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不大的木机帆船缓缓向东南方向行驶,像一片孤零零的树叶飘荡在起伏的波浪中。
海上行船,船员们开始一两天还有些新鲜劲,接下来每天其实都很无聊,看看周边,前也海水,后也海水,左也海水,右也海水,抬头看天,还是跟海一样空阔无际。
上船后,林靖山与大家慢慢闲聊,才发现自己在这群劳工中年龄居长,是名副其实的老大。按照习惯,大家就论年龄开始排行,这能耍几手拳脚的林靖山自然成了大哥,人称“林叔”或者“林大哥”。那个脸膛黝黑、身材壮实的莫佬伍是厨子出身,做得一手好菜,他成了二哥,大家还开玩笑地用谐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黑老虎”或“莫老虎”。清瘦精明的尤福天原本是个菜农,平时总是一根烟袋锅不离手,每天“吧嗒、吧嗒”,自得其乐,他排名第三,自然成了三哥,大家笑称他为“老鱿鱼”或者“阿福”。纯仔是这群人中的小老弟,不用说排在最后,大伙儿一个个“纯仔、纯仔”地叫着,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大名沈秀纯。
纯仔继续缠着林靖山要拜师练拳,林靖山拗不过他,看看在船上也实在无聊,觉得教教功夫也不错,就答应了纯仔。另外还有十几个小伙子一看居然有这等好事,也嚷嚷着也要跟着学,林靖山寻思教一个是教,教十几个也是教,不妨就全给收了吧!不过他想,也不能完全白教,不然这些小子有可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得不扎实。
林靖山便对他们说:“那这样吧,真想学的话,你们都算是欠了我学费的,回头到南美开始赚钱后,你们得一个个补回给我,按天算吧,每教一天一文钱,你们看怎么样?”
纯仔不管不顾,张口就说:“没问题,林叔,你说多少就多少,把真本事教给我们就行。”其他人也私下议论了几句,最后也都表示没问题。
林靖山笑了笑,把纯仔喊过来说:“纯仔,给你个任务,你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来,以后每天谁来学了,就记个数,我以后就凭你这个记录算钱。”
“好的,包在我身上了!”纯仔拍了拍胸脯,又问:“那怎么拜师,哪有香烧啊?”
还甭说,三哥尤福天就带了几把熏香,他慷慨地贡献出来一把,让纯仔等人在船尾分列排开,手持燃香齐齐向林靖山下跪磕头,算是拜了师傅。这当口,桑托斯和卡洛斯恰好看到这一幕,好生新奇,得知是拜师仪式,禁不住啧啧称羡。
林靖山一开始对这帮弟子们要求不多,主要是站桩、踢腿,练体能。好家伙,这船上站桩可是苦了纯仔等人,本来船就摇摇晃晃,他们又刚开始练,哪里站得稳当,往往都是稍微站一会儿,便一个个东倒西歪,踉踉跄跄,或者干脆直愣愣摔倒在甲板上。
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帆船先经过菲律宾的三宝颜,又经过马鲁古海峡,就忽地遭遇一阵飓风,“噼里啪啦”风浪陡起,这船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落入谷底,颠得所有人胃里都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浑身酸软,无力行走。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苦日子好像没有尽头,船仿佛在地狱中漂泊。
这么一折腾,徒弟们也练不下去了,林靖山眼看风浪太大,就不再强求大伙儿每天练功。
终于,好不容易风浪过去了,船儿进入了浩瀚无垠的太平洋中。
