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珠江口,江水奔流而来,翻腾着汇入扇叶般敞开的海湾中。
江面与海面的交融几乎看不出来,只是感觉原本狭窄的江面突然一下弥散开来,眼前一片汪洋,望不到头。大大小小的船只在入海口穿梭来往,有的风帆高挂,有的桅杆矗立,有的划桨摇橹。白色的海鸟在船舷边上下翻飞,鸣叫着、扑闪着、滑翔着,奋力追逐船尾卷起的滔滔海浪。
这天,一艘不算太大的木制机帆船缓慢地离开入海口湾的港口,从百十条船只间穿行而过,看似跟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远远看去,好些个留着大辫子的男人和几名黄头发、白皮肤的洋人混杂在这艘船上,或许是唯一让人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不过,那个年头,不时有“鬼佬”进出港湾,当地人倒有些见怪不怪了。
这艘船的船尾站着一个短打扮的男人,身高约摸1米75上下,他默默望着渐渐远离的海岸,听任海风吹拂着发梢,心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他叫林靖山,这年不过28岁,乍一看似乎有些显老,看上去大约40岁的模样。这是个汉子气十足的小伙子,长得脸宽眼大,鼻挺嘴厚,身型挺拔,体型健壮,肤色黝黑,皮糙肉厚,手上老茧发硬,满脸皱褶明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这次,他随着38个老乡与4名“鬼佬”一起乘船出海,去往一个遥远未知的地方,他的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和这些老乡未来的命运如何。
这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一年的夏天,农历辛丑年,公元1841年。
此前一年,威风凛凛的英国人开着舰艇杀到了珠江口外,督理两广的林则徐、邓廷桢被朝廷摘了官帽。年初,清军与英军在虎门、沙角拉开架势打了一仗,结果英国人趁机占领了香港岛。紧接着,英军乘势攻破大虎山等炮台,沿着珠江上行,逼近广州,轮番炮击广州城,一下占领了广州附近的要地。
作为一介草民,林靖山并没有先知先觉,根本不知道这一年是大清厄运的开始,也不知道这是庞大的帝国衰落的发端。不过作为广州的居民,他倒是已经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这年初夏,一伙英国人闯入广州北郊的三元里村,他们肆无忌惮地抢东西、挖坟墓、奸**女,一下惹得三元里老老少少暗怨丛生,火气冲天,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是谁先招呼,先动手,“呼啦啦”便引得周边上百个乡村的老百姓也聚拢过来,嘶吼、喊叫着一起围追阻击英军。到底是人多势众,气粗胆壮,平时许多不敢惹事的人也都吆喝着跳了出来。林靖山正处血气方刚的年龄,平时又练了几手拳脚,洪家拳耍得虎虎生风。他自然也看不过鬼佬欺负父老乡亲,当下同样血脉贲张,冲劲十足,便无所顾忌地跟着当地士绅林福祥率领的水勇一起去打鬼佬。那当口恰逢雨季,暴雨滂沱,劈头盖脸,英军拿的火枪受了潮,变成了烧火棍,根本派不上用场,加之天气潮热,瘴气缭绕,同时又看到乌泱乌泱、气势汹汹、多如牛毛的民众从四面八方围堵过来,好些鬼佬本来就体力不支,身体不适,加上恐惧不安、心神不定,居然当场昏倒在地不少。
这番激烈、火爆的冲突闹了不过几天后,林福祥等人忽然受到上面官家的胁迫和警告,无奈只好偷偷摸摸躲了回去。这一下群龙无首,其他人也偃旗息鼓,林靖山心眼灵活,也觉得势头不对,便打消了冒冒失失出面逞英雄的念头,悄没声息地躲回到家中。
三元里这番冲突悄然平息后,眼见一些主事人受到官方追查、法办,林靖山也听说官家在查找参与闹事的人,便感到势头不对,暗地里想找个出路,躲避灾祸。也算是凑巧,这天,他在一家茶馆吃早茶时,听闻一旁有人透露有几个洋人想雇一些华人去南美做劳工,一次就要签约八年。他灵机一动,眼珠一转,觉着是个机会,便上前打探清情况。之后,他又辗转反复琢磨了好几天,还私下找几个亲朋好友偷偷商议了一下。有人觉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机会难得;有人却说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熬那么多年太不值当;也有人说世道太乱,出去避避风头也是好事,要是在外面发了财,就干脆扎根在外,亲戚朋友说不准还都会顺势投靠过去。
林靖山暗自琢磨,自己这前脚刚跟洋人厮打了一番,后脚又要跟着洋人出去赚钱,别人还不得骂自己“阴阳脸”、“两张皮”?不过,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脸面了,还是求生逃命要紧,要去撞撞大运,冒冒险。这样,他回到上次吃早茶的地方,打听到那个老外招人的处所,就自个儿寻摸了过去。
当时的大清官府一直采取禁海政策,明令禁止民众出洋谋生,所以老外招工也不敢明目张胆,都是找个当地“牙商”,也就是现在说的中介暗地里进行。那招人的地方在海边的一条小商街上,道路上铺着青石板,店面都是当街敞开的,门口搭着长长的凉棚,遮挡炎炎烈日和不定时刮来的风雨。林靖山走到那里时,还没弄清东南西北,就被一个疾速跑过来的少年冲撞了一下,他稀里糊涂还没搞明白什么情况,就看几个人“呼啦啦”追赶过去,咋咋唬唬喊道:“抓住那小子,抓住那小子,给我拦住他,别让他跑了!”
