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当我从蛋壳的裂缝中感受到光和热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宿命,不同凡响!
记得刚从蛋壳里爬出来时,一只只慌张的臭脚丫差点没把我踩死在蛋中,幸亏当时被人类提前发现并拎进了独立的笼子里,不然还没等上餐桌,就已经与这些干草上的粪便融为一体了。听隔壁笼的鸭老五讲述,我是意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培育我的蛋不是人类特意放进去孵化,而是由已经摆上台面的鸭七也就是我名义上的鸭爸在笼里生出来的。究竟有多少只鸭屁股在我身上坐过,这点老五也不清楚,反正人类在我孵出来之前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然,等不到我出生,我恐怕就已经在人类的锅里两面焦黄了。所以,用人类的话来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生我注定不凡!
听着老五嘎嘎嘎的响应,我自信心也顿时膨胀了起来。
今晚一定能成!
是的,从出生到现在,想要逃离这个满是粪便味儿的臭笼子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当我看着曾经一起戏耍的小伙伴现在沦为台面上一具具光溜溜的尸体,我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虽然从小被那些鸭叔鸭姨们灌输能摆上人类的餐桌是多么荣幸之类的丧气观念,但任人宰割,从来不是我所渴望的。
我伸长脖子仰望着天,小鸟说它是一望无际的蓝色,但映入我眼帘的只有人类用铁皮搭建的一片灰色。我嘎了一声,垂下头,眼神坚定地看着那个靠着墙面至今未被人类发现的有个缺口的角落。为了它,我牺牲了无数个本该酣睡的迷人夜晚,用嘴巴一点一点啄打,为了掩饰,甚至含着鸭粪味的干草堆在旁边,好在,这一切都将在今晚彻底结束!
永别了!我最亲爱的朋友们!永别了!可恶的人类们!
然而,正当我踌躇满志的计划着今后的鸭生的时候,一只人类的臭猪手,钳住我那丰满的双翼,直落落地把我扔进一个大麻袋里。透过人类剪开的通气口,看着底下一群鸭伙伴们慌张的步伐,我流下了痛苦且不甘的眼泪,难道,这就是人类常说的,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出师未捷身先死?
不!
我疯狂地在麻袋里挣扎乱窜,近乎绝望地嘎嘎嘎。
啪!
我安生了。脑袋上传来的疼痛感让我慢慢冷静了下来。我收起眼泪,把脑袋再一次伸向透气口。看着不断往后退去的绿色植物和建筑物,我明白我已经被成功地交易给刚刚那个在台面前对着我们这群鸭指手画脚的老太婆了。唉,完了完了,我不凡的一生就要这样草草结束了。真是不甘心啊!本来过了今晚,我就应该在无边的田野中,看着蔚蓝的天空,和小鸟说着话,和天鹅唱着歌的。可惜,过了今晚,我就要变成人类手中的一碗高汤了。
悲伤的情绪溢满了我那修长的小脑袋,一瞬间,只觉天昏地暗,然后随着咣当一声,我连着麻袋成功落地。这踏实的感觉,让我短时间地忘掉了屁股上传来的阵痛感以及接下来可能将要面临的与鸭七同样的被割脖拔毛的命运。人类的出行方式实在让我等鸭类头疼。我嘎了两声,长呼了口气。不一会儿,头顶上传来动静,应该是束着麻袋的细绳正在被慢慢解开,果然,随着光亮逐渐放大,我看到了一张满脸褶皱的人类脸庞和小鸟曾经跟我说过的湛蓝天空。这一瞬间,我难说自己到底是开心还是绝望。也许,抛开眼前这张人脸不谈,我是开心的,因为我终于看见了我憧憬已久的蓝天。
当然,快乐总是短暂的。这一次不再是我丰满的双翼,人类狠狠钳住我修长的脖颈,用力甩向一个狭窄且周边都是红色砖块的洞口。我扑腾两下,顿时觉得眼冒金星,还不等我缓过神,洞口便被一块长长的棕色木板挡住。我站起身,用翅膀拍了拍粘在屁股羽毛上的干粪,看样子我并没有被直接料理,难道是准备养肥了再杀?还是说现在还没到人类的吃饭时间?嘎,算了,能多活一会儿是一会儿吧!我如此这般想着,小眼睛里写满了忧伤。环顾四周,除了气味异常难闻之外,光线也差得要死,只有那几道从头顶上面几根横梁罅隙之间透射下来的微弱光芒。这大热天的,空气浑浊不说,还关得这么严实,真不怕待会儿过来收尸?我愤愤地嘎了几声,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缩在角落里的另外两个房客。等它们慢吞吞移步到摆在洞口旁边的水盆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该死的地方不止我一只,显然,我被吓了一跳。
嘎嘎嘎?
嘎!
嘎嘎?