林靖山虽说也出过海,但却从来没有在海上漂过这么长时间。纯仔一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但两三天下来就腻烦了,每天除了干活、练功之外,不是跟那些同行的船员一起东拉西扯,胡吹海侃,瞎聊一通,就是躺在船板上晒晒太阳,看看海鸟和云朵。
太平洋上波涛汹湧,时雨时晴,船员们身上的衣服也是一会儿干,一会儿湿,热起来恨不得都脱光了,风一刮起来,又想多穿一点,无奈湿衣服穿在身上,越吹越冷。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他们在大洋上日复一日地飘泊着,却不知道哪阵飓风把船吹离了航线。本来在这之前,他们会沿途找预定好的地方靠岸,补充食物和淡水,但现在20多天过去了,依然不知所向,船上的淡水用尽了,存留的食物也吃光了,无奈之下,大家只好靠接雨水和捕鱼维持生命。
那几个老外远航经验丰富,带的酒倒是富富有余,大副卡洛斯喝多了酒后,中文似乎说得更溜一点。他对那些华人劳工扯着嗓子说:“嘿,伙计们,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船被飓风吹跑了偏,漂在大洋中都好几天了,没找到补给的地方,淡水、食品都用完了,酒还有点,什么时候能够靠岸,只有老天知道。现在嘛,大家只能祈祷上帝,喝雨水,吃生鱼了。来吧,伙计们,把这块帆布,还有桶,拿去放到甲板上接雨水,等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们再下网,好好捞点吃的。”
虽然船上的中国劳工都是壮实的小伙子,可一个个也被这风吹浪打、日晒雨淋折腾得面黄肌瘦、苦不堪言,其中有几个因为一路呕吐,多日不思饮食,已经有气无力了。还有三四个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感冒受风,有点病病歪歪,疲软无力,躺在甲板上不能动弹。其他人都光着背膀,挽着裤腿,把长长的辫子或缠在脖子上,或扎在头上。他们有的拖泥带水地去摆弄沉重的帆布,有的懒懒洋洋地搬运着盆盆罐罐。
空旷辽阔的太平洋海面上,载着几十个人的船只仍在毫无定向地飘荡着,巨大的风浪不时冲上甲板,将人浇得透湿,如落汤鸡一般。
那段时间,林靖山顾不上教功夫了,他对那几位生病的伙伴说:“你们几个都回仓里休息吧,上面的活我们干就行了。”
转头他又看到纯仔,便伸手摸摸他的头说:“纯仔,我看你也两天不吃不喝了,没生病吧?好歹总要吃点,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啊!”
纯仔有气无力地说:“林叔,我吃了比不吃还难受,等我饿透了再说!”
到了开餐的当口,卡洛斯走过来嚷嚷说:“嘿,伙计们,现在淡水靠天,剩下的也不多了,大伙儿都省着点吧,能少喝就少喝,别弄到最后大家只能喝尿啦!你,小混蛋,过来!”他冲着纯仔招了招手,说:“对,就是你,小混蛋,你来帮我管水,每人一天三次,每次只能这么小半杯,明白吗?”
纯仔白了卡洛斯一眼,硬撑着晃晃悠悠走过来,接过卡洛斯给的杯子和水瓢,当起了管水的监工。
这连续几天的伙食几乎都是水煮鱼,一大锅,每人盛一碗。尤福天用烟袋锅敲敲碗说:“嘿,这鱼倒是鲜嫩,可惜缺油少盐,天天吃,嘴里腥臭得要死,这胃也真受不了啊。”
莫佬伍憨笑着说:“靠海出海的人,还怕吃鱼?天天吃海味,有福都受不了啦?还是慢慢享受吧,来日方长。船到不了岸,我们就慢慢吃吧,有鱼有肉的日子美着呢!”说着,他又夸张地夹起一块鱼肉,大口吃了起来。
尤福天皱着眉头,满脸愁苦地说:“主要就是腻,我这人不喜欢老吃那几样,喜欢变着法子吃。你看,这天又热,水又少,吃多了这些鱼更口渴,还腥气熏天,真是烦死人了!”
莫佬伍嘿嘿一乐说:“嫌腻?变着法子吃?那还不容易,生吃啊!还有,你可别说腥,我们出海打鱼的人,还怕腥气么?”
