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浑浑噩噩地回到寝帐,浑浑噩噩地在阿嬷的伺候下清洗包扎了额头,又浑浑噩噩地帮春榭上药。当春榭露出肿胀的小腿时,观音还是免不了失落下来。
春榭一年前顶替了出嫁的婢女大猫儿,成为了观音的贴身侍女。可能真是时运不济,春榭来的时候,观音的恩宠正在江河日下,宫人自然各个看人下菜碟儿,观音贵为皇后,再失宠,也不至于对她怎么样,可春榭就讨不到半点儿好,沾不到一点儿光了。
想到这儿,愧疚再度涌上观音心头。春榭对观音的心意早已了然于胸,不等观音吭声,她便宽慰道:“这宫里趋炎附势,见风使舵是最平常不过的了,娘娘又何必真的往心里去呢。”
观音无奈地笑了:“你是真的心疼我,真心跟我好,被我连累了还开导我。”
春榭搂住观音的腰,将头拱进观音的怀里,蹭了几蹭,像只困倦的小狗一样:“娘娘待我既像妹妹,又像女儿,这会儿又说这些酸倒大牙的话干什么。”
观音含笑不语,一手拍着她薄薄的脊背,一手拿起拂尘,随意地拂扫着象牙床。春榭趴在靠外的一半,这个位置从前是属于洪基的,空了一年多,观音一个人常常睡得不踏实。现下趴着个春榭,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冷落了,螺钿的冷光,看起来好像镀了层暖融融的鹅黄。
观音把春榭轰下床,松了发髻,自个儿躺了下来,尽管一年多没用,洪基的枕头还是有股油腻的味道,观音从前觉得是男人的气味儿,现下只觉得厌烦和反胃,便吩咐春榭把枕头收起来了。
观音真真正正地独霸了整张床,不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影响洪基的睡眠,她抚摸着自己的药香枕,想起了成婚那天晚上,阿嬷亲手放在他们床上的那一对白玉雁形枕,玉石洁白无瑕,大雁从一而终,可说来讽刺,她有多年不曾见过那对玉枕了,甚至不曾想起它们,玉枕真是消失得恰到好处,早就揭示了他们的爱情不能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纷纷扰扰的回忆一幕幕地重现在她的梦境里。她想起大婚时的金辂车和凤辇,步道上的马鞍,堂上庄严的奥姑。她想起沉重的鸿雁宝相金冠,细密的络缝红袍,洪基繁复的蹀躞带和悬鱼。她想起那晚光洁崭新的象牙床,锦被上活灵活现的鸳鸯对,洪基修长的手,泛青的胡茬儿,没有温度的薄唇,和那时未完成的梦……
凭梦借高唐[1]。
凌乱的梦境终究过去了,观音梦醒时已到黄昏。她不知不觉又睡回到了自己的那一半,洪基的地盘此刻冷若深秋。
与梦里的金碧辉煌、两情缱绻截然不同,现下暮色四合,铁灰色的天空吝啬得连半点儿光芒也不肯给她。观音只得喊来春榭,点起一盏盏灯来。
大帐里的洪基,自杨柳岸归来便闷闷不乐,好容易挨过了一个下午,在榻上不知不觉眯着了。
他没有睡多久,是在喵喵的叫声里醒来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在往他脸上拱来。
是只雪白的猫咪。
洪基伸出手指刮了刮它的脑袋,自然而然地向后抚摸它的身体,谁知竟没有摸到预想的毛,取而代之的,是光滑细腻的温热的皮肤。
洪基猛地坐起来,睁大眼睛查看。
念念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榻上的小猫,体毛已尽数剃去,只支棱着一个毛乎乎的脑袋,水润的鸳鸯眼单纯得像个婴儿,可身体却像个小怪物。
“念念,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陛下忘了?猫总惹得婢子打喷嚏,于是就把它身上的毛剃光了。”念念撒着娇逗弄着小猫,“临清的狮子猫,很是珍贵呢,大监就送来给婢子了。”
洪基闷不吭声儿,随着念念一起逗弄着狮子猫,无毛的身体,摸起来像一只新鲜的水蜜桃,洪基却有些心不在焉了。
成婚那年他还是燕赵国王,深秋时节,他和观音住在上京城的宅邸。一场场的秋雨带来阵阵寒意,某天清晨,喵喵的叫声把他从温暖的被窝里唤起来,观音披着衣裳,蹲在檐下,低着头抚弄着一只竹筐,裙摆着地了都没发现。一旁的侍女月里朵弯着腰瞧着,狂放不羁哈哈哈地傻乐。
侍从富乐宁向洪基道:“卑职巡宅时在南墙下发现几只小猫,就给月里朵拿过来了。”
富乐宁到底还是粗糙些,只用竹筐一装,竹筐的一角堆着些许凉了的米饭,观音抬头看向洪基,带着一点恳求的语气:“我能养它们吗?”
