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败逐渐觉得:身不由己。
到底是自己占据了燕然的身体?还是燕然侵蚀了他的灵魂?穿越之初,他的确很受享他人的逢迎示好,肆无忌惮地偷闲取乐。可是日子久了,便也习以为常。反倒是燕然的意识如同阴魂不散的呓语,时常在耳畔围绕。他的孤寂、叛逆、不通世俗,把李败的满腔热血,都快凉成冰了。
后来,张诗妍也就数学科考的事,劝过燕然。
那时离恩科开考已经不远了。
“燕然,你看看这道题怎么做?”张诗妍在座位上正刷着题,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陈若丹的声音。这个世界云波诡谲,怪相环生,既有现代教育和工业文明,又保留了许多古时的历法、地名和称谓,李败待了一些时日,还是经常摸不着头脑。
陈若丹本坐在课室的第一排,为了问这道数学题,她绕过了整间课室,来到了燕然的座位旁。
“选C!”李败抬头一瞟,就已得出了答案。
“为什么会选C?我算了几次都算不到这个结果呢。”
“不知道。”虽然听上去很敷衍,但李败是真的不知道。听着自己冰冷的语气,女神一定很伤心吧?李败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可燕然的意识始终挥之不去:“她们喜欢的不过是我的身体,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就算她喜欢的是你,就不能对她稍热情些?”
“你应该对真正喜欢你的人的热情。”
李败又扇了他一巴掌,当然还是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众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诧异地看着这个奇异少年,一如既往地不解他的惊人之举。
“若丹,你过来,我来给你讲。“张诗妍回过头来说,她长发如瀑,遮住了半张脸,好似琵琶遮面,更添风情。
不消一会儿,便听到陈若丹道:“噢,我懂了!诗妍你真是太厉害了!”
李败低头埋在课桌边,看着“桃谷六仙”插腔打诨,颇觉有趣。忽而脑海中闪现出一条语音留言,他点开一看:未折解语花,奈何卷帘风。属性成长自见也。
“解语花?卷帘风?”吴恕疑惑地读出了声。
“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张诗妍侧首望向他。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陈若丹接道,两人都以为李败所说,是两首宋词的词牌名。
张诗妍突然问他:“燕然,你今后学文还是学武?”
天啊,顽石僧这是做了何等修改!现实世界中的文理分科,在这个时空下变成了文武分类。而所谓文科,也和现实定义有所不同。无论是文理医工,还是农学艺术,还是属于文科;只有拳脚兵器,调息吐纳,内功修炼才算得上武科。只是任凭顽石僧法力通天,引为显学的武术也位列末端,地位比起现实中的文科还逊一筹。
张诗妍的主动攀谈,让李败受宠若惊。他正想好好欣赏一番校花的美貌,可脖子好像被什么力量生生按住,僵硬地丝毫也抬不起来,只得颤颤惊惊地说:“你……你呢?”
“学文的路会宽广许多,这次市府的数学竞赛你也拿了名次。只要脚踏实地,夯实基础,一定会在仕途上有一番作为。”
李败猛一抬头,看到张诗妍郑重地注视着自己,目中隐约有几分情意。想告诉她市府这次竞赛他能混个三等奖,只是因为选择题多,到了省级竞赛自己肯定没戏,更别说恩科考了。但怎料话一脱口,就成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庸庸之辈,碌碌之徒,说了也不会懂”等辩驳顶撞之语,惊得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张诗妍一时语塞,思量半刻,说:“不管哪一条路,认真学习,踏踏实实地打好基础总是要的吧?燕然,你这么聪明,却整天沉迷武功这等微末之术,能有什么出息?”
这话实在有些过了,张诗妍说完也觉自己出言不当。只是覆水难收,一时耳根都红了。李败的自尊心早就碎过一地,可自有了“燕然”这副皮囊之后,再也无人敢如此教训他,倒是对这番逆耳忠言不由地感怀。
“你只要好好努力,到时候肯定能够考上圣都的大学!“张诗妍急中生智,连忙补救道。
“考去圣都,又有何用?“燕然不屑地一笑。
她沉吟了一会,说:“考上好大学,将来就能找到好的工作,过上更好的生活……”
“人生如梦,你怎么知道,你口中所谓好大学,好工作,好生活不是过眼浮云?”李败似乎说得太多了,不过他也不知:这个武侠时空中的其他人物,到底是现实的真实投射,还是顽石僧在一堆元件和电线之上拼凑而成的non-player-character(NPC)?
陈若丹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凝固,急忙打圆场道:“哎呀,学文有学文的好,学武也有学武的好哇!燕然,我也打算学武呢。”说着她摆出了一记“白鹤亮翅”的招式,待得气氛缓和,又问道:“对了燕然,最近怎么都不见你去明德湖看你的鸭子师傅了?”
纵是他再懒惰,二级的初始武功他修炼日久,早已臻达化境。昔日朝思暮想的陈若丹,此刻就在眼前。李败虽知她一番好意,但三句之内,不离燕然,也让他不由大为光火。也许世上每个人的时区、路径、空间各自不同,无法步调一致,也没必要道路相同。就算换了一副面孔,也终究和她们走不到一起吧?