经过一番初步的交涉,我了解到它们两个比我早来两天,是一对从小在一起的兄弟,大的叫黑毛,小的叫小白。听它们说,是上一任主人根据它们的肤色来命名的。这倒挺好,不像它,叫鸭二。
出逃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当光线从这个臭不可闻的牢笼退去时,我心中的大石就卸下一分。黑暗意味着人类的吃饭时间已过,刀已收起,水不再沸腾。但我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一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的食欲立刻又增加了几分,对我来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鸭!鸭七临终前曾经说过,永远不要因为人类能从你身上多吃到几斤膘肉而去绝食,要吃得饱睡得香,这比什么都重要!鸭终有一死,或吃得够饱,或死得瘦小!
吸食完人类透过洞口倒入水盆中的稻谷,我满足地嘎了一声,然后翅膀挥了挥,示意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黑毛和小白可以过来吃饭了。其实我也没想这样盛气凌鸭,但无奈这两只臭鸭的吃饭速度属实太快,还没等我吃个半饱,水盆底部的绿色图案就已经清晰可见了。所以,我只能利用武力来解决问题。尽管以一敌二稍显劣势,但这一刻我高大威猛的身形和坚硬如铁的大长嘴让我成功地获得了今后在吃饭和睡觉选址问题上的绝对优先权。当然我也没太过分,盆里的稻谷我只吃一半。
等它们吃完后,我挥起翅膀,指了指它们刚刚待的位置,意思简单明了,哪儿来回哪去。它们象征性地嘎了两声以示抗议,见我腾起身,立马识相地回到角落。瞅了眼水盆,果不其然,里面已经一颗稻谷渣也没有了。吃这么干净,人类肯定很开心吧,个个膘肥体壮,估计一锅都炖不下了呢。
想起前两天从隔壁笼传来的那一声声母鸡的惨叫,我刚悬下去的心不禁又提了上来。也许这很有可能就是它们其中某一只的最后一顿吧。我不无悲伤的预想着最坏的结果,嘴巴却在此刻不太识趣的响起了一声饱嗝。嘎,看来,以后还是要节制点了。挪了挪屁股,在光线下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之后,我缓缓闭上眼睛,开始了新一轮的睡眠。
但没等我睡到一时半刻,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淅淅沥沥的像是往盆里倾倒稻谷的撞击声,紧着着,一股子清凉舒爽的感觉慢慢从颈部延伸到尾端。我仰起头,下意识地以为人类又往它们身上泼水来了。这几天天气炎热,一般在吃完第二顿稻谷时,人类会拿着一根细长的管子大面积地往搭在横梁上的灰质石膏板洒水。除了给它们去暑降温之外,也是为了防止大小粪便在高温的促使下产生病毒从而引发病变。嘎,不得不说,人类总是会在吃的方面注意各种细节,在前任东家那里是,这里也不例外,反正在你被送上台面或是进入锅中之前,他们是不会让你出现任何问题的。
所以,如果不是在铁皮下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那我倒还蛮享受被他们圈养的每一天,毕竟吃睡不愁,又不用面临小鸟曾说过的来自大自然的种种未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日子不要太潇洒。
哗啦啦!
哗啦啦啦啦!
在想着白日梦的同时,石膏板上传来的巨大声响却让我不安起来。人类现在浇个水都这么大阵仗吗?来不及细想,我赶紧抬起屁股,踩着我的小碎步往黑毛那里蹿去。万一这要是坍塌了还能找个垫背的。我躲在它们身后,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横梁间隙处不断渗下的水,不到一会儿功夫,夹杂着粪便的黄泥地面就已经凝聚成一个小水坑了。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原来这并不是人类在往石膏板上洒水,是下雨了,而且还是倾盆大雨。
尽管我始终在担心人类搭建的这个臭笼子质量是否存在缺陷,但犹豫再三,我还是选择扒拉开挡在我前面碍事的黑毛,回到水坑旁边,畅快地淋起雨来。从蛋壳里蹦出来至今,这还是我第一次感受来自人类浇洒在我身上之外的水流。冰冰凉凉的,口感很是特别。或许,这就是大自然的味道吧。我吧唧吧唧嘴,还没等我品出个所以然来,角落旮沓里就突然传来那两只笨鸭嘎嘎嘎的叫唤声。
我歪过头,满眼疑惑地看着它俩,难不成它们也想来凉快凉快?我生气地嘎了一声,不满地向它们再次声明我对此地的主权。然而黑毛却对此置若罔闻,仍然伸着它那黑不溜秋的脖子,对着我屁股后边的洞口嘎了又嘎。
我不禁扭过头去。
原来,挡在洞口前面的那块棕色木板在我恍神的空当被风吹倒了。
我转过身,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毫无遮挡的洞口,全然不顾雨水此刻正裹挟着一阵狂风在我身上肆意泼洒。空荡荡的脸盆甩到我的身前,涨起的水流没过我的脚掌,我像发了鸭疯似的嘎嘎乱叫。外面是令人窒息的黑云朵朵,那一声声闷雷和让天空亮如白昼的闪光像是在庆祝和点亮我即将到来的自由。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类是不可能走出他们的笼舍,也就是说,现在是出逃的最佳时期。我拨开脚下倾覆的水盆,纤细的大长腿却在这一瞬间犹疑了。迈出这一步,意味着今后不再有人类准时准点提供的美味稻谷以及能够抵御外界种种危险的笼舍,将时刻面临无尽的未知和风险。
轰隆隆!
