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路遇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
仗义随刀寸寸断,只留浊酒鞘中藏。
时值大暑,大日当空,蒸烤人间。白鹿客栈的掌柜正一遍遍翻看早已核算过千百次的账簿,好让自己有点事做,以免想起这炎炎酷暑和近日的惨淡生意。店伙计趴在桌上,不时用汗巾擦脸,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这鬼天气,估摸着今天也没有生意做了。”话音未落,却见一人身穿樵夫衣装,扎着丸子头,背着一只巨大的木匣,向店里走来。
来人风尘仆仆,却不见流汗。这人挑了西南的角落的位置坐下,也不放下木匣,喊了声:“小二,要两杯凉茶。”小二微一错愕,此人竟是女子嗓音?但因店里多日未曾开张,此时终于来客,小二也没多想,便欢天喜地去准备茶水了。
“茶来咯!客官还要些啥?”小二边喊边端着茶走来。
那女子只摆了摆手。此时店外传来声音:“小二!要碟花生米,一小坛冰镇黄酒!”
小二放下茶水循声看去,却是一位身穿青绿长衫的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他缓缓走入店内,坐在了东南角的座位上,放下了竹制书箱与行山杖,似乎用袖子揩了揩汗,但袖口却根本没有汗迹。他随后便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小二麻利地从井里取出沁得冰凉的黄酒,顺手抄了碟花生,来到书生身边说道:“客官您慢用。”便退到靠里的位置上去了。
掌柜见来了两名客人,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虽只两人,也没点多少菜肴,但毕竟蚊子腿也是肉罢。倏忽间,店外蹄声渐近渐停,马嘶起伏。于是这喜色转眼便又无踪,只剩下紧蹙的双眉与眉间纵横而深沉的皱纹。
一阵喧哗之后约莫十二三人拥着进了店内。掌柜的神色立刻表现得很恭顺似的,忙向小二喊道:“呆子,愣着干嘛,快将店里最好的酒拿来!”小二应声去了。掌柜于是迎到那伙人身前,问为首的要些什么吃食。
这伙人全部身穿红衣短袖,围一根金黄的腰带,系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多是彪形大汉,胸前露出黑黢黢的胸毛来。
为首一人大腹便便,面上油光发亮,架势十足地向店里正中的桌子走去,挑了张朝南的椅子坐下,接着吩咐手下人都坐下,其余人才依序落座,将店里正中三张桌子占了。共计十二人。
“吃什么?便是同上次一样。”
掌柜笑着答应,弯着腰向后厨走去。
不多时,酒菜已备齐,众人都望着那为首一人,便是别桌的也都扭着头看他,默默等待着。仿佛是看着神明一般,只有看着他,才不会被邪祟侵扰。
那为首一人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之下,不紧不慢的端起酒碗,说了几句:“如今兵荒马乱,流寇横行,天下的老百姓们全都仰赖我们赤龙门了。众位兄弟可都记得本门门规吗?”说着伸出食指,向西边另一桌的赤龙门众随意一指,道:“你来答答。”
被点到那人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阵阵泛白,便要张口时,旁边一人唰地站起,抢到:“回禀洪舵主,此人姓杨,是昨天刚入会的兄弟,帮规还未记熟,小人愿替他回答。”说着便一抱拳,然后大声答道:“逢乱世扶危济困,斫贼救民。遇太平修桥补路,开山凿井。天赐我七尺身躯,一腔热血,必以此身报父兄,必以此身报家国,必以此身报赤龙!”
门规似乎背的一字不差,但终究没人应答。
整间客栈只有西南角的喝茶声与东南角的饮酒声。
洪舵主慢悠悠地说:“背的不差,都坐下吧。你今后要多督促杨兄弟熟悉本门事务,遇上什么事多教教他。”说着端起了酒碗,“各位,祝门主洪福齐天!祝赤龙门万年不衰!”
众人应道:“祝门主洪福齐天!祝赤龙门万年不衰!”
“快吃吧!”洪舵主于是动起了筷子。
众人便也跟着动起了筷子。
此时店里终于有了些别的声响,不再只有仿佛蚊蝇嗡嗡般聒噪的喝茶声与饮酒声了。
小二的神色微有忐忑,在稍里的地方缩着。掌柜却始终摆着一张模样真诚的笑脸,等候着赤龙门众人的吩咐。
“掌柜的,你来!”洪舵主右手的一人向掌柜招手。
掌柜快步进到他身前。
“李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店今日的菜似乎有些不妥啊。牛肉西芹里的牛肉比上次少了许多,这鱼也只巴掌大小,本该有的各色糕点一样也没有。你是怎么做的事?”
掌柜的深深弯着腰,满脸的委屈:“实在是最近光景不好,海上有海盗,田里有兵匪,小店只能备些最最寻常的吃食,实在对不住各位大人,还望海涵,海涵。”
“只是嘴上说说?”
