑,风姿卓绝。虽然那场与匪寇的斗争,白鹿村最终得了胜,可代价实在惨痛。当年的青壮男子,村长的祖辈父辈们大多死了,那游侠也以剑拄地,气绝而亡。
这几年村长常想起那些年的事情,他总在徘徊,是要惨烈地抗争,还是苟且地生存。
村长挺直背脊,深吸一口气,在大雨里洪亮地喊道:“老家伙们,随我聊发少年狂!”他说罢举起了手,烟花炸响,光芒倏忽。
老者看着稀稀落落的光芒,愈发有些焦急,这摇摇欲坠的书生就是不倒下来,竹盾的防御无法攻破,而未知的散灵诀招式正一步步地趋近完成。老者觉察到了自己的心境,猛然察觉:似乎在更早之前,和那书生说了几句话,我的心情便一直有些烦躁?一念及此,他又移动身形,转到那书生正前方,正巧看到书生张开紧闭的双眼。那是一双疲劳却坚毅,晦暗却明亮的双眼。
这眼神总有些似曾相识。
老者突然回想起自己刚开始练拳时,好像也有这样的眼神。作为土属拳师,自己劈瓦,劈砖,破甲,破墙,折长剑,断瀑布。不知花去了多少岁月,耗去了多少心血,每一次进步和突破都无比艰难,但自己最终总能攻克难关。
他沉静下来——这次自然也如此。
老者气势陡然一变,如大地般无华,雨水落在他身上竟不激起一滴水花。
“虽则沦落似蜉蚍,却知君心似长鞘,常藏浩然万古刀,而今为君拔此刀,誓以蚍蜉摧大树,拂尽黑云驱蚊虫,我之脚下奉我王。”
那教书匠脸色阵青阵白,他所学的道理与女子所言,似乎有些区别。可她所说的话,却总撩动着他的心。他见过了许多苦楚。多年以来,村子里的天灾人祸总没有个头。自己读了许多圣贤书,又有什么用呢?变的出金银财宝吗?能救民于水火吗?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从来都是错的,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是他自己的梦,也是先贤人们的梦,是他最仰慕的长吉的梦——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他想:既然无法可想,便许我们一个梦吧!
一念及此,他回头看了看孩子们,说:“你们好生待着,不要乱动,帮我好好看看这场梦!”话音刚落,他便举起了手。又一道光芒咻地飞出,伴着其他几道稀落的光芒,向贝乔飞去。
那老者蓦然而动,向那书生冲去。他眼神清明——敌手是那书生,不是那女子。障碍是那竹盾,如在击水,劲力尽散。他身上的气势沉稳猛烈,将落下的雨水尽数震开。
竹盾如水又如何,可知我也曾碎水断瀑!
老者左拳击在竹盾之上,扭动手臂,穿透竹盾,正当竹盾变换涌来,重炼恢复的那一瞬间,老者又出右拳击在同一位置,并催发身上灵力,双手成爪子,向外扒一般向竹盾发力。
举起手的村人越来越多,咻咻声也越来越绵密。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一道道拖曳着尾巴的光芒,绕过老者和书生到达贝乔。那些纯白轨迹,终于交汇,仿佛一朵巨大的盛开着的白菊,正欲包裹吞噬花瓣围绕的老者与书生。正月夜晚烟火升空般的声音在老者与书生耳边不断响起,身边的白光仿如星辰,璀璨耀眼,映得的他们的脸庞一明一灭。
这些村民愚蠢,自私,胆小又冲动。有时能忍受无比不公的欺压却仍然挂着可悲的笑脸,有时却能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突然笃信一场虚无,突然甘心献出一切。
竹盾粉碎,如莹玉四散。老者欺身而进,一拳将书生击飞。
书生身体腾空,全身剧痛,他闭上了眼睛,用尽全力举起了右手。
一道光芒瞬间飞向贝乔。
时间仿佛静止,不闻烟花升空之声,不见茫茫耀眼之光。
不知是因为夏日的阵雨来去如风,还是贝乔的灵力冲天而起,散去了乌云,一缕阳光照在贝乔身上,金光闪闪。大雨早已把她扎丸子的发带打散,一头长发垂到肩头,湿润而又晶莹。身上血迹被大雨冲走,樵衣全部浸湿,贴着贝乔肌肤,如鳞向日,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