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山被人喊到警察局的时候,已是最后通牒到期的那天下午,当时他心中还有些许兴奋,寻摸着也许是威廉或者瓦利酋长的说情起到了作用,请他去警察局应该是商谈放人的事情。不过,有点意外的是,他走进警察局后,才发现其实是纯仔提出了想见他的要求,要跟他当面说点事情。
在警察局关了这么几天,纯仔的脸显得更加黑瘦,眼窝深凹进去,胡子也长了许多,头发更是蓬松散乱,看上去十分憔悴。林靖山不知道里面被拘押者的情况,看到纯仔这个疲惫的模样,便有些担心地问:“纯仔,受苦了,大家的身体状况怎么样?情绪还好吗?”
纯仔惨淡一笑说:“咳,跟我们当年在船上一样,又脏又乱,又累又乏,很绝望,很无望。”
“哎呀,看把你们折腾的,太受罪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找人跟他们说情,疏通关系,这回还以为是让我来谈放你们出来的事呢。”
纯仔摇摇头说:“林叔,说实话,我觉得真的没招了,不能太天真了,他们已经给了最后通牒,今天是最后一天。”
“啊!什么?最后一天,什么最后通牒?”林靖山听了大惊失色。
“唔,意思就是到今天为止,要是再没有人供出凶手,他们就会将我们这112个被抓的人统统判刑,判包庇罪,并且全部驱逐出岛。”
“天啊!这,这,这也太随便了吧!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华人?这得冤枉多少人啊!”
“是啊,林叔,我找你来,是想最后跟您说几句心里话。”
“哦,什么最后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靖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纯仔表情平静、语气沉重地说:“林叔,您是带我出来的人,我老爸当年也曾嘱托您照顾我,我很感谢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关照我、护着我,您在我心中,就是我的亲人。所以,我要告诉您一个想法。”
“纯仔,你不用客气,有什么事直说,我会帮你的。”
“好的!我慢慢说!”接下来,纯仔简单把他们面临的难题说了一遍,最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寻思来,寻思去,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大家,让大伙儿避免判刑,避免被遣送出岛。”
“哦,那你说说,是什么好办法?”
纯仔转头看看周边,轻声细语地说:“唉,其实这办法也很无奈,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就是,要供出一个救人的‘凶手’,满足警局的愿望。只要有了他,其他人就可以避开那些死路,走出警察局,回到家中。”
“嗬,我看你是在说胡话吧?凶手就是凶手,能指证出来就行,怎么还有救人的凶手呢?这简直是胡扯!”
纯仔苦笑了一下说:“林叔,我可没说胡话,我也知道真正的凶手只有一个,可能就在我们那些人中间。眼下他不愿站出来承认,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他怕死,怕家里没人照顾,怕家产没法经营,怕自己引起两堂仇视,也还有可能是,他不能确信自己打死了人。总而言之吧,这个真的凶手肯定交不出来。”
“那真凶手不站出来,却要找出个救人的凶手,你讲得我都有些糊涂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这么说吧,我的意思是,现在到了关公显灵、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时候。”
“哎呀,纯仔,你在做梦吧?关公显灵,我当然信,可惜这辈子一直都没有看到。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这时,林靖山猛然看到,纯仔的眼睛变得清澈明亮,眼眸中绽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璀璨光芒。他心想,以前的那个懵懂少年,如今真的长大成熟,成了一个洞明世事、敢担责任的男子了。
纯仔虔诚地说:“林叔,您说做梦也没错,昨晚我就真的梦见了关公。我们打小都崇拜关公关老爷,觉得他讲义气、忠诚、慷慨,关老爷的精神就是‘忠义’二字,这也是我们信义堂的灵魂。我们信义堂的准则不就是守信行义、和衷共济吗?我觉得,现在咱们面临的问题,不仅是死了一个裘阿二,其实,它直接关系到我们被拘押在这里的112名华人的生死前程,更影响到信义堂、五行堂两堂的兴衰存亡。在这个大家有难的生死关头,要是有一个人挺身而出,牺牲自己的生命,那就能换取100多人的光明前途,也能使两堂华人之间避免一场惨烈的堂斗。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舍掉小我成全大我,就能完全兑现‘守信行义’的堂规,那一定会感动佛祖和关老爷,会真的让人相信关公显灵。在这以后,我相信真正的凶手即使不主动站出来,那也会幡然醒悟,承认错误,不然的话,他的内心会受到鞭挞和折磨,让他永世不安。”
“纯仔啊,我看你是真病了,发烧说胡话吧?你想想,天底下会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顶替别人,舍身成仁?”