“呆子,快去叫厨子把院里的鸡杀了做锅汤给大爷们喝!“掌柜向小二走了两步喊道。
小二快步来到掌柜身边,小声迟疑道:“那可是下蛋的——”
“叫你去你就去啊!”看到小二快步走开了后,掌柜的便又躬身回到桌边,问到:“各位爷,鸡汤马上便好,是小店的一点心意,还望大家不要嫌弃。”
那李爷也不答话,显出一副并不很满意的样子,瞥了瞥店掌柜,挥了挥手示意掌柜走开,才继续吃了起来。
掌柜仍是微笑着候在一边,只是额角似乎突然挂满了汗珠,眼角的皱纹也仿佛凭空多了几道。
倏忽间,听得街上有人喊道:“黄马贼来啦!黄马贼来啦!”
不多时,镇子上已然家家闭户。
唯有这白鹿客栈仍不乏欢声。只是角落里的喝茶声与饮酒声不再听闻,不知是被赤龙门众的喧哗声与不绝的敬酒声给掩盖了,还是茶与酒的滋味突然不好了,直叫人再不愿拿起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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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村口,白鹿村牌匾之下,立着一人。樵夫衣装,背巨大木匣。牌匾之外,则围着一圈黄马贼。人人马上,皆穿黄衣,只是颜色有深浅,材质各不同。身下黄马或在哼鼻,或在踢土,似乎都有些焦躁。
那樵夫衣装的女子抱拳说了一句:“各位料想只是取道此地,定与本村相安无事吧。”
有人皱眉不已,有人笑容玩味,有人粗粗喘气,有人眼神阴鸷,只是无人说话。黄马贼们都在打量这孤身一人的怪异女子。
为首一人突然拔出马刀,率众前冲。呼喝声此起彼伏。
这女子便脚步连踩,翩然后退,与马贼们始终隔着一把马刀的距离。
只是这一群人的前进速度与这女子的后退速度,都在慢慢减缓,最终那女子站定,那十多匹马也都停下了蹄子,再不动弹。黄马贼们又是叫骂又是抽鞭子,尽皆无用,那些畜生们仿佛都变成了石头,只有鼻子还在哼哼地出气。
而那女子竟也是一动不动,双目紧闭。
这一阵冲锋虽未持续多久,速度也并不很快,但或许是因为白鹿村并不很大,这一群人恰恰停在了白鹿客栈的附近。
似乎能听见客栈有些喧哗,似乎那些红衣人正从客栈出来。
黄马贼们似乎觉得怪异的很。为首那人忍不住下马,心觉古怪,喊道:“女侠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师承何人?”
那女子缓缓睁开双眼:“从区区荒岛渡海而来,来神州只为寻人,从未拜师,当算没有师承。”为首那人心念转动,你说来神州寻人,而非来白鹿村寻人,那此人定不在此,你定不会久留,你招式古怪,我们避避便是了。
当下便重新上马,喊道:”我们只是取道此地,望女侠让路。“那樵衣女子便真让到道路一旁,那些僵住的马也从僵直中恢复,重又摇首踏蹄起来。
也不见贼首发号施令,黄马贼们便齐齐出发向村北口行去了,仿佛真是经过此地一般。
只是黄马贼们前脚刚走,赤龙门众人便已遍布街上,喊道:”黄马贼已经被赶跑啦!“村里有些人家便缓缓打开大门和窗户,似乎在确认街上的动静。
赤龙门人见有人家开门,便立马抢上前去,说道:”黄马贼已被我们赤龙门赶跑了,你们不用感谢我们,我们也不收回报,扶危济困本就义不容辞!“那户人家虽想关门,却有些晚了,门已经被那赤龙门人紧紧扒住。开门的妇女听了之后,立刻回去里屋拿了一小篮子鸡蛋,双手捧给赤龙门人。赤龙门人笑脸盈盈地推脱一两下,似乎仍拗一副不过那位妇女地一片真诚好意一般,便收下来向洪舵主报告去了。
每家每户都有赤龙门人敲门,上演着相同的戏码。
只有一户人家,那赤龙门人刚收完谢礼,便有一位年岁不大的小男孩从里屋跑出,对提着个篮子没走出几步的赤龙门人稚稚却忿忿地喊:“明明是那姐姐赶跑的黄马贼!你们赤龙门是坏人!比黄马贼更坏!”一位年岁不过三十,面上却饱经风霜处处沟壑的妇女立马追了出去,一手捂住孩子的嘴,一手围着他胸口,似想把他拉回家一般。
只是那孩子似乎发了犟,并不愿意挪步。
那赤龙门人停住脚步,将鸡蛋交给同伴,转过身,重向那家人一步一步,重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