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人”一边走进门来,一边拿着电话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抬头冲陈诚意笑了一下,随后立即拐进了旁边的房间。她讲的每一个字陈诚意都听清了,但是每一个字都没法听懂。
陈诚意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墙角,尝试着仔细回忆这熟人究竟姓甚名谁,与她在何年何月何处见过,但是大脑却down机不肯检索。取而代之的,是那熟人叽叽喳喳的讲话声音,和她倏忽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
那形象,他确定还是刚刚的这个姑娘,还是那头束在脑后、乌黑的过肩长发,还是高挑微丰的身躯,还是苍白的面孔,还是饱满的面容,还是惹人注目的单眼皮,还是满含善意的瞳孔……一切特征,都与她并无区别。
只是,她身着的,并不是黑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长袖T恤,戴着的,并不是附有宽大垂布的遮阳帽,腋下夹着的,也并不是干活用的粗白线手套。
她身着的,是一件紫金百花衫,搭配杏黄色的金缕裙,衣带垂于膝下,腰间系着玉制的蹀躞带,脚蹬一对长筒红虎皮凤凰花靴,乌黑的长发梳成了一个百宝花髻,高髻上插着一支金步摇,前额上方还有一块刚长出没多久的新发茬,仿佛还能看见碧青的头皮。一侧的耳旁贴着翠钿,耳垂坠着秀玉。她的周身散发出明媚鲜妍的光芒,耀眼夺目,刺得陈诚意快要睁不开眼,视线随之逐渐模糊,最后一刹那只看到她额上细长的双眉,如悠扬的远山。
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视线方变得清晰,苏日娜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陈诚意回过神来,旁边房间里高八度的听不懂的语音语调已然消失,那熟人握着手机,站在他的面前,满目惊诧地注视着他。
“你怎么哭了?”
“干眼症而已。”陈诚意心虚地干咳了两声,心下却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赵攻玉,岭南大学考古系研究生,广东佛山人。你看她慈眉善目的,其实是个‘菩萨蛮’!”狡黠的笑容浮现在苏日娜的脸上,随即她亲切地揽过赵攻玉,抬高手像逗弄小狗一样拂了拂她的头发。站在身量不高的苏日娜身旁,赵攻玉更显得硕人敖敖。“她们俩的地域真该掉个个儿,”陈诚意在心里咕哝着。
“你好啊。”赵攻玉明快地伸出了手,略感尖锐的声音流露着掺杂粤音的普通话。
“你好。”
陈诚意礼貌性地握住她的手,倒也没再发觉异样,只是不由得被她右边面颊上近耳的一片指甲大小的青色胎记吸引住了目光。他的心里像有无数碎石滑落山崖,哐当哐当地不舒服,本能地便不想与此人深交。想到这里,却又升起一丝愧疚来。
赵攻玉和其他队员一样,对这当红小生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虽说并不是自己的爱豆,剑眉星目、白白净净的样貌也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但也和大家一起期待着与明星见面。如今看他冰霜拂面却温文尔雅的笑容,似岭南十二月寒风冷气笼罩下的阳光,虚伪而无力,便证实了自己对明星一贯的猜想,哪是真心实意过来体验生活,分明又是做戏。等到了工地上,估计又是笑盈盈地摆拍几张,就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敬业的拼命三郎的美誉。
想到这里,赵攻玉对陈诚意的好感已经所剩无几。不过她自认为是有城府的人,也是有素质的人,于是脸上始终维持着得体,呃,她自己却暗自觉得更像是做作的笑容。
“大家互相都认识了哈,你们年轻人聊得来。诚意主动放弃了房车,要跟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男孩子们都住在后面的平房里,行军床已经给你备下了。其他的成员明天上工就能见到。”领队笑容可掬地看着陈诚意,随即目光扫过其他人,言辞恳切,“其他的演员都决定住房车了,大家要尽力帮助诚意体验发掘工作和生活啊。”
