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
男子异色长发翻飞,身边萦绕无尽血色雾气,隐去他的面容,也隐去他的感情,宛若着皓色锦衣的死神修罗立于世,衣袂处的细微花纹不知是本就绣有还是由血污渐染。
他手中的一柄木藤折枝,削成剑刃的模样,直指叶知非的心间。
下一刻,尖锐刺入胸膛,雾气散去,她看清男子的面容。
那张脸她只认真看过寥寥数次,可却觉得熟悉无比,仿佛两人已经携手度过一世轮回。
“师叔,我好疼。”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向眼前的凶手示弱,更不明白听到此话的男人为何会接下自己即将瘫倒的身躯。
明明是他将剑插入自己的心间,可为什么他脸上的泪痕比自己还要多上两条?
叶知非瞧见曲九华的泪水滴落,混入自己胸口的血污之中,好似要从其间浇灌出一朵彼岸花来。
“师叔,告诉你一个秘密。”叶知非强忍住喉间污血,不让自己吐出来,接着艰难地继续说道,“其实我真的会飞喔。”
曲九华不说话,以不断滚落的眼泪代为回答。
“不过得要我死透了才行,而且一生只能飞一次。”叶知非想要微笑,留下最后一个美好的印象,可在旁人看来,只瞧见一个濒死的女子口吐鲜血,面部抽搐着。
曲九华有些颤抖的捧住她的脸,声音也带上小心翼翼:“你本不应至此。”
“你看呐。”叶知非抬起手来,伸向天空,去抓取她刚刚看见的点点金光。
先是几点,随后金光越来越多,它们像是凭空冒出,可叶知非看清楚了,它们是从自己身上幻化而来的。点聚成线,渐渐勾勒出一副骨架,再是利爪,然后是几条极长的尾羽。
她多想继续看下去,看这幅由自己的生命谱出的画作,最终究竟会是什么样。可她不能够坚持下去了,身上的精力随着点点金光被抽离汇入虚空,她太累了。
耳边的声音也与她的意识一起,慢慢的变得朦胧起来。
曲九华似乎在呼唤她。
她望向他的脸,视线变得模糊,时而恢复清晰,可下一瞬又会坠入迷幻。
小姐?他在叫谁?是自己吗?
对了,我可是叶家三小姐啊……
天幕之下尽染墨色,金光与其格格不入,流光溢彩打破沉寂。曲九华的脸也招惹上血污,目光锁定着自己。
困倦袭来。
终于要结束了。
叶知非缓缓闭上眼睛,脑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这一幕,手臂也徐徐无力垂下。
她做好了准备,迎接死亡为结束,亦或是迎接新生的到来……
叶知非自梦中惊醒。
她坐起来,擦去眼角的泪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何田田敲门进屋,服侍她起床,她这才从杂乱的思绪里完全回过神。
今日可是大日子,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叶知非眼中酷寒扎根,何田田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浔阳堂内。
众掌门正座谈言笑,饮茶交错。几个小厮穿梭其中,服侍众人。
房内最中心摆了一块巨大的水晶模样的摆件,方方正正四个面,每一面上都投映出一幅画面,看起来像是山中某处。
这是大会用来观察试炼场上情况而特设的器具,能够实时了解现场,可惜只能传影,不能传音。
任鸢抱着手臂站在一方投影前,似乎在专心致志的监测,可眼中无神,分明是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几个与伦华天宗往日交好的仙门掌门过来与任鸢攀谈。
“任宗主,恭喜你呀。”
“赵掌门说笑,我何来喜事可说?”
“此趟争辉大会决赛,仙门百家共进七人,伦华天宗独占三子。其中那个楚,楚?”