一记闷雷猛地在天空炸响,刺目的白光再一次将原本黯淡无光的由红色砖块堆砌的狭小洞口照亮。
我嘎了一声,扑棱了几下翅膀,百米冲刺般的冲向外面。来吧!任你是雷电还是洪水,我都无所畏惧!黑毛和小白展翅着它们瘦弱的翅膀向我呼应。看着它俩,我霎时间豪情万丈,情绪激昂。我扬起翅膀,指向前方。在途经人类栽种的一片菜地时,我停下脚步,果断地领着黑毛它们进去扫荡了一番。待水足菜饱后,我意气风发地腾起翅膀,纵身一跃,向着眼前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直奔而去。
回归
雨还在下,雷声仍然在云层里此起彼伏地闷闷作响。我游走在稻田里,恣意地享受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稻谷的清香。要不是刚才吃了太多的青菜梗,这一路我也能像旁边两只像是饿死鬼一样的臭鸭一样,吃它个惊天动地。算了,吃吧吃吧,反正现在稻谷有得是,我也不怕这两货再跟我抢。
当然,它们想抢也抢不过。嘎,用翅膀最前端的羽毛剔掉藏在牙缝的青菜叶后,我开始为接下来的鸭生所考虑。相对于平地而言,细长密集的稻谷梗不仅有利于隐藏,而且还能有效地规避再次被人类追捕的风险。小鸟曾经说过,稻田黄了之后,人类会进行一轮收割,然后抛洒新种重新种植。所以,还是得赶在人类收割之前,找到一个新去处才行,不然到时候没了这稻谷梗,它们也只能成为一只只到嘴的鸭子,再跑也跑不了了。
但是去哪呢?这鸭生地不熟的,处处又是人类的踪迹,哪里才安全呢?我陷入了沉思,同时翅膀往水里使劲一划,浇醒那两只还在疯狂进食的憨货。雨越来越小了,笼罩在天空上的黑云正逐渐被风吹散,云层边角处已经依稀可见一抹蓝色浮现。雷雨即将过去,这两只笨鸭吃个稻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真以为人类发现不了?我嘎了一声,眼神严厉地瞪了它们一下。还好,还算能收得住心,没有一逃出来就撒欢不服从指挥。我耐着性子跟它们好好解释了一下目前面临的艰难困境,并且再三强调,在没有完全脱离人类视野的前提下,不可以再这样冒失地对周围的稻谷存在非分之想了。黑毛和小白虽然在吃的方面比较固执,但终究还算是明事理,它们嘎了一声,表示没有异议。
与其使用武力,我还是更喜欢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
我们一路向南,也不知道跨过了多少个泥土坎,期间,人类发出的“律律律”的呼喊声断断续续由远及近的在后面的稻田里响起。我们潜伏于稻谷梗中,尽可能让身形完全隐没,虽然已经离那片与洞口相同颜色的围墙有一段距离了,但鉴于人类恐怖的视野和行进速度,我们不得不小心再小心。稻田边界处是一条满是裂痕的灰色水泥路。路的那边仍然是一片无际的田野,一眼望不到头,不过其中生长的不再是稻谷,而是像稻谷一样高耸密集的野草。此时,三两头壮硕的黄牛正在草堆里悠然地啃食。它们从那边远远看了看在路沿边上东张西望的我们,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短短打量了几秒钟后,它们相继“哞”的叫了几声,像是在有意地驱赶我们这几只可能会跟它们抢食的不速之客。黑毛和小白被突如其来的牛叫声吓了一跳,当然,我也一样。嘎,好鸭不吃眼前亏。我们灰溜溜地沿路边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程,绕过黄牛,往其身后进入野草地。相较于稻谷田,野草干涩的味道属实让我等鸭类为之唾弃。但愿前面能有一个既没有人类且到处都是金灿饱满的稻谷的地方吧!我美美的幻想着,完全忽略了如果没有人类哪来稻谷一说的这么个哲学问题。
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一声声“嘎嘎嘎”的喊叫声。我扭过头,迅速地看向身后,以为是黑毛发现了人类而提前发出预警。结果黑毛两兄弟嘴里含着野草,同样傻傻地看着我。不是它们,那哪来的“嘎嘎嘎”声音?我紧张地向前走去,一个大胆的念想在我心中悄然而生,也许,是找到族群了?
我向前蹿去,两边丰满的羽翼激动地拍打着四周杂乱的野草丛,我第一次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循着声音,很快,一大片白花花的身影出现在我眼睛里。我嘎嘎嘎的大声呼叫,身后追随而来的黑毛和小白也情不自禁地高声嘎起。但在不远处,人类“律律律”的声音似乎也不间断地传入我的耳中。
(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