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纯仔还是按照约定来到林靖山家,与波利娜见面,教她学习汉语。
波利娜不知纯仔赶上了伤心事,照样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说说笑笑。纯仔心情沉重,内心苦痛,实在笑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波利娜看出纯仔表情凝重,不苟言笑,就关切地问道:“纯哥,你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吗?”
纯仔摇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眼睛里泛出一丝泪光。
林靖山的妻子见状,示意波利娜过去,悄悄对她耳语了几句。波利娜恍然大悟,走到纯仔身边,轻轻对他说:“纯哥,原谅我不知情啊!现在你就陪我到海边走一走,散散心好吗?”
纯仔抹了抹眼睛,“嗯哦”了一声。
他们起身离开林家,慢慢走到附近的海边。眼前,海水不断冲击着海岸,溅起片片浪花,海风轻轻吹拂过来,带着热带的暖燠,温热中夹杂着一丝凉意。
沈秀纯有些歉意地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心情不好,实在没心思。”
波利娜善解人意,柔声说:“没关系,我知道了!你父亲去世,这事确实很让人难过,谁都一样,不过呢,其实,你也不妨想开一点,我们波利尼西亚人往往没觉得死亡有太多痛苦,人走了,就像一个人出海去了,很久没有回来,可能回不来了,我们觉得,只是他出海的时间有点长,也许不能等到他回来。”
沈秀纯陷入了沉思之中:“哦?这……”
波利娜安慰他说:“纯哥,你别想那么多,我今天在你身边,其实你更看重我为好,今晚上就好好陪陪我吧!”
“可是,我也担心影响你的情绪,更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发发呆!”
“这样不好吧!你不知道,在我们波利尼西亚人看来,越是痛苦、难过的时候,越要跟别人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闹一闹,狂欢一下,这样心情就彻底好了,烦恼自然也就没有了。”
“那是你们啊,可在我们看来,这样是不合道德的,是不讲良心的。碰上亲人走了这种事,自然就应该哀伤啊!”
波利娜微微一笑说:“唉,这可真叫我难以理解你们华人的心理。亲人走了,确实谁都难过,可一定要让痛苦流露到脸上吗?难道就不能欢快一点,跳着舞、唱着歌送他们走吗?要相信他们去了另一个快乐的世界,会比我们这里更好。”
“嗯,话是这么说吧,我们老家倒也有‘喜丧’之说,一般是讲人活到比较老的时候无疾而终,那是可以敲锣打鼓的。”
“那不就行了呗?我想,你父亲走的时候年龄也挺大了吧?就当你父亲是这样无忧无虑走的多好,你就没那么难过了。来,来,让我抱抱你吧,给你安慰一下。”
纯仔稍稍有些吃惊,他多次见过波利尼西亚人用拥抱的方式安慰他人,但听到波利娜说出这个要求,他还是觉得有些过于直接、坦率,不好接受。“这样,好吗?”他犹豫地说。
“那有什么不好?我们都是这样安慰人的!”波利娜微笑着,并张开了圆润、温热的双手。
纯仔有些恍惚、有些怔怔地站着,不知是自己向前,还是波丽娜贴了过来,他茫然地任自己接受波利娜的拥抱,波利娜非常自然地用双手搂住纯仔的肩膀,让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一刹那间,纯仔心头一暖,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接近女人了,从阿瑚之后就没有拥抱过女性。他默默地感受着波利娜身体的柔软和温度,感觉自己的心跳“砰砰”加快,脸颊有些发热,手有些颤抖。那一会儿,就像大热天喝了一碗凉茶,他真的不再感觉痛苦和哀伤,冥冥中他觉得波利娜就像一个女神,用一种神奇、隐秘的力量,将他从哀痛的深渊中拉了出来,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平和与愉悦。
那几年,莫佬伍通过经营餐厅赚了不少钱,有了钱,他早就动了回老家去看看的心。这次他特意花了点钱,趁请桑托斯船长等人吃饭时,偷偷跟桑托斯谈好,准备搭乘他的船回广州。桑托斯一看有钱赚,又能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就痛快地答应了。临行前,莫佬伍在家中收拾好行李,对妻子阿露娜说:“这回啊,要不是咱们这两个小不点需要你看管,我真想带你们一起回老家看看。”
阿露娜体谅地说:“哎呀,虎哥,你就放心回去吧!我知道,这俩孩子还小,餐厅也需要有人照看,不能搁在这里撂荒啊!我们不能跟你一块回去,是有些遗憾,不过以后还有机会。我只是觉得乘那条西班牙船来回得大半年,时间有点长,你自己一路可得小心,注意安全啊。”
“唉,这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要是不坐桑托斯的船,就得先想办法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从那里找地方换轮船,再回广州,那样绕得更远,船期还不定,费时就更长了。桑托斯这艘圣萨尼亚号好就好在直接到广州,在大洋中虽然走得不快,但也还算平稳。看着来回大半年,其实这也算是快的了。阿露娜,我也希望早一天回到你和孩子身边。”
阿露娜抹着眼泪说:“路途遥远,风险重重,我和孩子们都舍不得你啊!”
