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年的意大利,正处在进步和混乱的年代。作为文艺复兴的起源地,意大利唤醒了沉睡千年的欧洲大陆,也唤醒了封建统治者的暴戾和野蛮。肥美的羊羔和雪白的皮毛背后是日益沉重的赋税,资本主义的缓慢上升带来的是农民的贫穷失业。与此同时,逐渐露出雏形的自然科学也在洗涤着人们的灵魂。教皇、国王和地主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加强对人民的思想控制,致力于将教堂建造成人间天堂,宣扬《圣经》和天主教的肃穆、高贵、不可侵犯。
宗教裁判所,是主教们残害挑战教会权威的勇士的疯狂场所。16和17世纪的交接之时,这里曾经关押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正值壮年的哲学家在这里受尽非人的折磨与侮辱,但仍坚持自己的真理,坚持自己的信念。
监狱总是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快的气息。黑暗潮湿的狭小空间里,哲学家低着头思考着真理与宇宙,他乱糟糟的络腮胡子花白,密集的抬头纹和眼纹狠狠地嵌进皮肤。寒风腊月,他衣不蔽体,枯瘦的身子上布满伤痕。
哲学家却丝毫没有在意这些。虽然灰尘粘在他的睫毛上,遮住了他的视野,却遮不住他干净深邃的眼睛。那是一双蓝色的眼睛,总是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目光里承载着汪洋大海般无尽的知识与品格。
女人轻飘飘的脚步声回响在哲学家的耳畔。不知为何起了一阵风,走廊尽头的煤油灯忽的灭了一瞬,几秒后又被重新点燃。
哲学家抬起头,看到铁栏外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女人一袭臃肿的红裙,黑色的宽边帽,羽毛装饰隐没在暗处,煤油灯昏暗地打在她的颧骨和嘴唇上。她臂弯中卧着一个婴孩,呼吸规律,睡得正香。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在近到能听清哲学家讲话的距离停下。灯光在她的侧脸晕开,软绵绵地流过大开口的领子和花边收腰,影子忽闪忽灭,竟营造出一种神圣的氛围。哲学家不禁想到拉斐尔的名作《西斯廷圣母》。
“布鲁诺先生,久仰大名。”女人微微倾了倾身,算是行礼。
“不敢当,请问您是哪位?”哲学家优雅地回答着。他有观察人们眼睛的习惯,因为人们总是喜欢把情绪和人生藏在眼睛里。然而监狱的光线太暗,女人的眼睛落在她头顶大帽子的阴影中。
“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妇人。布鲁诺先生,我一直很仰慕您。我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女人的声音柔柔的很动听,却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感。
“什么重要的事情?”
“您就要死了,先生。”女人吐出这句话。
哲学家愣了愣。女人笔挺地站在原地,不再多说。她怀中的婴孩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哲学家依旧看不清她的眼睛,却并不觉得她是在恶作剧。
哲学家于是笑了笑,轻声道,“夫人,死并不可怕。”
“为什么,先生?”
“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高加索的冰川不能冷却我的热情,却可以毁灭我的肉体。愚昧的教皇也可以,粗俗的刽子手也可以。但是即便我死了,真理也会流传下来。”
“这个‘真理’,我可以理解为您的‘精神’吗?”
哲学家想了想,“我觉得真理不应该是一个人的东西。我一生都在追求真理,是因为真理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太多的罪恶阻止了人们去发现它。就像地球一样,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我也只是世界的一粒微尘,而真理却是永恒的。”
“也就是说,先生,您死后不会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女人说道。
“……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哲学家也有些茫然了。死亡对所有人来说都理应意味着毁灭,是宇宙对于生命秩序的一次维持。天主教所宣扬的天堂与炼狱只是懦弱的人们逃避现实的臆想,地球永远遵守着行星的规则,他死后也必然灰飞烟灭,离开这个荒谬的地方。
女人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先生,我很尊敬您。意大利到处都是把无知当做武器的莽夫,您是真正的勇士。可是先生,真理如此虚无缥缈,为何您还要竭尽全力地为之斗争呢?”