“林叔,我相信有,肯定有!这些年大家信任咱们信义堂,就是笃信关公的精神,相信我们信义堂有那种深明大义、见义勇为的人。”
“好吧,你一定说有,那当然好,我也相信。那这人真是舍生取义的好汉了。”
纯仔长舒了一口气说:“是啊,林叔,我们当初建信义堂是为了啥呢?不单单只是为了大家有个烧香许愿的地方,而是要让咱们华人不忘关公的信义,学会讲义气、守信用、顾全大局啊。”
“嗯,话是这么说,可这也不是一般的守信行义呀,是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那个义字的啊!”
“是啊,是啊,以前我读过孟子的一段话,不是太懂,他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一下想了起来,居然完全明白了。人们在都有很多选择的时候,什么事都好说,信啊、义啊可能都不那么重要。可要是在没有选择或者只能二选一的时候,那才知道信义的价值了。”
林靖山若有所思地说:“嗯,纯仔,我知道你是读过书的,比我明白道理。你刚才念的那段话,我也没听太明白,不过,大致知道就是在鱼和熊掌之间选择比较难。我想说的是,这些被关在班房里的人,每个人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各种牵挂,哪个舍得为大家抛弃自己的生命啊?”
纯仔满脸平和、坚定地说:“唔,这个您就别多操心了,林叔。我想明白了,叫您过来呢,也是给您留个话,我自己这些年还赚了一些银两,存在我家的瓦罐中,您把它们取出来,给辛那他们那批出海採贝的人,换取的那些黑蝶贝可以留在信义堂,做成工艺品也行,作为装饰用也行。这些年,我跟着您学到了很多东西,受益匪浅,最大的收益就是领悟了关公的信义精神。”
“啊,纯仔,你这是要……”林靖山这时才似乎明白过来,猜出纯仔要做什么,他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思绪有些紊乱不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纯仔有些情深意长地说:“林叔,我是你带出来的,我要帮你做事。我也是信义堂的人,要为信义堂的兄弟们争个脸。再说啦,你也看到,我这个人一直无牵无挂,小老百姓一个,做不了什么大事,能让被拘押在这里的一百多乡亲平安走出班房,回家团聚,安心度日,不会被驱逐出岛,也能让信义堂和五行堂的两堂兄弟从此和平相处,不再仇视,还能让这里的老外不再看不起我们华人,让信义堂和关公的精神发扬光大,我觉得,这就值了!再有,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要是救了一百多人,那得胜过造多少级浮屠啊!”
听到这里,林靖山一下伸出双手紧紧把纯仔的手握在一起,眼里老泪纵横,哽咽道:“纯仔啊,纯仔,我的好老弟,别说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了,我是舍不得你啊,真舍不得,真不忍心你这样啊!”
纯仔最后坚定地说道:“林叔,这么大个事,总得有个解决的方法,不能没完没了。我是担心夜长梦多,还不如索性来个痛快,干脆了结,这样万事大吉。您就别伤心了,感谢您这么长时间来一直关照小弟,请受小弟一拜!”
他站起身,然后双膝下跪,双手合抱行礼,接着弯腰低头,以头磕地,继而起身与林靖山深情对望了一眼,轻声说道:“林叔,就这样吧,我走了!”
林靖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喊了声“纯仔”,就凝噎无语。看着纯仔毅然决然转身而去,他忍不住涕泪交零,掩袖而泣,心绪久久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