林靖山说:“是啊,兄弟们,那些老外不都生吃吗?他们吃得,我们也吃得啊!大伙儿还是得撑起精神,要硬撑着。有鱼吃,只要饿不死,咱们就能熬过去。”
尤福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要不是没办法,谁会吃生鱼啊。老虎啊,别忘了,我可是种菜的,喜欢菜园子香,就烦这鱼腥臭。”
莫佬伍摆摆手说:“别说得那么委屈,忍得一时苦,能成一世功,我们海边的人生吃海鲜的人也不少啊,不照样活蹦乱跳嘛!”
尤福天没好气地怼他说:“那能一样吗?我们在家好歹还有点佐料,什么酱油啊盐啊,葱姜蒜啊,这里有啥?生吃,都他娘的跟野人一样吃啊,满嘴腥臭不说,嚼着生肉,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林靖山笑着打圆场说:“唉,行了行了,兄弟们,都别说了,再坚持些日子,等我们上了陆地,好好做点吃的,把这船上吃的亏补回来。来,来,吃完了的,咱们去看看那几个生病的兄弟怎么样了!”
林靖山与几个人一起走进船舱,仓内又阴暗,又潮湿,还闷气,他们看到五个病怏怏的伙计横七竖八躺在地铺上,一个个或唉声叹气,或哼哼唧唧,或无声无息。
纯仔喊道:“大哥几位来看你们来了,你们有啥说啥吧!”
一位气息奄奄的伙计一边抽泣,一边嘶哑着嗓子说:“唉,想不到,病得我好难受,怕是要死在这大洋上了。真想见我老妈一面呀!老妈啊!儿子不孝,没赚到钱不说,连南美都没看见,不能孝敬您了。我要死在这里,人都回不了家啦。妈啊!”说完,他呜呜咽咽哭起来,撕心裂肺。林靖山等几人围拢过去,有人也暗暗流下了眼泪,不知如何安慰为好。
林靖山坐下来,摸摸那位哭泣的伙计说:“别伤心,不要紧的,兄弟,再坚持撑上几天,别想不开,咱们很快就会靠岸的。你们年纪轻轻,没那么容易死,你老妈等着你回去呢!”
纯仔摇摇晃晃走过来,拿着他分到的那杯雨水,送到那位伙计嘴边说:“哥,你喝点水吧,没事,会好起来的。”
莫佬伍和尤福天也安慰说:“是啊,都是男人,这点病算什么,咬咬牙就能顶过来的!”
另一个病人说:“林大哥,我也想硬撑着等船到岸,这牙都快咬碎了。不过,看到你们,我心里倒是踏实多了!”
林靖山好言相劝说:“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乱想啦,先喝点水,尽量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尽管这些伙计尽心关照,好生安慰,但几天后,还是有两名病重的伙计,因为热病无药医治,连饥带饿,在船上咽了最后一口气。一时众人哀嚎不已,痛不欲生,不知死神在哪里向谁招手。按照海上远航的惯例,西班牙船长桑托斯出面为他们操办了海葬。船员们用海水将这两位死者洗净后,用白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将他们分别放在木板上。桑托斯、卡洛斯等人站在甲板上,叽里咕噜念了一番祈祷、保佑的话,用手在胸口画了画十字,然后示意林靖山等人把木板抬起来,将一头慢慢斜举到高处,让死者“哧溜”一下像条石一样滑入大海。其他的伙计们一个个都跪在甲板上,低头伤心、哭泣,为这两位同伴送行。
桑托斯船长满脸哀伤,嘶哑着嗓子对大家说了几句。卡洛斯在一旁翻译说:“刚才,桑托斯船长说,各位,我对两位朋友不幸病故,表示深切哀悼。我祈求上帝保佑他们,为他们祈祷!愿大海的洋流将他们的灵魂带回故乡。”
林靖山拱拱手说:“非常非常感谢桑托斯船长的关照,希望你们的祈祷,能让他们灵魂在大海中安息,魂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