“因为我活着。”哲学家的声音低沉,口腔中似乎还有异物,却带着一股肃然的睿智,“因为我能思考。世界是矛盾的,所以我渺小,正因为我渺小,所以我才要斗争。”
“每个人都是上帝。”女人低声喃喃。
“您说什么,夫人?我没听清。”
“没什么,先生。我最后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认为,诅咒是什么呢?”
哲学家沉默了。诅咒这个过于神秘主义的词语,是不应该出现在理智的人口中的。思考片刻,他还是礼貌地回答,“虽然我不相信诅咒,但这也许是痛苦的人为自己找的一种借口吧。”他清了清嗓子,又补充道,“一种苦行僧似的得不到救赎的借口。”
这回轮到女人不说话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臂中的婴儿睡意安然,火红的热情的裙摆却突然像是枯萎了的玫瑰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凋零着。
哲学家吃惊于她突如其来的悲伤,他站起身来,“我也想问夫人您一个问题。您是如何知道我死期将至的?”
“因为我能够看到死亡。”女人依旧一动不动,连语气都不曾改变过,可不知为何空气里的悲伤却令人窒息,“先生,我尊敬您,所以我一直固执地活着,只因我也想追求生命的真理。可是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生命。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您是我知道的唯一智慧的人,现在我的孩子一岁了,您却快死了。所以我来到这里,想要您告诉我真理到底是什么。”
哲学家抓住锈蚀的铁栏,灰尘啪啪的往下坠,看起来很梦幻,也很诡异。
“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可是,夫人,”哲学家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胸口,“真理是存在在每个人心中的。”
霎时风起。这个与世隔绝的牢狱在女人到来后第二次莫名其妙地起风了。大风呼啸着,煤油灯的灯光在风中挣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狱头的叫骂声。女人的帽子被吹走了,栗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得像是一面光滑的旗帜。灯光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哲学家看到了她的眼睛。青色的如同蓝宝石的瞳仁,里面有什么在燃烧。它甚至比那摇曳的油灯还要亮,哲学家不明白这种眼睛是如何淹没在帽檐的阴影下的。
“我明白了。谢谢您,乔尔丹诺?布鲁诺先生。”这双青色的眼睛在闪烁的灯光中荡漾了起来,“希望您死后不要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否则我会很伤心。晚安。”
燃烧的瞳光和大风一同消失了。煤油灯也正巧熄灭。四周又恢复了平静,好像这都是哲学家的一场梦,只有黑暗中那一点青色的十字残影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哲学家不知为何失落起来。在他被宗教裁判所关押审讯的第八个年头,告别了挚爱的学术的第八个年头,诡异的妇人和她怀抱中的孩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女人说着奇怪的话,乘风而来又随风而去,消失得令人猝不及防,只有瞳中的火光像是在点燃这个肮脏的监狱。
哲学家竟没有过多的诧异。作为一个思想家,他不知道的还有太多,也许生的世界他已彻悟,死亡却又何尝不能是一个开始?他的直觉告诉她,红衣女人便是研究死亡世界的一位哲学家,也会彷徨也会无助,然而只能义无反顾地活下去。
这样的世界很美,也很危险。
宗教裁判所暗无天日的监狱里,伟大的哲学家、天文学家乔尔丹诺?布鲁诺唏嘘长叹。
1600年2月17日凌晨,罗马钟塔凄厉的钟声惊醒了千家万户。哲学家即将被施以火刑。一瞬万人空巷,人们拥挤在前往罗马鲜花广场的街道上。这个冬天的夜空看不到星星,月亮也缩回了云层,似乎不忍目睹这残忍的一幕。
鲜花广场这本该生机勃勃的地方一片死寂。广场中央竖立着一根粗壮的火刑柱,伟大的哲学家被铁索捆绑在上面,动弹不得。围观的人们默不作声,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情冷漠,被艰苦的生活磨去了锐气,只能暗暗嘲笑不幸的人来填平心中的空洞。
刽子手高举火把,得意地问哲学家,“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哲学家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地俯视着愚蠢的刽子手,他这一生从未向谁低过头,临死时更是不能玷污了自己的尊严。
他庄重地高呼:“黑暗将会过去,黎明即将来临,真理会战胜邪恶!”