那些一旁行走、逛街的人也忙站住脚,不明就里,一个个扭过身子看热闹。林靖山定睛看去,那少年穿得单薄、破旧,头发蓬乱,身材细瘦,个子不高,他左穿右跳,上窜下跑,像猫一样灵活、轻巧。街旁的人都是刚刚反应过来,他就一阵风似地“呼啦”过去了。不一会儿,估计是前面有人过来拦堵他,那少年又反过来朝这边跑,这边的人想去抓他,他东躲西闪,撇过一两人,箭一般向林靖山这头冲了过来。
林靖山是练过功夫的人,身手了得,只见他稍稍使了个绊,一手快速伸出抓住那少年的一只胳膊,那孩子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喘着粗气“嗷嗷”乱叫。这一下,那伙追的人都团团围了过来,林靖山扭住那少年,看他也不过十二、三岁模样,黑瘦黑瘦,脸上颧骨凸起,眼睛不大,眼窝深陷,身上感觉只有皮没有肉。林靖山先向那些围上来的人摆了一下手,咧嘴带笑,有些好奇地问:“别乱来,别乱来,到底什么事?这孩子闯什么祸了?”
一个胖大妈瞪圆了眼睛、喷着唾沫,气急败坏地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这烂仔简直搅了我们的好事!”接着,其他几个人“鸡一嘴鸭一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原来,那家人刚生孩子不久,邀请了诸多亲朋好友来办宴席庆贺,喝“满月酒”。不用说,这是个喜庆场面,众人进来后,先送红包、礼物,然后到香炉前烧香叩拜,当女主人抱着孩子出来时,不知什么人突然向香炉里扔了几颗爆竹,“砰砰砰”一下炸开了,顿时烟灰四起,人群骚乱,女主人吓得两手一哆嗦,孩子重重滚落到地上,跌得“哇哇”大哭,好在孩子裹在襁褓中,也没有磕到脑壳,不过大人、孩子都受了惊吓。混乱之中,就听有人高喊道:“是那个烂仔,快给我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这时,那少年就飞跑出来,被几个人紧跟在后面,穷追不舍。
林靖山听明了情况后,严厉地问那少年:“你老实说,那炮仗是你放的吗?”
少年吓得脸上失去了血色,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是去看热闹的。”
“那你瞎跑个什么鬼?你说实话,没干还瞎跑?”
“我,我是害怕的,以为出什么大事了,以为大家跟我一样都在跑。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你家里人在哪里?”
“我,我叫纯仔,我是沈瞎子家的,就是妈祖庙边那家人。”
这时,人群里有人说:“我认得他,纯仔,是叫纯仔,大名沈秀纯。他爹是个瞎子,在妈祖庙那边给人算命。”
另外有人回应说:“嗯,嗯,我看好像是追错了,估计是另外两个胖小子搞的鬼。”
胖大妈气哼哼地说:“哼,我看你个烂仔也是跑不了,等我回去搞清白了,要真是你干的,再找你算账不迟!你爹可真是瞎了眼,生了你这么个鬼粒子。”说完,胖大妈转身说去找那两个胖小子,那几个追的人便一窝蜂散去,围观的人也跟着走开。
林靖山笑了笑对纯仔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明不白的,差点给别人背锅了吧!”
纯仔吐了一下舌头,懂事地鞠了一躬说:“谢谢叔叔帮了我!我也没想到会惹到他们哦。”
林靖山顺便问道:“嗯,好吧,不管他们了,我问你个事,你知道这里有个洋人招工的地方吗?”
“洋人?有啊,有啊,也就在妈祖庙那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好的,那你带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