“猫会引得你不舒服啊!你忘了吗?又打喷嚏,又喉咙痒的,何必自找罪受。”
“可是……”观音不大的眼睛泛着水雾,无辜的样子就像猫儿一样,犹豫了半晌才冒出一句,“它们很可怜啊。”
洪基这才定睛看向竹筐,竹筐里装的是几只小狸奴,周身布满说绿不绿说灰不灰的斑纹,这种猫以活泛机敏著称,但此刻因寒冷而蜷缩成一团儿,瑟瑟发抖。
“猫可以留下,但是由月里朵照顾吧,你看看就得了,别一天天儿的凑上去。”
看到洪基松口,观音起身来一把抱住他的腰,抬头看着他眯着眼睛笑。洪基有点儿不好意思,僵硬地抬起胳膊想要拍拍她的后背,谁料下一秒观音又重新蹲下,端起竹筐,像端着一碗水一样小心翼翼地跑着小碎步,向着月里朵的房间去了。
“这小孩儿。”洪基便笑着跟了过去。
观音用小勺把儿,一点儿一点儿地挑了热羊奶,捧着狸奴的头,慢慢地喂着。洪基不忍打扰,就静悄悄地站在旁边观看。
她专注极了,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她只顾着千万不要呛到狸奴,却不知此刻的她,已然成了洪基眼里的风景——茁壮的小孩儿和柔弱的小猫儿。
只是这风景并没有维持多久,观音便开始揉鼻子打喷嚏。洪基不让阿嬷帮她洗手,而是亲自上阵,一边用力地搓着观音的手一边教训着她:“瞧瞧,难受了吧,该!”
观音用因发痒而通红的双眼狠狠剜了他一眼,随即把手上的水弹到他面上,乐颠颠地跑开。
洪基到底还是稳重的,他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是一把薅过观音,略带得意地说道:“限你立刻认错哦。”
“那我不认错又能怎样呢?”
洪基便俯下身子,在她耳边小声威胁了一句,晚霞瞬间爬满了观音的面容。
观音羞赧不已,立刻乖乖认错,又恋恋不舍地去跟狸奴告别了。
洪基盯着她的背影,笑的时候,既宽厚,又有点儿坏。
“陛下,陛下?”念念柔美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叫醒,“这样名贵的猫,陛下不喜欢吗?”
“除了名贵,还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吗?”
“自然是有。”念念笑道,“婢子觉得这猫蠢得可爱。”
“是吗?”洪基问她,但听起来更多的像是自言自语,“那狸奴如何呢?你喜欢吗?”
“狸奴?狸奴低贱,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市井寻常人家用来捕鼠罢了,哪里比得这样珍惜的狮子猫?况且狸奴调皮,太过机灵,养这样的东西在旁,让人不安心。”
“是啊,念卿聪敏,当然喜欢乖巧的宠物,也只有名贵的宠物才衬得上你。”洪基扬起下巴,“说来不过是个玩物,要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他说着,将念念揽入怀中,后半句却没有说出口。
像那样蠢笨又没有心机的家伙,大概才会不分贵贱,单纯又执着地热爱一切生命吧。
[1]战国时楚国台观名,在云梦泽中。传说楚襄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幸之而去,后世以“高唐”指代男女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