他继续呐喊着:“火,不能征服我!未来的世界将会了解我的价值!”
“一派胡言!”刽子手恼怒地用木塞堵住了哲学家的嘴,点燃了他身下的柴堆。大火冲天,炽热的火光扑打在哲学家的脸上,难以言喻的刺痛传来。他毫不动摇的神情在熊熊大火中若隐若现。
能以如此壮烈的方式结束一生,倒也不赖。哲学家想着。
他的世界中终于只剩下了火。像是整个城市都在怒放,灼烧着他这唯一的养分。渐渐的他感觉不到痛了,只有眼前的烈焰还在铺天卷地。
火海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哲学家偏过头,看见那个红裙子的女人。她依旧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白色的丝绒羽坠,红色的裙摆和大火交融,像是在参加火焰的葬礼。
女人面无表情,瞪大了眼睛望着哲学家。她青色的瞳孔燃烧得比火还要热烈。她的怀中依旧是那个婴孩,婴孩没有入睡,也睁大眼睛盯着他。
婴孩的眼睛如同青色的太阳,比女人的瞳孔还要扎眼,哲学家下意识的合上了双目。意识开始模糊,哲学家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他的脑中有无数的短线在交缠,死灵在扭动着身躯舞蹈。
死亡。他看到了死亡。原来死亡便是这样的一种形态,原来红裙子的女人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多么美妙,多么毛骨悚然。他多么想研究这无限的死亡,多么想……留在这里。
乔尔丹诺?布鲁诺终究没有再醒来。他带着他的理性与智慧,带着一个世纪的财富,离开了他所热爱的世界。
1600年2月17日,这一天被永久地载入史册。这一天,哲学家布鲁诺屈辱地死在罗马鲜花广场,后人们为他翻案,为他奔走疾呼。人们在鲜花广场的中央建起布鲁诺的雕像,膜拜这位伟人。没有人记得监狱里的红衣妇人和她的孩子,就像没有人记得死后的自己。
那一天清晨,教会扫去哲学家的骨灰,一把抛进台伯河中。温暖的台伯河没有结冰,骨灰在清澈的流水中瞬间没了踪影。围观的群众们都已散去,罗马鲜花广场的铁匠铺和作坊陆续开张,一如往常。
红裙子的女人带着她一岁的孩子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女人摘下自己的帽子放在心口,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一旁踉踉跄跄地玩耍。
冬风带过几片枯黄的落叶,刺骨地冷。女人平视前方,那里有烧得焦黑的火刑柱,仿佛还残留着哲学家的余温。她的眼睛变成了烟波缥缈的深绿色,不再惹人注目。
“妈妈,你看。”一旁小小的孩子扯了扯母亲的裙子。女人转过头,男孩指着泥地上他用树枝画出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十字架。”
女人笑了。男孩的眼睛也是水波汪汪的深绿色,绝不会让人联想到灼热的太阳。女人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凉冰冰的。
一片雪花落在孩子的头顶。女人怔住了,仰头看去,辽远的天空忽然降起晶莹的雪来。片片鹅毛般的飞雪惊动了这稍显冷清的早晨。云彩越积越厚,雪越下越大,钟塔和教堂的楼顶渐渐铺满了白雪。
女人颔首,呼出一口气,凝结的白雾升腾而上,消失在清冽的雪景中。
“下雪了,天空也悼念啊……”她将帽子放在膝盖上,双手合十,“愿英灵安息。”