“张诗妍,我命运的轮盘里刻的是:少年时如烟花一样绚丽,长大后像繁花一样凋零。”李败不清楚,这句话到底是自己说的,还是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说的。
“你…难道这就是你以后想成为的样子?”
“不是我想,是命中注定。要是让我选,我以后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能这么笃定未来。
燕然所能感知的命运,也就仅限于此了。当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话题将与他终身缠绕,一世相伴……
“炮二平七,我吃你的马!”孙老头嘿嘿一笑,颇为自得。
“燕老号称棋疯,这回可是马失前蹄了!“亭子外的王老正施展着”转身搬拦捶“,正好转向亭内说道。
“你这招使得就不对劲,这捶字诀的精髓在于用意不用力,然后接“云手”便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燕老毫不相让,立即反唇相讥道。
“格老子的,这“转身搬拦捶”,然后是“十字手”,接“如封似闭”,是正宗的太极拳术。老夫修炼太极一生,难道还不比你懂?”王老不忿道。
“嘿!看来你根本不晓武术之道!太极精要,意在力先,最忌用力。讲究行云流水,任意所致。像你这般拘泥不化,练到一百岁也不过是个半吊子!”
“你!”王老气得撸起来袖子,说:”燕老,要不咱来比划比划,手下见真章?”
“求之不得!老夫三十年前就纵横天下,这身功夫可撂下许久了。今天活动活动筋骨,好极好极!“
“老朽年逾六旬,还能承蒙三十年前叱咤风云的“玉面阎王”亲自出手赐教,嘿嘿,当真荣宠之极!”这老王言语中也极具肝胆血性,想来年少时也是热血男儿。他天性烂漫,这份争强好胜之心,至老不变。
两人各自倚老卖老,汹汹对望,却又彼此屏气凝神,各是一派宗师的气度。
“干啥子哟!你俩一把年纪了,还当是青春年少,一言不合就动手呐?老燕,下棋!”此语一出,杀气顿消,孙老头片言之间,便劝阻下了一起老年人斗殴事件。
这燕老说来也不算老,年纪不过五十岁,便过起了半退休的生活。茶余饭后,总不难在这儿看到他的身影。
世源中学后门的西南方不到三里路,穿过西厢路上的那座石桥,便到了石桥镇的郊区了。因为远离市镇,这里人烟稀少,附近的居民的常聚之处,就是这西郊公园了。园内山水树木,绿地亭落,健身器材,应有尽有。近年甚至还新建了一座小型图书馆,因而成为了郊区人民娱乐休闲的上佳之地。
此时的燕老,面对孙老头的步步相逼,正眉头紧锁,频频长考。
“叮咚!”一声提示音响,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燕老拿起手机,轻微一瞥,也不理会,反手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又鏖战良久,他逐渐扭转了局势。
“哟嚯!阔以嘛!”孙老头脱口而出。他被这一将,眼看局势危殆,他生性随便,又已激战甚久,心生倦怠,索性推秤认输了。
“孙老啊,如若周旋到底,未必就没有转机啊。”燕老顿时笑逐颜开,口中却这般说道。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孙老头指尖流转,指向此间的青山绿水。他瞅了眼燕老的手机,又笑问道:“怎么,老伴喊你回家了?”
“不是。我女儿的高考成绩出来了——七百一十一分,能上帝都的大学了。”
“你可真行啊!这么大的喜事,你波澜不惊,竟还耐得住性子和我下棋?”
“白发渔樵江渚上,早已惯看秋月春风啊!”那老人依样画瓢,指了指四处的湖光水色。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须臾之间,又一齐放声大笑,惊得林间的鸟儿叽喳乱叫,四处飞逃。
几天后,市里电视台的记者来了石桥镇,采访本届的高考状元。
记者:“燕子鱼同学,请问你高考成绩这样优异,有什么学习心得吗?”
燕子鱼:“学习心得倒说不上,嗯……我觉得自己能有一点儿成绩,可能还是主要得益于家庭的教育。”
记者:“哦!父母对寄望很高,学习要求得很严吧?”
燕子鱼:“恰恰相反,爸爸从不在学习上对我提要求。他对我更多的是对人生,对世界的一些启发吧。就像他给我起的名字一样:子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他希望我能够自己去探索世界,寻找人生的方向,并希望我能在自己的道路上自得其乐……”
记者:“嗯,挺好的。那具体在学习方面呢?他有给过你什么指导或帮助吗?”
孙老笑声方歇,又问道:“你培养女儿有何心得?和我分享分享啊?”
燕老突然郑重了起来,他直起腰板,看着孙老头,如同几天后采访时,燕子鱼看向记者时那样,庄严又饱含深情。
他们父女二人仿佛把与之对话的人当作了彼此,隔着时空同时说道:“前路茫茫,只道珍重。”
记者对这个回答似乎不太满意,又问道:“嗯,那你妈妈呢?她在你的学习上给了你什么帮助吗?”
“妈妈……”燕子鱼口中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