陈诚意彬彬有礼地谢过大家,其他人也回以客气的酬酢。
晚饭与陈诚意想得不太一样。他原本以为会是地地道道的蒙餐,没想到却是北方人常吃的稀饭馒头配炒菜。他也看得出来,为了迎接他的到来,考古队的大师傅已经拿出了最大的本事,但是似乎是耍不出更多的花活儿了。今晚的加菜,是牧民夫妇贡献的手扒羊肉和马奶酒,陈诚意怪不好意思的,想着虽然经纪人已经分送了礼物给大家,却还是让人家破费了,走的时候一定记得向他们表示一下。
考古人最不怕的就是饮酒。江湖传闻便有“嫁人莫嫁考古郎,酒精肝,胃溃疡”的美名。考古不逢下雨便没得休息,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大家也不好觥筹交错、酩酊大醉。少饮一点虽能怡怡情,但还是隔靴搔痒,令人不爽。为了弥补这份儿失落,巴图和苏日娜率先唱起歌来。
这是杭盖乐队的《海然海然》,因作为电影《寻龙诀》的插曲而走红,陈诚意喜欢这首歌,喜欢坐在草原上安然悠逸地看着丁思甜的胡八一,那种逍遥自在、高枕无忧的感觉,他恍然觉得自己也体验过。那感觉来自于终获挚爱、金石为开的豁然开朗,只是他这辈子,似乎还未遇到所爱。
想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望向了赵攻玉,下一秒与对方四目相接,便猛然收回视线。
赵攻玉只觉得那眼神莫名其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也懒得深究,终究这个人雨我无瓜,左不过是场面上逢迎几天便可作罢。
一曲歌罢,苏日娜便提议让赵攻玉弹琵琶。影视剧里并不少见的场景,虽然大多数都是扮个样子,再由后期配乐,可是陈诚意对此已不觉新鲜,了无兴趣。他还是保持着良好的修养,“考古工地真是藏龙卧虎。”随即鼓了鼓掌。
赵攻玉也不矫情,从房间拿了琵琶出来,干脆利落地坐下,便弹唱了起来。
她弹的是著名的广府乐曲《彩云追月》。陈诚意记得这婉转清丽的曲调,却压根儿听不懂粤语唱词,好在他与旁人一样,依稀听懂了唯一的一句国语:
故人书断鸿鹄没,终是月穿云破。
《彩云追月》本是轻松舒畅的小调,这句词却与曲风格格不入,大有伤感之意。陈诚意心里又添了一丝不痛快,看着赵攻玉淡然地弹奏琵琶,自顾自地唱着曲儿,只觉得那场景莫名地熟悉,但又不是让人感到温馨融洽的熟悉,而是一种沮丧和怅然若失,就像儿时上学没带作业,在全班的瞩目下站在课桌后等着老师喊出那句“没带就是没做”的了然。
一向自诩“情商高”的赵攻玉却未察觉到这份不快,春风得意地演唱完自己改编的“大作”,虚荣心和表演欲充分地得到了满足,只是心里像缺了什么,闷闷的不舒服。她迅速地开启保护模式,安慰自己不要多想,然后继续无挂无碍地与大家谈笑风生。
没人好意思要求明星表演节目,可能是因为先天的距离,也可能是因为陈诚意还未与大家打成一片。一切以工作为先,不好闹到太晚,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了残局,便各自洗澡睡觉了。
陈诚意顾不得要与其他男生共享浴室、要与巴图共享卧室的简陋条件,破天荒省了他平日里的十八道保养工序,一切从简,躺倒在行军床上。巴图逐渐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陈诚意没有感受到未经浆洗的僵硬床品带来的不适,也没有发现床板在翻身时的吱吱呀呀,心里一片困惑与慌乱,却不知这思绪从何而来。
前边平房里,某人正经历着一样的辗转反侧。赵攻玉虽然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但也经过几天的适应,习惯了身下的行军床,睡了两三个整觉了。可今夜她却能听得清苏日娜每一寸的呼吸声,看得见笼罩四周的凄凉夜色。她又失眠了,可气的是,这次是没有来由的失眠。
月明星稀,平房里一片寂静,很真实的“薛王沉醉寿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