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门之内,可见一条长长的甬道,在沉沉的黑暗中望不到尽头,好像那条聚集了众多宫人怨恨的永巷,却还不如永巷那般,好歹抬头还能看见一丝狭长的天,人生就总留有一丝希望。
二人踌躇了,人在面对黑暗时,本能的反应便是却步。
除此之外,他们也还是有常识的,万一即将进入的是个密闭空间,那么会有很大的窒息风险。
“这里边儿会有毒气吗?”陈诚意诚惶诚恐地提问,嘴角无意识地抽动了两下。
“那又不至于啦。”赵攻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田野考古最容易发生的危险是坍塌。”
“坍塌……塌方儿?”陈诚意的表情看起来更为惊恐了。
“对的。大约是墓主想请人喝茶吧。”赵攻玉冲他微微一笑。随后在陈诚意惊诧的目光中跪了下来,两手扑地,痛痛快快地磕了三个头。
甬道全无反应。
“您这是什么磕法?佛不佛道不道的。”
“考古发掘前,有些队员会烧烧香,奉上领导名片,告诉墓主是领导指示,与自己无关。”赵攻玉狡黠地一笑,陈诚意也不禁笑出了声,赵攻玉接茬儿说道,“我们现在既没香烛又没名片,我叩几个头表示一下嘛。广东人日常酬神都这样拜啦。我爸妈也没规范过我啦。我就按中秋节拜月的方法来拜的。”
“中秋节拜月?”陈诚意的家乡早就没了这样的规矩,他都不知道拜月到底是什么,不过此刻没有时间来纠结这个,他的无知也并不影响他对赵攻玉不靠谱的酬神行为的怀疑,“诶你不是说这是辽代墓葬吗?为啥不按照辽代的规矩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赵攻玉虽然明白自己学艺不精,但是多少对辽代仪式还是有些了解:“说到辽代仪式……我觉得最有特色的应该是瑟瑟仪了。”
“瑟瑟仪?”陈诚意是真的听都没听说过,他又一次表现出自己的无知,不过好在他不是那种自尊心和我执超强的人,不知为不知,他一向看得很开。
瑟瑟,为西域的一种翠绿色明珠,瑟瑟仪,即为以这种明珠为中介的祈雨仪式。因辽朝疆域处于气候干旱的蒙古高原地带,天旱少雨的自然条件,往往会造成农牧业的巨大损失。祈雨,便成为辽代宗教活动中必不可少的部分。瑟瑟仪是以契丹萨满教仪式特色为基调、又融合有中原礼仪活动的仪式,是契丹文化与汉文化结合的产物,具有鲜明的草原民族特色。[1]
陈诚意听完赵攻玉的科普,内心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然而下一秒,他便收了心,改了主意。
他面前的赵攻玉手舞足蹈,像跳大神一样,挥着手在墓门前划来划去,又作射箭状,仿佛一支透明的箭穿越了黑暗的甬道,直至墓室似的。转眼她嘴里又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活脱脱一个女神经,陈诚意简直不忍直视。他无奈地扶着额别过头去,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赵攻玉作法完毕,从巫婆又变回了正常人,可甬道依旧纹丝不动,一点儿面子不给。
“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
“您这一通犯二,我倒想用正常眼神儿看您,可是您瞅瞅您正常吗?”
“我这些行为可都是可考的!”
“那好,请问您在门前挥手是干嘛?”
“这是模拟‘百柱天棚’,也就是要搭棚子模拟出乌云遮天蔽日的景象。”赵攻玉理直气壮地说。
陈诚意一时语塞,只得匆匆回道:“那像射箭一样的动作是啥意思?”
赵攻玉得意地笑道:“那是‘射柳’,关于这个,学术界有很多种解释。我是觉得,柳丝柔情似水,射柳不就能得到水了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陈诚意暗想,他对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不屑一顾,但是懒得跟赵攻玉争执,便进一步发问:“那你‘轰隆隆’又是怎么个解释?”
“这便是模仿雷鸣了。据说高车人‘喜致震霆’,也就是因为雷鸣而感到开心,我模仿雷鸣,就是要祈雨嘛。”
“这完全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啊,这跟进这巷道有啥关系嘛!”陈诚意这一回合倒是没憋着,忍不住吐槽赵攻玉。吐槽归吐槽,他心里还是佩服赵攻玉的文化素养和她的联想能力的。
赵攻玉还没来得及反驳,只闻哗啦啦雨声响起,顷刻间已经吸取了二人的全部注意力。
甬道内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借着电光,分明可见那风雨交加的景象,可邪门儿的是,雨水竟然一滴都没有溅出来。二人呆若木鸡,静静伫立着,留得二傻听雨声。
几十秒后他们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可还没来得及在惊吓之余撤退,雨就停了。
甬道内亮起了火光,看起来就像霍格沃茨的走廊,介于昏暗与明亮之间的火把,摇曳生姿地等差分布在两侧逐渐内收的券顶上。甬道没有想象中那样漫长,但是它的尽头却仿似高远的夜空,一轮皓月悬挂在正中央,彩色的月晕围绕着它,奇特而瑰丽。
甬道干燥而安静,仿佛刚才的大雨完全是幻觉。
原本就不敢进去,现下更不敢进去了。
陈诚意的余光注意到两侧墙壁上的壁画,他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转头看向赵攻玉。
赵攻玉依旧与那月光缠绵得难舍难分。甬道的地面在火把的映照下慢慢流动成了一条大江。这景象似乎在陈诚意眼前上演过一样。那个姑娘,伴着皎洁的月光,激昂的水声,过往,未来,过往……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陈诚意发现自己走了神儿,身旁的赵攻玉也走了神儿,连忙唤醒她:“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吧?”