任鸢提醒道:“楚芷衣。”
“对对,这个女娃尤为耀眼,大家都说这孩子会取得魁首呢。而且这次拜在你座下的三个徒弟都入围决赛,不得不说任宗主不仅慧眼识人,还是一位圣贤良师。”
任鸢抬手回礼:“不敢当,众仙友谬赞。不过芷衣的确是百年难遇的可塑之才,任鸢这是借了弟子的光。”
“任宗主莫要谦虚,是你这位师傅教的好。”
任鸢道:“最后结果还未出,一切都看孩子们自己的造化,其他仙门不是也出了许多大才吗?但是无论这次大会结果如何,这些孩子都必将是未来的仙道栋梁。”
另一个掌门突然笑出声来。
众人望她。
“我看未必。孩子们根苗再好,也得看后天如何栽培。若是跟着任宗主这般正师,事事为人计,自然会堂堂正正,担起世间大任,可若是跟了邪道,怕是只能步入歧途,成为祸……”
一个害字还未出口,这个掌门忽然闭上嘴,掩面作罢。
任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瞧见身后的一抹绛红。
大家都心知肚明,方才发言的掌门是在影射谁。
影将离离她们只隔了数步,不远不近。
他似乎没有听到刚刚的话,因为他没有看她们,而是饶有兴致的望着水晶上的画面,寻找着自家爱徒莫笑寒的身影。
看来谨言慎行,无论是谁,在何场合都得遵循这几个字。
“你怎么搞的!这点事都做不好!”
一声喧哗引起全场注意。
只见一处席间,一个圆脸掌门正在训斥一个小厮。
桌上杯盏凌乱,掌门身上衣袍一角被酒水打湿,不过相比她头上,衣裳濡湿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一碟菜肴打翻倒扣在她头上,汤汤水水顺着发丝滴落,弄浑全身,整个人狼狈不堪。
小厮唯唯诺诺,小声赔着不是,头都要低到桌下去了。
他抓起腰间挂着的抹布准备上手替圆脸掌门擦拭,结果被一掌打开,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地,情急之中抓住桌布,本来想找个借力,结果摔得太狠,一下将桌布也扯掉,桌上东西全部掉落在身上,一片狼藉。
掌门身边的人急忙为自家掌门清理污秽。
周围已经围起了数人看热闹。
离得最近的王思如先一步过去,正准备怒斥地上的小厮,可一看到他的脸又成了哑口无言。
她回过头来拿眼神求助似的,望一眼任鸢,等待她来处理。
任鸢急忙走过去。
袁掌门气得身子乱抖:“这就是伦华天宗的待客之道吗?今日真是见识到了。”
“袁掌门,实在对不住,我们的人手脚犯懒,不是存心的。”
王思如嘴上赔着笑,心里骂着娘。
要说这位袁掌门,也是了不得,她坐镇的仙门,也是个大派,而且处处与伦华天宗竞争,是为数不多能与伦华天宗相提并论的几家之一。
在场这么仙门,怎么偏偏招惹到她呢?
“若是存心的那还了得?”袁掌门十分不悦,但还是大手一挥,不打算计较,“罢了罢了,还望仙师帮我寻个地方收拾收拾,换身衣裳。”
任鸢过来也跟着赔不是,接着差人带袁掌门去内室。
等到插曲结束,众人大部分都散开去。
小厮一人默默的收拾着残局,偶尔抬起手臂,拿还算干净的袖子抹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眼睛还是擦什么。
他与同龄人相比,背影显得过于单薄。
任鸢看着他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手掌轻轻抬起,似乎想要去触碰他,又像是准备俯身去帮他收拾,可最终只是抬抬手又放下了。
她什么也没有做,她什么也不能做。
“徐小凤,你先放下手中的活。”
听到任鸢喊他的徐小凤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跪在任鸢脚下。
“我知错,求宗主善心。”
任鸢皱起眉头,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小的无心之过,求宗主不要重罚。”
“我何时要罚你?我不过是想让你也先下去收拾一下。”
徐小凤仍是将头埋在地上,跪在任鸢脚边。
任鸢见他这样,皱起眉头,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甩袖子也走了。
她刚走两步,与影将离擦身而过。
影将离悄悄望了望任鸢离开的背影,又转过头来望了望趴在地上的徐小凤,玩味的捏起自己的发梢,眼中笑意难以捉摸。
他饮完手中的茶,慢悠悠的往门外走去,准备透透气。谁知,他刚行到走廊处,发现早已有人占地。
来人与他一样,异色长发如瀑。
二人的眼神在那一刻交汇。
堂内水晶仍时刻显示着试炼场上的情况。