莫佬伍安慰她说:“阿露娜,别想太多,有老天爷保佑,我会安全返回塔希提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别耽误了登船。”
“好了,好了!你放心,耽误不了你!”阿露娜轻轻点点头,暗自叹了一口气。
莫佬伍微笑着说:“你放宽心就好了,家里要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就找林哥他们。你只管把俩孩子和家管好就行了,那餐馆的事,我都托付给廖龙了,他会替咱管好的。”
第二天,天气阴沉,云雾弥蒙,凉风嗖嗖,林靖山带着好几个人前去码头,送莫佬伍坐上那艘圣萨尼亚号船。
桑托斯船长走到船舷边,挥手向熟悉的华工们打招呼、问好。
临别前,林靖山语重心长地对莫佬伍说:“老虎啊,你可是我们这些人中第一个回老家探亲的,可得帮我们好好探望一下家人,能去看的尽量去看看,最好一家不落,包括死去的兄弟家。你给他们带去我们的问候,到时也把他们的消息带回来。”
莫佬伍拍着胸脯说:“林哥,你就一万个放心吧,我会好好去看望他们的,让他们知道这边的情况,知道兄弟们生活得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一路小心,路上平安啊!”林靖山拍拍莫佬伍的肩膀,两人拥抱在一起,静默了一会儿。
阿露娜流着眼泪,带着两个孩子站在一旁。孩子们齐齐叫道:“爸爸,爸爸,早点回来,我们想你哦!”
阿露娜也抽泣地说:“老虎,路上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啊!”
莫佬伍心里有些难受,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笑着说:“我这回去是好事啊,哭什么哭哦!”他轻轻搂了搂妻子,又亲了亲两个孩子,然后走上了舷梯。
这时,纯仔从人群中跑出来,拿了一包东西送给莫佬伍说:“老虎哥,麻烦你回去找一下我老爸的坟,把这个供奉在上面,帮我烧几支香,请他老人家安息。”
“好的,好的,纯仔,你放心!”
纯仔走下舷梯,回头看着莫佬伍上了船,舷梯被慢慢拉开,铁锚从水中“哗啦啦”地吊起。众人挥着手,与莫佬伍依依惜别。
圣萨尼亚号鸣着笛离开码头,渐渐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眼看岸上人们的身影成了米粒大小,莫佬伍才回到船舱,心绪不平,眼角有些湿润。他随意打开纯仔送给他的那个小包,发现里面包着的是几个漂亮的黑蝶贝。
莫佬伍知道黑蝶贝与黑珍珠的珍贵,只是不知道纯仔很久没有出海捕捞了,怎么会搜集到黑蝶贝的。其实他没想到,前一天晚上,纯仔与波利娜分开后,又跑回海边,独自在月夜下划着独木舟,找到以前潜水采贝的地方,一猛子深潜下去,在黑魆魆的深海中采集了好些黑蝶贝。
深深的海洋,溶化、荡涤了纯仔的忧伤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