赵攻玉心头的恐惧已然消散殆尽,此刻占据她心房的,只有对墓葬的好奇,对自己的信任,对陈诚意的信任,还有……对往事的探究。
二人迈步跨进甬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什么也没发生。
依旧风平浪静。
心中的巨石下降了一半,二人长长地舒了半口气。
剩下的一半还是继续提心吊胆吧。
放眼望去,甬道的两壁上绘满了壁画。
这些壁画以人物为主,赵攻玉大体看得出,右手边画的是仪仗出行图,靠前的位置是数个身着各色袍子、黑靴的髡发男子,俯首帖耳、恭恭敬敬的样子,不难看出应当是随从。随从里打头的那个却不一样,他梳着像西瓜太郎一样的齐刘海,两鬓却微长,嘴巴像猪拱嘴一样,令人哑然失笑。向后走便能看到居高临下、傲视众人的男主人。他也是髡发,鬓发披在肩上,戴着黄色耳环,浓眉大眼的样子让赵攻玉忍俊不禁。她轻声叹道:“你看他像不像你?”
“哪像我啊,一点儿都不像,他头都剃秃了!”陈诚意小声回敬道。
男主人的后面依旧跟了几个侍从,再往后便是坐骑。洁白的马身上套着黑色马鞍和红色肚带,黄色的马镫和绿色的辔头非常抢眼。
马身后是一辆高轮轿顶车,红色的骨架,蓝色的帷幕,四角垂着流苏,精致而妩媚,一看便知它的主人应是女子。
紧接着女主人便现身了。她穿着绿色的长衫,系着红色腰带,红配绿的撞色简直可以引领大辽时尚风潮。她头戴瓜皮小帽,长发披在肩上,耳旁贴着翠钿,像男主人一样戴着黄色耳环。一旁的侍女手执铜镜,帮着她整理妆容。
“这耳环是情侣饰品啊。”赵攻玉偷笑着,向右扭头看着身边的陈诚意。
“你不觉得,她的样子像你吗?”陈诚意不是在开玩笑,他很认真地看着赵攻玉说道。
他眼里闪动的星火倒有些吓到赵攻玉了,她顾不得再看女主身后的旗鼓仪仗,事实上那仪仗一直慢慢延伸到了黑暗里,她也不敢向前走了。她只能浑身不自在地打岔:“哪像我啊,不就眼睛小了一点吗?我们呼出的气会损坏壁画的,哎呀过去那边看一下吧。”说罢,便试图转身往对面墙壁移动。
陈诚意一把拽住了她,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随后,他缓缓地伸出左手,慢慢地抚摸上她右侧的脸颊:
“这里的青色胎记,不是与她耳朵旁边的一样吗?”
赵攻玉只觉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全身,她一把拂掉陈诚意的手,放声嚷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她脸上的是翠钿!”说罢才发觉自己刚刚声量过大,于是如梦初醒一样地捂住了嘴。
好在甬道还是一样稳定,她没有惊起一滩鸥鹭,也没有惊起任何不该惊起的人或事。
二人好像做了错事一样地不自在,为了减少尴尬,他们看向左手边的墙壁。
左手边的墙壁上,画的是出行归来图。画上有侍从,有侍女,有大车,有骆驼,还有杂七杂八的什物,车毂已停,侍从们稍事休息,侍女们则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忙着收拾。女主人垂着头,沉思的神情定格在了画面里。画面最后出现在光亮里的,只有房屋的一角。
“为什么这里没有那个男主人?”陈诚意不懂就问。
“男主人肯定是先进屋里了。”赵攻玉信誓旦旦地解答着,“留下女主人带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嘛。”
陈诚意不置可否,也不愿深究。现在,他和赵攻玉的目光一同聚焦在了遍布黑暗的前方,和那“皎皎空中孤月轮”。
往前会是什么呢?
往前的路,往后的路,谁也不知道。
[1]葛华廷:《辽代瑟瑟仪浅考》,《辽金历史与考古》,2015年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