实战试炼不设时间期限,直到最后一只妖祟被收服即为终止。收服不同等级的妖祟对应得到的分数不同,最终得分高且持有令牌者胜,若是当场诛除妖祟则取其灵丹为证。
本来是没有设置弟子间可互夺令牌的规则的,不知道从哪一届开始突然新增这一条,说是什么,可以借此考察弟子的品性。
可现在的叶知非才不管品性不品性,她无需在意这些,无论如何,她都会坐上自己应有的位置,那个为她而设的位置。
往年也不是没有弟子在实战里出现过意外,有人说是在令牌争夺中不幸身亡,也有的人说是被妖祟反杀。不过不论真相是什么,那个弟子都真实死去了。
叶知非想要的,正是复刻这样一个结果而已。
虽说水晶能够监测现场,可它也不是全能的,不能时时刻刻全方位的看到每一个弟子在何处做什么,其间的空隙不大,不过对于别有居心的人来说足够了。
今日是第三日,这三日内发生了许多事。
有的人主动结成联盟,共同平分分数,有的人选择独善其身,只身挑战试炼,有的人主攻等级低的小妖,靠数量取胜,有的人选择质量谋略,一只顶一堆。
叶知非不着急,她有恃无恐。
虽然她自小争强好胜,更何况这次对手还有楚芷衣,但除了获胜,她还有其他想做的事。
终于,在第三日,她有了机会。
楚芷衣跪倒在地,身上使不上力,只能苦苦支撑着斩情,才勉勉强强坚持住,没有倒下去。
她试图召起术法,可浑身上下却感受不到一点灵力运转。
“师姐,你怎么了?”叶知非装作关切的问道,语气中的假惺惺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她站在楚芷衣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眼中暗潮涌动。
“为何?”楚芷衣额头虚汗直冒。
叶知非走过去,一脚踢翻一旁刚刚被楚芷衣斩杀的妖祟尸体,划开它的脑袋,拿木棍翻搅着,自一片乱七八糟中挑出灵丹。
楚芷衣闻到传来的浊气有些反胃,干呕一声。
“师姐怎么还像凡人一样,这点气味都受不了吗?”
叶知非讥讽道,边说边拿出一块皮革包裹住妖祟灵丹,拿起来仔细端详。
“呀,师姐,你刚刚斩杀的这只妖祟可真厉害,它可是此批妖祟中等级最高的一只,它的血液有异样,怕是因为你沾了它的血,现在灵力尽失,变成凡人啦!”
楚芷衣感觉更虚弱了,只能无力的望着叶知非装模作样。
叶知非把灵丹收入自己的匣中:“师姐,你现在的体质不适合拿这个,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收下了。”
说完,叶知非又看了一眼妖祟尸体,心里感叹它比前两日自己看见它时又大了许多,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喂给它的“送仙散”的原因。
回去要跟苍术说说这个发现,他改良过后的“送仙散”不仅效力大增,还能滋养妖祟。
不过她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师姐,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啊,这样吧,你的好师妹我帮帮你,让你早点你休息。”
楚芷衣瞪她一眼:“不需要你的好意。”
“师姐,真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叶知非缓缓拔出剑来,眼中彻底带上疯狂,一步一步走向楚芷衣。
楚芷衣见状,咬牙艰难爬起,勉强站直。
“师姐,我取你令牌时,你可千万不要乱动,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碰到你的伤口。”
出击只在一瞬。
楚芷衣的惨叫响起。
叶知非的剑没入她肩膀一寸,轻轻扭动着。
“哎呀,手误。”叶知非将剑拔出来,“真是对不住。”
楚芷衣向后倒去,望着叶知非:“你!”
“怪就怪师姐自己不好,若是你没有拒绝昨晚林牧云的结盟请求,今日也不会独自一人来对付这只妖祟了。我路过偶遇,好心来帮师姐,结果师姐还不领情。”
说着叶知非又是一剑,不过楚芷衣就地翻滚半周,躲过她的攻击。
“亏我还以为你已转过心性,心中接纳过你。”楚芷衣慢慢爬起来,眼中除了愤怒,还有莫名的悲伤。
叶知非听到蹩脚笑话一样,只是挑挑眉,无情的收回剑,逼近楚芷衣。
楚芷衣一步一步,往后退避着,最终靠在一颗树下,再无可退。
“桂树下长眠,也不失为雅士。”叶知非挽起剑花,甩出剑气,直劈楚芷衣面门,煞那间便可取她的命。
楚芷衣抬起斩情,大喊出声,预备以肉身接下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